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疫情来势汹汹,很短的时间里便死了许多的人。人死了许多,疫情还在不受控制地继续蔓延,将要死更多的人。
朝堂已有获悉。某些人唯恐乌纱不保,一边压着消息安抚皇帝,一边欲将后果尽量压缩在皇帝能够接受的范围内。遂向下发送文书,喝令务必控制疫情。
文书到了各州府,诸州为了保住乌纱帽,又视辖下情况再发文书。有的地方安枕无忧,不过简单的上传下达;有的地方情况不妙,便向下发送了死命令,额定死亡人数和赈灾期限。
本县及地方乃重灾区,接到的便是死命令。
死亡人数已经超额,官老爷们唯恐乌纱和人头两不保,搜肠刮肚想尽对策。后来有人想出一计,在纸上写下"水、火"二字。
水,大人们看得明白,无非截流封坝,隔断问题水源。
火之一字,也知道,焚烧死于瘟疫的病人尸体及其生前用物,以保疫情不再扩散。
只是,此举有利治下小民,却保不了自己脑袋啊?额定死亡已经超标了。
再一琢磨,回过味来,火字上画了个圈,还有其他用意。
于是,转忧为喜的大人们,各处借调府兵,开始对染病村落大肆镇/压,实行圈禁。并对疑似瘟疫感染者,大行火焚之举,无论死没死,究竟染没染病,只要瞧着像带了疫病的,统统就地焚化。
如此断子绝孙的做法,疫情自然会得到控制。
事后,疫病人数自然也会额定在可控范围内,其他的么,填个火灾意外另行上报。宁可多出几样事遭申饬,也不能在一桩事情上栽到底,掉脑袋——官老爷如是想。
欢颜他们离开的时候,府兵还在别村放着火,傍晚便一路扫荡到了这里。
围了村,架了火,挨家挨户强行搜查,生死混合,拖拽着一堆的人上了火场。满村上下,男女老少,一片哭嚎。
同欢颜河边纷争过的那个婶子,他家也有人染了瘟疫。
眼见丈夫、孩子一起要被活活烧死,满地打滚、肝肠寸断:"你个天杀的瘟神啊,怎么就找上我们家了啊!都死绝了,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怎么活啊!你个天杀的瘟神啊..."
哭着喊着,灵光一现,拖着鼻涕猛然跑去扒了府兵的腿,"大人,大人,我想起来了。我们村里人不是自己得的病,有瘟神,有瘟神!"
有人知她这是又要攀扯欢颜家,顿时鄙夷。
妇人回骂道:"你个吃人饭长猪脑的蠢货,等你有本事保了阖家老小的命再来骂我吧!"
骂完,继续抱腿,"大人,真的!我们村有瘟神,经她碰过的东西都吃不得,吃了就闹病。眼下村里人,不,十里八乡的人生病,定是她作的怪!"
府兵懒得理她,正逢上司那里催促干活,一把薅了她的头发往下拽,喝道:"你要再不撒手,老子连你一起烧了!"
妇人顾不得疼痛,因那耳朵里飘进了几个字,又想到了新的说辞,死死抱住他的腿继续喊道:"大人!妖魔作怪,还怎么会是大人们失职呢?抓住瘟神,什么事都没有了啊!"
府兵一愣。
随即心思一动,上报了头领。
领队人过来,喝问妇人:"瘟神在哪里?"
妇人一喜:"她家就在前面,我带大人过去!"
欢颜家只剩了她母亲一个,妇人里里外外也没找着人,被那府兵逼问得发了急,便指着女子道:"我说的那个是小瘟神,这个是大瘟神!抓住她一样!"
府兵也不与她细究,闻言押了欢颜娘就走。
真与假,没所谓,只要这村子里有人证,生造个瘟神又如何?关键是能帮着大人们和办差的众兄弟减责免过。没准儿还能得些嘉赏,何乐而不为?!
到了火场,众人眼见被拖来的不是欢颜,竟是欢颜娘,对那妇人的随便攀咬越发感到不齿。
族长刚安顿好家里人,这会儿也赶过来了。见状气结,举着烟袋指着妇人,抖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你,你个不得好死的毒妇!"
妇人哼了一声,朝他回道:"我怎么死,不劳你操心。你就想想,一个人和一村子人,你要怎么选?"
族长哑然。
鄙夷的谩骂随即也渐消渐止。
欢颜娘将一切看在眼里,希望渐渐破灭,心中忍不住自嘲,早知人情冷暖,早知众人嘴脸,方才竟还起了奢望,可笑啊可笑!又生欣慰,幸有先见之明,女儿总算是保下了。
随后,不再挣扎,不哭不喊,无悲无喜,安安静静任由摆弄,等着付之一炬。
世事难两全,人生总会面临抉择,生死面前尤其艰难,但是,最后终会有所取舍。
母亲为保女儿,舍了自己,虽舍而无憾;丈夫为保家人,舍了妻子,虽有憾而非薄情;官老爷为保乌纱,舍了仕子初衷,虽不见现时缺少,终已失面对史笔而无畏。
妇人、村民、族长,为保自家、为保众人而舍一人,虽是同舍一人,所失又分良知、是非本心和公心。虽有不同,却又都是强权面前选择低头,舍了他人性命,难保俯仰无愧。
说到底,众人取舍其实皆为我心,心之圆缺,才是得失根本,而非眼中一时所见。
母亲即将慷慨赴死时,女儿到了村口。
也是心有灵犀,欢颜看着村中火光冲天,觉得不对,不入家门,朝着火光处一阵疾跑。
"娘,娘!"
欢颜娘听见熟悉的呼喊声,心下一惊。循声而望,果是幺女前来,不由心急如焚。不敢应声,连忙一阵眉眼暗示,催促欢颜快走。
欢颜本为救母而归,岂肯罢休?即使看明白了也会选择无视。
母女二人各为对方心焦,那妇人见了欢颜露面却大喜过望。
指着欢颜,状若癫狂地朝那府兵首领喊道:"大人,大人,瘟神来了!我之前说的就是她!就是她!"
欢颜娘终于被她激得失了态,狠狠啐道:"你个有人养没人教的狗东西,我儿好端端的,病痛全无,和瘟字沾什么边?什么瘟神来了!既是神,你这肉眼凡胎能看见?怕不是还没见到真身,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头,欢颜也在对着府兵高喊:"放了我娘!我有救人的法子!"
母亲顾不得再骂,转转朝女儿喝道:"谁让你来的?快走!"
一句"快走",府兵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