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命案,那位小爷眼睁睁看着连日来称兄道弟的游侠儿瞬息跑没了影子,也知大祸临头。当街傻站了片刻,随后便也匆匆忙忙地卷包袱逃了。
既为逃命,家,自然是不敢回的。但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却又往哪里投奔?慌不择路只想着暂以离开为上,竟躲进了人家送亲的队伍里。
红白二事为大,出城过关,主家一般又会循例撒些礼钱、礼饼出去,以求路途顺遂。故,除非朝堂震荡,守城兵丁也不会刻意刁难。
官老爷发了签子让拿人,后头追来,小爷早已跟着送亲队伍出了城,走了个远。而那守城兵丁脑中既无此人印象,断不会自己说出疏漏地**来渎职苛责,只回了个没看见。
少年这便算暂且逃过一劫。
只,逃得了一时,逃不掉一世,躲得了一事,躲不过另一事。
送亲队伍长长一条,足有百十号人。鼓吹手、轿夫、喜娘、媒婆各**等,原非一个行当,难免有故交相熟也有对面不识的。
少年乍然混入队伍,众人虽看他面生,却都以为这也是东家请来一起共事的,不过非是自己同门而已,没太当回事。
可惜,时间一长,露了马脚,便也侥幸不下去了。
少年原也有心伪装,奈何这些看似上不了台面的行当,也是术业有专攻,并非寻常人能够轻易相替。况,众人各司其职,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填好了的,也不容易横插一脚。
行事不通,又见哪儿哪瞧着都多余,跟了没多久,便叫人生了疑。
再往前,中途休息,有那同门师兄弟,或者是彼此相熟之人,各自分头抱团扎了堆,越发显出他的落单扎眼。
不到三两回,众人私下里嘀咕均知不识此人后,以为混进了偷儿,终于叫嚷开了。
媒婆不欲横生枝节,一边使了眼色让两个汉子钳制住少年,一边拍拍烟袋杆起身朝众人道:"都嚷嚷什么?各自查看有无遗失,没丢东西的都给老娘闭嘴!"
稍后,众人查验并无失窃,又翻了少年的包裹,不过几身换洗的旧衣裳,外加笔墨纸砚和几锭碎银子,见无异常,遂将他撵了。
正在推推搡搡,新娘子在轿子里开了腔:"住手!"又朝媒婆道,"把人留下。"
媒婆闻言面露难色:"这——"
"这孩子与我弟弟年岁相仿,你且让他陪我路上说说话,兹当添个送嫁的。"新娘道,停了片刻不见她应声,又嗤道,"这么些人跟着,他一个半大孩子,能与我谋算什么?!"
媒婆想了想,轻叹一声,朝诸人摆摆手:"罢了,罢了,荒郊野外,一个人也是行路不易,兹当做回善事,就让他跟着吧!"
如此,赖有新娘怜悯,少年得以藏身,而后跟着队伍一路混了食宿,更是免了奔逃的狼狈。
走走停停,数日后,送亲队伍行至大河边,不再往前。
少年见时辰不早不晚,却停在了这么个四边不靠的地方,心中纳闷。遂朝身边一人问道:"我见这里一无人家二无客栈,也不像是什么捷径所在,为何会在这里歇脚?"
那人看他一眼,扭头一旁,躲了。
换人再问,也是欲言又止,少年疑惑更甚。
正自满腹狐疑,却见媒婆吩咐轿夫压轿,她自上前挑了轿帘朝内道:"新娘子,该下轿了,莫要误了吉时。"
少年闻言越发不解,赶了吉时自然是要行礼,可是这还没到夫家,也没瞧见接亲的队伍,更无祭祀礼拜场所,赶的什么吉时?行的什么礼?
落尘在他身体里蹲着,同样也是满脑袋问号,怎么人间所谓结亲,是要在大河边上行礼吗?
这是不谙世故。
水浪滔滔,裹着黄泥滚滚而下,哪里会有人家在此结亲?
要娶亲的,是那河神。
也未必真是河神显灵来要媳妇儿,都是些遗风陋俗,外加奸人作祟,把个青春正好的大姑娘活生生送来投河。
媒婆见新娘子磨磨蹭蹭地没动静,催促道:"新娘子,吉时快到了,烦请利索些。"说着,朝下使了个眼色,随即就见上来几个汉子,准备"请"新娘子下轿。
再是不谙世故,见此情景也知大事不妙。
落尘住在少年身体里,凡事不由己,拦不住他结交狐朋狗友、闯祸惹事,但却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与人无冤无仇的纤弱女子被人迫害。
心里起急,当场便思作法救人,可惜...未果之下,又思联络药叟,亦无效。
有心无力,难免不安加剧,却意外勾动了尚还有些懵懂的少年心绪。
少年见状也觉不对,当即插上一步拦在了轿子前头,朝诸人喝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小娘子心存体谅让你得了一路便宜,你休要生事误了她的名节。"媒婆避而不答,挥挥帕子,示意大汉将人扯开。
少年跟着游侠儿厮混了几日,别的好处没见着,独这身上血气倒是见长。眼见情形越发不对,展开两臂死死把住轿门,瞪着眼睛反复喝问:"我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媒婆等人见他不听劝,有意动粗,加大了拉扯的力道。
"住手!"正僵持,轿中传来一声娇喝。新娘抹抹眼泪,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背,换了温柔细语道,"小兄弟且先让一让,容我下轿。"
下得轿来,果然是个青春年少、容貌清丽的姣好女子。
仪态端庄地行至媒婆跟前,万福一礼:"还请大娘稍与宽宥,待我同人说上两句话,随后自会全了大家的体面。"
媒婆还她一礼,皱巴着脸道:"不是老身有心为难小娘子,实在是...但凡能有法子推脱,我们也不想接这差事啊!办好了吧,赏钱未必能比平时多,办不好呐,肯定都要跟着倒霉。小娘子兹当可怜我们的,还是乖乖完了礼数..."
不待她唠叨完,新娘打断道:"不怨大娘。我知道全赖自家无能的老子纵着糊涂姨娘犯了混,惹了不该惹的人,才至这一场无妄之灾。若非顾念阖家老小的安危,我原也不甘如此,然而,既已到了这里,断不会连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