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贺潮驾着马等在最前头,结实的臂膀圈着缰绳,唇角冷硬。杨忠发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也驾马跟在他的身后,错开楚贺潮半个身子,眼睛时不时瞥向楚王府大门,低声道:“将军啊,您嫂子怎么还不出来啊?”楚贺潮懒得说话。杨忠发嘿嘿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精神忽然一震,“出来了!”楚贺潮往大门前看去,就见元里一身春色劲装,满面笑容地牵马从府中走出。他黑发被一道鲜红束带高高束起,飘逸交缠,两侧鬓角调皮地翘起,显出几分喜意。元里腰间勒得紧紧,挂着一个水囊和一把匕首,手中还拿着一条黑红马鞭。“呦!”杨忠发稀奇道,“洛阳离汝阳百里之远呢,快马也需一天,他确定不坐马车,要骑上一整天的马吗?”这可不是一两个时辰,而是一整天,没那么好体力的人只怕最后下马都合不拢腿了。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元里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右手娴熟地缠住缰绳,身形称得上一声漂亮!马匹到了他身下,比杨忠发他小儿子还听话。“……”杨忠发咂咂嘴,“瞧上去是能一口气骑上百里的样子。”元里驾马走到了他们的身边。似乎是因为今日要回家,他格外神采飞扬,眼中清亮,笑意盈盈,少年勃勃的生气尽数绽放,“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启程?”楚贺潮淡淡道:“现在。”说完,他扬鞭便率先离开。元里拉紧缰绳,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压低声音道:“走吧宝贝,养你千日用你一时,今天好好跑起来。”棕马低低叫了一声,慢悠悠地迈着蹄子跑了起来。洛阳城内不可纵马,元里趁着这个机会也好好看了看洛阳城内繁华的景象。皇都不愧是皇都,人群熙熙攘攘,城墙高大巍峨,路面也平整而干净,没有乡下随处可以见到的粪便与污泥。在路过国子学时,围墙内侧忽然抛出来了一个蹴鞠,元里下意识伸手接住。下一刻,就有个青衣少年从围墙里探出了头,头发里混着几根杂草,朝着元里喊道:“这位兄弟,可否帮忙将蹴鞠扔回来?”元里回道:“你让一让!”少年连忙侧过身子,元里抬手投球,蹴鞠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被少年接在了手里。“好身手!”少年惊喜地看向元里,爽朗地道,“在下京兆尹府詹少宁,可否结识一番?”元里笑了,抱拳道:“在下汝阳元里,少宁兄,我先行一步了。”马匹逐渐远去,詹少宁眨了眨眼睛,忽然“啊”了一声,才想起来,“原来他就是汝阳元里啊。”自从元里为母孤身挺进深山待了三日只为摘得救命草药后,他的孝顺之名便传来了洛阳。詹少宁和父亲都听说过元里的传闻,他们知道这是元里为自己扬名的手段,但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像是詹少宁自己,在他什么都不懂的小时候,因为祖母去世而被家人哄着哭了两天,之后便传出了他因祖母去世悲伤恸哭三十天的传闻,从此之后人人见了他便夸一句孝顺。实则詹少宁没跟祖母相处过几天。前日楚王府大喜,汝阳元郎不忍拒绝楚王妃恳求,为救其长子而嫁入楚王府一事又传遍了洛阳。街头小巷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聊得津津有味,因着元里本来的好名声,绝大多数人也只夸他这是仁义之举。詹少宁又探头看了一眼元里的背影,从围墙上跳了下去。这人感觉不错,可以处一处。出了洛阳城,众人快马疾驰,毫不停留。一直到午时饿得饥肠辘辘,才找个有溪流的地方停下修整。仆从将干粮拿出来分给众人,元里坐在树下石头块上,一边嚼着生硬的饼子,一边热得满头大汗。蝉鸣蛙叫仿佛从四面而来的一般,说不清具体在哪处,叫得人心烦意乱。他吃一口饼子就得咽下去五六口水,没过多久,水囊就空了个干净。元里提着水囊到溪流边打水。溪流挺宽,水也挺深,潺潺流着,波光晃得眼晕。溪旁蹲满了喝水的人和马匹,马也口干舌燥,埋头进水里就不愿意抬起来,这里太挤,元里往上游走去。上游杂草生得更是旺盛,淤泥里还有小水洼。元里走了一会,就看到了楚贺潮和杨忠发。杨忠发把衣服扯得七零八乱,光着膀子蹲在水边捧水喝,口里骂着这破天气。楚贺潮坐在树影下,他也脱了外袍,轮廓分明的脸上坠着水珠,领口处湿了一大截。瞧见元里,杨忠发热情招呼着,“嫂子也来喝水啊?”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元里眉头抽了抽,走到旁边蹲下,“嗯。”