落尘带了人走到那女子附近,并未遇到突袭,也没有急于出声。
女子沉浸在舞蹈中一脸陶醉,似乎不便打扰。
几人看看城堡,想了想,决定越过女子直接前往。
继续行进,尚未与骆驼脚下持平,那女子却主动开了口。
完成一段旋,一边收势,一边问道:"客人何处来?"
几人驻足,落尘指了指身后方向。
女子又问:"可曾见着商队?"
几人闻言,面色各异。
落尘回道:"未曾。"
女子轻盈一跃,跳下驼峰,转向城堡迈步:"随我来吧。"
魖怪轻轻拽了一下落尘。
落尘打了个眼色以示安抚,然后当先举步,跟上女子。
红泥见魖怪面露忧色,戏谑道:"怕了?"
魖怪嗤了一声,紧随而动。
几人跟着女子入了城堡,然后穿堂而过,方才发现,相较里头的别有洞天,那所谓的城堡,不过堪堪一座城门而已。
城门之内,屋宇**,道路四通八达。
跟着女子往前,脚下正行进在主干道上。大块的花岗岩铺就成旗,宽阔平整,约莫能供数辆马车并驾齐驱。石基本身很光滑,光滑之上,散布着车马留下的岁月痕迹。
道路两旁砌着花坛,花坛后头拱门相连,垂挂着瓜果。拱门配合廊柱贯通,其下排布着数不清的商铺。商铺高矮相近,门脸各有细节,偶尔可见陈列琳琅。
商铺后头是民居,层层叠叠扩散向远,错落有致。
昔日繁华,隐约可见。
只是,眼下皆尽灰败。
一应屋宇廊柱、花草瓜果全无颜色,只与地面相类。
不闻人声,不见形影。
一座死城。
落尘几个狐疑地跟着那女子一路深入,暗暗揣着戒备。
干道行尽,至一四方高台。
言是台,实为城。雉堞墙垣环绕,百阶楼梯通达。
踏上石阶步上高台,又见宫殿巍峨。旁有塔楼驻守,中有穹顶高起,更有数不清的附属簇拥而布。
虽巍峨,亦如城中,死气一片。
喷泉干涸,花木无色,连同琉璃和装点的薄砖也失了光彩,徒余深浅。
唯有雕像与立柱,本是灰白,仍作灰白。
女子领着人穿过花园和大厅,进入主殿。
殿上有一王座,镶嵌着失了色的宝石。
王座上撂着一件华服,织金绣银,贴了孔雀翎毛,亦有珠宝点缀。
衣裳本就华美,因着周遭死气相衬,越见夺目。
这是一路行来,唯一一件保有颜色的东西。
落尘几个止步阶下,由那女子独自一人上了王座。
女子走近王座并未坐下,只是摸了摸王座上的礼服,面露哀戚。
静默有时,女子转过脸来,悲戚已去,只剩淡然。朝落尘一行问道:"王冠与爱情,若让你们来选,你们该当何选?"
几人哑然。
在过去的经历中,这两样东西都与自身无关,根本从未涉足考虑范畴。
女子看看落尘和红泥的模样,有些恍悟,大约同这样的年纪贸然谈论爱情,着实有些空泛了。于是话锋一转,又问:"权杖与自由呢?可有选择?"
落尘悄悄扫了红泥和魖怪一眼。
那二人收到暗示,默契点头,继续保持沉默。
几人虽不曾作答,但是未见得私心里没有波动。
比如红泥,虽然尚不识爱情滋味如何,却悠悠忽忽想到了莫染。魖怪,则想起了主子的前世今生,难免对王冠、权柄亦有思考。
至于落尘,其实心思就没有停留在女子的问话上。
打从进了城,见了满目死气,他就觉得此地必有异端。只是基于一时难辨女子善恶,只好暗揣戒备静观其变。
此刻被人领入宫城,见了有别周遭的物什,焉能不觉扎眼,不存疑虑?再听女子开口问话,且又是选择性的题目,自然不肯轻易接茬。
女子见他几个不吭声,逡巡面上一回,心有猜度。遂不再勉强几人作答,兀自说起了自己故事:"王冠与爱情,权杖和自由,我选了爱情,选了自由。不知对错..."
话头一起,接着便是娓娓道来。
正如落尘几个所想,这方城池昔日也曾极尽繁华。
所有的灰败,缘于逃离。
御阶前站立的这名女子,曾是这座城池的王。
奉领神谕继任的王。
加冕的那日,古老的城池身罩云霞,如同披了彩帛。
高台上的喷泉涌出美酒,沿着城沟流往大街小巷。
街道上挂满了瓜果,开满了鲜花,盛装的臣民举杯欢庆,载歌载舞。
宫城中同样充满了喜色。
大臣和侍者满脸堆笑,团团忙碌,等着吉时举行大典。
整个王城都洋溢着兴奋与欢乐。
唯有将要登上王座的女子,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心起忧伤。
即将在臣民的簇拥下登上镶满宝石的王座,从此接受众人的爱戴与敬仰。可是,她一点都不快乐。
她向往城外,向往自由,也向往爱情。
然而,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愿不愿意做这王。
王是神谕定下的,所有人奉为上天旨意,从无质疑,也不敢质疑。
所以,也就不会有人问她愿不愿意。
大典即将开始。
绣娘检查完最后一遍礼服,寻找女王更衣时,忽然发现,王不见了。
没人知道,女子早已偷偷溜出了宫,溜出了城,正牵着一头骆驼在如金的流沙上踽踽向远。
既定的命运,最后一刻,她选择了逃离。
王走失的消息,迅速传遍王宫,然后又传遍了王城。
臣民们慌了神,于是齐力寻找,直至追踪城外。
骑士整装踏出城门的时候,女子正遇上一支远道而来的商队。
那领队的人见女子孤身上路,便问她,可愿同行。
女子倾城一笑,然后寻了由头哄劝商队避路绕行,躲开王城。
商队不疑有他,带着女子离开。
可惜,即便长烟远淡,人影如蚁,终究没能逃过身后追踪的眼。
骑士紧追而至,灭杀了商队,"请"回了王。
女子抗拒不能,喝令无效,眼睁睁看着善意相助的远客血染黄沙,沉凝成红褐,顿觉心如死灰。那人倒下的时候,她的自由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爱慕,亦随之埋葬。
回到王城,木偶般被人套上华服,傀儡般举行加冕大典,女子一直麻木地任人摆弄,尽觉一切与己无关。直到最后。
仪典的最后一项,必须由王诵读神谕。
女子忽而勾唇,笑着拒绝了。
他们可以斩断她的去路,绑她坐上王座,但是无法撬开她的嘴。
诵读神谕必须虔诚,即便对她用药,那也是徒有虚表。
大臣们无奈,只得选择了侥幸,按照章程结束了加冕仪式。
女子虽已成王,但是无心政事,便将一切交由座下打理,自己日日出城流连。
时日一长,习惯变成自然。
于是,女子流连的脚步越来越远,向着那商队的来路而去。
许久以后,蓦然转身,才发现,王城已死。
追踪的骑士盘桓城外,侥幸残留一丝形影。
但也早已伫立成石,翘首遥望远方,在风化中模糊了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