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实在没想到,那一地物什原来是可以不用的,想想自己一通乱加乱煮熬出来的"什锦汤",再看看眼前这位删繁就简弄出来的碧玉清茶...
说什么只看成品不计过程,只怕这成品也是比不得的。
唉,输定了。
张元伯正找了托盘,将红绿两只茶盏往上放。眼见落尘面色古怪,不由笑道,"仙君烹茶之法虽与本使有所不同,然,茶之所得,贵乎饮者悦之。此刻若论输赢,为时尚早。"
落尘一脸怏怏,暗道,你就别安慰我了。行事输赢,向来技高一筹者胜。不行比试还好说,两下相较,焉能有人喜欢我那胡乱鼓捣的玩意儿?
唉,这瘟神大人,怕是见不着了。
"你想见殿主,未必一定见不着。"张元伯拍拍他的肩,托了茶盏去往史文业跟前。
落尘闻言抬眉,看着那背影有些不解。
他还有机会?转机何来?
张元伯托了托盘到了史文业跟前,低语道:"我觉能行,总使但看如何?"
史文业看看绿盏杯中物,又以手扇风嗅了嗅,点头:"本使也觉可以一试。"遂,作法结一纸鹤,驮着茶盘往后飞去。
旁边一众不知他俩打的什么哑谜,只是眼见茶要送去瘟神殿,夏瘟不由惊呼:"你们是要把那小子弄的'沟渠废水';送去给殿主么?疯了?!"
史文业见他口不择言,面色一沉,呵斥道:"都是些花草甘果烹煮而得,何关沟渠?!"
过了些时,纸鹤带着托盘去而复返。
红盏似被动过,但茶仍在,绿盏则已空。托盘上还有水痕未干,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有"和"续",意思,还有没有,再来一杯。
质疑的众人当即绝倒。
都知道瘟神脾气古怪,没想到就连口味也这么独特!
夏瘟有些尴尬,朝史文业嘿嘿笑道:"总使莫怪,是我说错话了。"既是殿主所好,自然非关沟渠。
史文业横他一眼,懒得接茬,对张元伯道:"把小仙君请过来吧。"
张元伯领命而去,随即带着落尘折返。
人至跟前,史文业对落尘道:"殿主要见你。"
落尘一诧。
当真成了?
随即带着疑问看向张元伯。
不是这位神使善心大发,故意做了手脚输给自己吧?
张元伯却朝他笑笑,说了一句更加让人莫名其妙的话:"多谢仙君先见之明。"
史文业轻咳两声唤回落尘的注意力,接着道:"仙君去见殿主,尚有一些避讳需要留心。"
"神使请说。"落尘回神。
"其一,瘟神殿地势特殊,殿主所在尤多毒瘴,还请仙君自我防护;其二,不可称呼殿主'瘟神';;其三,与殿主说话莫行忤逆,若有言语不合,还请速速离开为是。"
落尘点头应道:"小仙明白,断不会冒犯瘟——,断不会冒犯殿主的。"
史文业在内,众人暗道,不是怕你冒犯,是怕你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还有——,罢了,你且先去吧。"史文业想再补充一句,为着什么缘故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肯说出口。
既已无话,遂让纸鹤引路,领着落尘去见瘟神。
行不多时,见有高阔殿阁,与往日所见大同小异,无非巍峨。
纸鹤系史文业所化,殿门识别自启,遂入内。
入内即有邪毒弥漫,但因无碍,落尘并未察觉。只是及目处似有蒙尘,觉得有些晦暗。
再随纸鹤往前,却见脚下弃了亭台楼阁,转向了偏僻之地。
偏僻中行走,越走越不对劲,等到纸鹤飞速减慢,已是置身荒郊野外。
荒郊野外,也分境界。
艳阳高照,得一山清水秀的荒郊野外,静听花开花落,坐观云卷云舒,何等惬意?
这地方么,也算有山有水,只是...
古墓掩秋草,荒台绕枯藤。寒水烟漠漠,冷山雾岑岑。星月惜其光,鸟兽吝其形。但闻野鬼哭,风潇呜呜鸣。
只差一把纸钱撒向空中了。
岑寂,晦暗,阴冷,瘆人。
跟着纸鹤继续前行,落尘一脚高一脚低地钻过一片深草,出草丛,拐了几道弯,树影挪移,乍现一点微光遥遥浮于水上,形同鬼火。
再往前,终于看清,那是一盏烛火。
冷烛悬照,其下竟是一艘纸船,漂于河面,不沉不溺。
烟雾朦胧,纸船上坐着一道长发披垂的背影,随水轻晃,幽影幢幢,未知是人是鬼。
忽觉一阵冷风,树叶瑟瑟。纸鹤刹步,原地振翅逼停落尘,然后兀自飞去了船上。
船上的人见纸鹤背上空空如也,有些失望,挥了挥手撵它。
纸鹤拍拍翅膀,示意自己带了人来。
船上的人微微侧过脑袋甄别身后,确定了落尘所在,吐了一字:"茶。"语色清冷,但是声音本质却脆如银铃,藏着鲜活生气。
"嗯?"落尘一时没反应过来。
纸鹤飞回,啄了啄落尘腰间。
船上那人似得指引,刷地一下,隔空取物抽走了先前预备留给莫染他们的那罐茶。
"哎——"落尘下意识想要阻止,话到喉头又闭了嘴。
这位恐就是瘟神了。
五**使叮嘱过,不可忤逆瘟神。
船上的人得了罐子在手,当即揭盖喝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意犹未尽,又接连喝了两三口,然后有些不忍一气灌完,纠结着盖了盖子。
生恐被人夺走似的,将罐子纳入怀中,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船舷。
纸鹤见状,张嘴拽了拽落尘的衣袍,示意他上前登船。
落尘举步迈向水岸,岸边站定打量一下,然后才犹犹豫豫上了纸船。
生恐纸船承受不住,或翻或沉,下意识一脚踏入即换坐姿。谁知,一坐之下,竟似如落云中,轻微的漂浮晃荡中带着些绵软质感,倒是挺舒服的。
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便人不动眼动,悄悄打量起了身边之人。
烛光剪出一道侧颜,起起伏伏勾勒出半张青春年少的面颊,大约凡人豆蔻模样。只这一道侧颜,眉眼唇鼻便见搭配合宜,露着秀色。
一头长发如瀑而下,只在顶上松松挽了一朵很随意的发髻,插了支素簪。一袭轻纱,看不清底色究竟,只见映在烛光中,泛着回忆式的微黄。
整个人坐在那里,环臂抱膝,眉尖若蹙,眼帘低垂,透着孤寂与哀愁。
落尘没想到,这瘟神竟是个形容堪怜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