杨忠发道:“这鬼天气,早上冻得老子直哆嗦,正午就热得出了一身汗,马都快要吐白沫了。”元里也热得满头大汗,他把袖子卷起来,先洗了把脸。山泉清澈,透着股清凌凌的凉意。被热气堵住的毛孔顿时舒服了许多,元里这才把水囊拿过来,装上了满满一水囊的水。杨忠发眼睛转了转,搭话道:“嫂子这骑术真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五六岁开始学的,先是小马,熟练了之后才换成大马,”元里笑道,“是跟一个并州老兵学的骑术。”“那怪不得这么好,”杨忠发道,“嫂子身手也不错吧?”元里谦虚道:“比不上大人。”杨忠发洗了把脸,大大咧咧地道:“嫂子莫要自谦,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力气。等哪日有时间,咱们可以练上一练。”元里欣然应下,又和杨忠发聊了几句。楚贺潮在旁边听着听着,不由皱起了眉。杨忠发本是为了试探元里,谁知道聊着聊着就跑偏了题,不仅把称呼从“嫂子”换成了“元公子”,还聊到了自家的爱子。“义宣是我老来子,没想到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老妻还能再给我生个儿子,”杨忠发抚着胡须,得意之色难掩,“宣儿虽只有五岁,但天资聪颖,能说会道,看着就是个会读书的好料子。”元里低头捧水,语气真挚地奉承道:“虎父无犬子,令公子长大后必定文武双全。”杨忠发乐得大笑不已,手掌激动地拍着元里的脊背,“那便多谢元公子吉言。”元里被水呛到,本就重心不稳,猝不及防之下,一下子被他拍到了河里。杨忠发懵了,他看了看手,“我的娘哩!”随即就慌了,“将军,嫂子掉水里了!咋办啊,老子是旱鸭子!”元里入水的瞬间也懵了,凉水四面八方压来,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听到杨忠发的叫声后心中想笑,想回他一句别慌,我会水。正准备调整姿势从水里冒头时,一个水花猛地溅起,一只大掌拎着元里的后领,粗暴地将他从水里提了出来。元里露出水面一看,楚贺潮正紧绷着下颚,浑身湿透地带着他往岸边趟去。到了岸边,楚贺潮将元里扔到岸上,自己大步走了上来。元里嗓子里还有点痒,他侧躺着咳嗽,咳嗽完了后难掩惊讶地看着楚贺潮,“你也不会水?”楚贺潮虽然跳下水把他救了上来,但完全是仗着个子高大,脚踩着河底一步步走上来的。元里低头,果然看到了楚贺潮长靴上厚厚的淤泥。楚贺潮脸色不怎么好看,他脱掉上衣捏着水,光裸结实的背部肌肉紧紧绷着,全是细细密密的水珠,头发也湿了大半截。杨忠发吓得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咱们北方的兵就没多少会水,善水的兄弟又没跟着来。还好这水不深,将军能把你给捞起来,元公子,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元里浑身也湿透了,他坐起身,没在意自己,反倒率先皱起了眉。职业病犯了,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道:“这不行啊。你们不会水,以后怎么打水仗?”杨忠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咱们打的都是鲜卑匈奴,他们那地比我们还缺水,哪里用得着打水仗?”元里站起身摘掉腰带,把外袍脱下来,“但一旦真要打起水仗,你们岂不是必输无疑?”杨忠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反驳的话。他的思维被带偏了,顺着元里的话往下想了想,顿时升起了一身冷汗,“就算会水,咱们打水仗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北方水少,坐船的机会也少,没地方练,上了船照样晕乎乎的,站都站不起来。”元里也知道这是北方硬件条件的缺失。论水师,南方比北方强,陆师与其正好相反。可陈王陈留就驻守在江东一带,以后天下一乱,势必要与江东来场水仗。杨忠发忽然激动地一拍双手,想起了好办法似的,“有了!到时候将船只都连在一块,众船相连,这不就能减少晃荡,如履平地了吗?”元里心想你和曹操还挺有共同话题,“那如果有人用火攻,恰好风向对你们不利,岂不是将你从头烧到了尾?”杨忠发哑然,“这……”楚贺潮侧头看向元里,“你会水?”元里已经将束发带摘掉,潮湿的黑发散落在脊背。他辛苦地拧着头发里的水,把身上带出来的小蝌蚪扔到溪水里,“会。”楚贺潮若有所思。浑身湿透了的楚贺潮和元里两个人待在原地,杨忠发去给他们拿干燥的衣物。元里学着楚贺潮的样子,将外袍搭在了树枝上滴着水。又解开了里衣上身的衣带,正要脱下时,余光瞥到了楚贺潮的上身。肌肉饱满,腹肌清晰可见。