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漂流,远近置换,原本的影影绰绰渐渐显形,竟是一座荒废的村落。
纸船泊于一浣衣码头,停下。
落尘登岸。
见后头没有动静,转看少女,却见对方眉目低垂、双手交握,还没起身。
"你是要我在这里为你烹茶么?"落尘问。
他当然不会以为,船行一圈,为的只是换个岸边。只是少女模样挣扎,好像在为什么事情暗自纠结,他也不好挑明了追问。
等了片刻,约莫是说服了自己,少女起身下船,烛火相伴,随着她越过落尘走在了前头。
落尘并无多言,和那纸鹤还有箱子,后头自动跟上。
村落早已荒芜颓败,杂草丛生,少女踏足所过之处,却见如同撒了除草剂一般,顷刻露出泥地,自辟道路。
行不多时,至一院落门前。
瞧那屋舍占地及陈设布置模样,以前约莫是个有些人口的农家。只是早已人去屋空,门庭腐朽,与周遭一样,透着沉沉死气。
檐上蜘蛛见人临近,闻着味儿弃网而逃。
少女门前站定,稍有踯躅,扶起掉落的门扇搁置一旁,跨进门去。然后领着落尘一路直达厨房,竟似熟门熟路模样。
落尘跟着药叟已然见识过厨房,知道这是个引火燃炊之地。于是捡着当间空阔处,示意箱子落地,然后取出火壶准备动手干活。
谁知,烹茶材料尚未出箱,少女竟飞起一脚将那四象火壶给踢了个远。
落尘讶然。
"锅。"少女似也觉出了自己的举止唐突,微带讪然吐了一字。
落尘吁了一口气,转向灶台。
想要让人用锅煮茶就直说么,吓人一跳。
屋舍虽破,锅灶尚还齐全。落尘思量对方既然不让动用四象火壶,约莫是不喜到了此处还借神术仙法烹茶,便准备老老实实效仿凡人烟火。
锅灶虽全,却落满了灰尘,还有虫卵虫尸。需得先行清洗。
烹茶也需用水,落尘遂转往缸边。
探头一看,缸盖早已无踪,里头装着半缸浑浊液体,未知是余水未曾用尽,还是下雨透过漏屋积下的。反正无论洗涮还是烹煮,都是不能用的。
落尘只得再转井台。
水桶倒是还在,却——刚刚拎起,就听哗啦一下,散了架。麻绳早已酥了,一碰就断成了几截。铁箍和木头也已腐烂,落在地上成了零碎。
落尘瞪一眼地上这片残破,扭头张望屋内。
少女却不管他,看也没朝这边看一眼。
落尘暗暗叹了一声,院子里找了一圈,寻了些东西勉强将破木条又凑在了一块儿,拖着打了无数疙瘩的绳子,放下井去。
稍后,拎着破桶一路洒漏折返厨房,却觉得眼前一亮。
屋内已是纤尘不染,少女兀自坐在一旁的条凳上,闲等捧茶。
落尘也不敢问她究竟用的法术还是抹布,径直走向灶台。眼见大锅焕然一新,便提桶将水倒了下去。
水既得,接下来该是燃火烹煮。
干柴、茅草都有,就堆在灶台后边,奈何落尘不擅此道,折腾得满屋子冒烟,也不见火苗蹿起。
咣当。
之前遭人嫌弃的四象火壶,又被踢了回来。
落尘看向少女。
少女显然误读了他的表情,眨眨眼睛,朝着四象火壶扬指一点。瞬间就见火壶解体,朱雀振翅飞离,钻进了灶膛。
落尘掩饰面皮抽搐,转身埋头去箱子里拿取烹茶材料。
春瘟神使若是知道自己的法器有此遭遇,大约先前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外借吧?
阿米豆腐,但愿用完之后,这位瘟神大人还记得给他复原。
一通忙碌,屋内飘香,茶煮好了。
未及招呼,已见少女从一旁的竹制碗橱里找了瓷碗、小勺,自发舀了一碗在手,也不端去桌上慢慢享用,就着锅台边吹边喝,很快便见了底。
落尘明明看见那张清冷面上似有餍足流露,却在她拿起勺子准备舀第二碗时,隐隐外泄的一丝愉悦又见淡去,对着大锅发起了呆。
呆着呆着,就在落尘以为她是不是入了定时,少女猛然开了口:"你也在凡间待过?"难得,总算说了个整句子。
"去过。"不算天柱中与凡人的接触,那泰槐镇上总是去过的。
落尘见她话里藏着故事,不由猜度,难道这瘟神的古怪性情和口味偏好,是因凡尘经历?
想要追问两句,却见少女举着勺子敲了敲锅沿,然后丢下碗勺又去静默坐着去了。
不用纸鹤翻译,落尘会意,找出罐子将锅里的茶汤过筛取汁给她装上,然后继续烹煮第二锅。
搞不懂瘟神殿的人都是什么心思,张元伯给落尘找来的罐子果然是开了灵性的,也就一只几案供放的插屏大小,却怎么装也装不满。
落尘又无意敷衍瘟神,不想故意加水稀释,只好照着第一次的配方,一锅接着一锅地熬,一锅接着一锅地灌,直到一大箱材料尽数用完,才浅浅将至瓶颈。
留了最后一点装进瓷碗,捧去给少女。
若无恶心,面对善意总有感知。
少女见他无怨无尤地忙活了半天,此刻还特意捧来一碗刚出锅的,心里怎能没有波动?
初得此茶滋味,已经好感自生,一路行来又见他不提自己诉求,态度也无刻意亲近或疏离,难免有所衡量。这会儿便主动开了口:"你怎的也不爱说话?"
落尘心道,我不是不想说话,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算作合适。
见她有意攀谈,便先问了一个问题:"神使比我更懂烹茶,你却缘何独喜此种滋味?"
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尝过,味道也算勉强能够接受,但是相较春瘟神使那一盏碧玉清茶,却是断无可比之处。能得瘟神如此厚爱,唔,叫人有些受宠若惊。
少女搅动茶匙,垂着眉眼道:"世人饮茶,由繁入简,由粗及精,此等旧时方法烹制出的茶汤,早已被人唾为'沟渠废水';。他们却不懂,有些滋味,那是永远替代不了的。
我娘出身乡野,学不来那些大户人家小姐夫人的手段,只知道将四季晒干存储的花果尽可能地往锅里放,给家人捧上一碗她自以为最应流行、最好的茶汤。"
细细品了一口,微微勾了唇角又道,"也是难为你了,做得竟与我娘极其相似。"
落尘闻言摸了摸唇鼻,不知该不该将此话当成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