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元里本还算漂亮的身形在他面前,反倒显得有些单薄,元里默默地又系上了腰带。很快,两人的小厮便拿来了衣物。楚贺潮极其坦然,连躲都不打算躲,就坐在树荫下大喇喇解开了裤带。元里脸皮比他薄,抱着衣服往林子里躲了躲。等楚贺潮换好衣物后,元里还没出来。楚贺潮随意地往林子里看了看,就看到一片若隐若现白皙紧实的后背。半截树枝被猛地踩断。元里回过头看去,就看到楚贺潮快步离去的背影。因为他们两人意外落水,休息时间延长到了半个时辰,要等到他们头发干了后再上路,免得感染风寒。元里一身清爽地走回了人群中,闹腾了这一会儿,他更加饿了。既然有半个时辰的富余,元里也不想再啃生冷的饼子。他让孟护卫带人去打猎,喊着林田堆起了火堆。其他人嫌热,纷纷躲得远远的。只有跟着元里打过牙祭的几个人难掩兴奋,动作利落地处理着食材。孟护卫收获颇丰,打来了一头小鹿和一只野鸡。他将东西处理好,又按着元里的要求找来了一片芭蕉叶。小厮将配料拿出。北周做菜时的调料虽然只有盐和酱,但地大物博,元里在药铺中找到了不少能用的调味品。实在馋得厉害的时候,他便带人打个猎给自己解解馋。如今处理食材,元里已经驾轻就熟。他用姜片给鸡肉擦拭一遍去腥,再用盐和酱将鸡肉浸泡片刻。待孟护卫将鹿肉串好后,又用茴香、八角和葱姜蒜塞入了野鸡内部。“酒呢?”林田双手送上酒壶,元里将酒水尽数灌下了半壶。附近的树上长着尚且发青的果子,元里让人采了几颗下来,拿起其中一个尝了尝,被酸得眉头扭曲。然而这样的涩果,恰好能做一味调料。元里用力,将果子汁水挤出滴在野鸡滑腻的皮肉上,将其用洗净的芭蕉叶裹住,挖着黄泥包起,放在了火堆下方。烈火点燃,鹿肉也是如出一辙的处理方法,只不过是架在火边烧烤。很快,令人口齿生津的香味便缓慢地传递了开来。杨忠发咽咽口水,先前觉得元里处理食材的手法奇怪,现在却厚着脸皮凑了上来,“元公子,能不能分我一块?”元里是个大气的人,他不止分给了杨忠发,还给了其他人每人一块滚烫鲜嫩的鹿肉。所有人吃得满嘴流油,眼冒精光,烫得哈着舌头也不肯放慢速度。楚贺潮三两口咽下一块巴掌大的鹿肉,慢悠悠地走到了火堆旁坐下。元里不计前嫌地将一只鹿腿递给了他,笑眯眯地问道:“不知我先前是否得罪过将军?”杨忠发咳了咳嗓子,接过话头,“元公子,你有所不知啊。”元里看向他,“嗯?”杨忠发道:“我们这次从北疆回到洛阳,是专门为了我北疆十三万战士的军饷而来的。”十三万战士的军饷?元里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侧耳细听,黑发从他肩头滑落,衬得他侧脸如水般温柔。火柴噼里啪啦作响,鹿肉滋滋冒着油光。杨忠发本是做戏,话说着说着却不由带上了几分真实情绪,“鲜卑和匈奴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在北部觊觎我中原大地。他们自己打还不够,还要三番四次来侵犯我长城边疆,杀我北周百姓,抢我北周土地,我北疆十三万战士便是另一道高高耸起的城墙,将这些胡人尽数挡在北周之外!其中酸苦只有我们自己知晓,可如此功绩无人记得不说,北疆十三万战士的军饷还一年晚于一年。今年已到了三月,军饷的影子却见都没有见到,乃至这些士兵,已经许久连顿饱饭也未尝吃过……”几句话说完,杨忠发已然是老泪纵横,“我们将军作战前方,军饷全靠后方补给。先前朝中还有小阁老在,小阁老至少每年能准时为我们送上军饷。但自从小阁老病重之后,朝中竟无一人还记得我们北疆的十三万战士啊。我等上书朝廷,可朝廷左拖右拖也没正面答复。边疆粮食已然见底,日日只有薄薄一层米粥,喝到肚子里转眼就没了影子,孩童尚且受不住,将士们如何受得住?元公子,我们实在是饿啊。”元里想起了以往自己做后勤的日子,每个士兵辛苦训练一日能吃下多少东西他晓得。一万人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数量,而十三万人一日又该需要多少粮食?那是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字。但在古代,很少有士兵能每日都吃到果腹。元里知道训练后饥肠辘辘的滋味,那滋味并不好受。他感同身受,眼眶微红。古时候参军的人多是流民。流民参军,不过是为了一口饱饭,一身暖衣,命比路边的稻草不贵上多少。荣誉,衣锦还乡,保家卫国。这是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他们连饭都吃不饱,连自己年岁几何都不知道,哪有心思去想更多东西?边疆的这些战士,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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