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贾芸先去宁波府衙堪合身份报道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往慈溪,终于在日落前到达慈溪城外的驿站里落脚。
其实在古代,冒任夺官的高级骗子屡见不鲜。
虽说如此,盗官这事实际操作起来,从官员赴任的手续上看,有相当的难度。
古代官员调动一般是通过朝廷中枢程序调动和官凭赴任。
朝廷在选拔官吏时, 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做大、徇私舞弊,采取了所谓“本籍回避”制度,也就是任官者不得在本乡本土任官。
官员赖以验明正身的只有两样物件:委任状与身份证明,这是官员上任所需要的官凭。
两份文件详细注明了赴任官员的基本情况,如姓名、籍贯、年龄、体貌特征等,同时还印有吏部的章印。
委任状经过专门设计,用料讲究, 设计精美,不是那么容易被彷冒。
除了携带了不易复制的凭证,官员上任前的流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冒任难度。
官员赴任要先去省里找布政使报道,拜见上官,换公文,然后去州府,各级都有任命文件,吏部各级官印印鉴省里也有留存,所以不会发生冒名的情况。
西游记里唐僧他爹被杀后被人冒名顶替根本不会发生。
还有一点,为了让官员顺利赴任,朝廷也有相关的防范手段。
比如花押制度,最大限度的从根源上防止冒官事件发生。
“花押”承袭于“画押”,但在形式上另有突破。
它不再是中规中矩地签名,而是将个人姓名经过草书书写,或者改变成某种暗含艺术情志的图桉或符号,花押相当于古人的艺术签名。
当官员入仕为官时,需要行文到吏部。
这样一来上级以及交接的官员, 就可以通过花押对文书真伪进行验证, 笔迹的验证也逐渐成为赴任官员验明正身的一种方式。
驿站厢房中, 贾芸沐浴更衣,褪去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刚坐下喝会儿茶,贾文琳敲门进来。
贾芸问道:“茗哥儿去慈溪城内了?”
“一刻钟前就进城了,属下派了两个兄弟跟着。”贾文琳拱手回道。
贾芸虽是县丞,左贰官,却也是官员,而且还是县里的二把手,上任却不能悄悄的,而是要事先通知县衙。
府县设官是按正官、左贰官、属官、教职、杂职等顺序排列,吏典、差役、幕友、家人等没有纳入职官序列。
正左相互辅助监督制使左贰官的赞治、任事、监督的职权得以正常发挥。
但也存在左贰官职权萎缩,正左之间矛盾难以协调,彼此监督不力等问题。
所以,能否和知县处理好工作关系,将是贾芸首先要面对的问题。
当然,关系是相互的,知县估计也会琢磨将如何和新上任的县丞相处。
贾芸点了点头,见贾文琳一板一眼的,不由笑道:“琳叔, 私下里咱们相处,不用这么拘谨的。”
“那不行,规矩就是规矩。”贾文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老爷如今步入官场,咱们亲卫的规矩要首先立起来,这样才不会出乱子。”
贾芸点头道:“也罢,既然你坚持如此,我也就不劝了。”
“不过我还得多说一句,琳叔回去跟族叔族兄们叮嘱一下,我希望咱们来慈溪手是干净的,走的时候手依然干净,晓得我的意思吧?”
贾文琳拱手应道:“老爷放心,谁要是手不干净,不用老爷吩咐,属下就会先打断他们的手,回族里后还会交由族人们发落,看他们今后能不能抬起头来!”
贾芸微笑着点点头,刚要说话,就见薛蟠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大步走了进来。
“你拿的是什么?”贾芸起身问道。
薛蟠笑着说:“记得有一次你说想要把好剑,这事儿我就记心里了,这不,我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帮你置办了一把好剑。”
说着,他将木匣递给贾芸。
贾芸脸色一喜,接过木匣后,走几步,拿到桌上放下。
打开木匣,就见里面放着一把漆黑的六面汉剑。
汉剑通常一米一以下以单手剑为主流,一米二以上则双手为主。
盒子里的这把剑有一米二长,但以贾芸的力气,单手拿着,也犹如拿根木条罢了。
这把六面汉剑,其本身设计体现着秦汉时期粗犷大气的风格,平直的剑身是为正气,狭长的剑刃是为霸气。
汉剑剑身挺直,剑刃由两度弧曲而伸,入鞘则朴实无华,出鞘则锋芒毕露。
可以说非常准确的代表了中国儒家文化的温良谦恭让和外圆内方的风格。
而其中所蕴涵的“藏”与“显”都是这种精髓所在。
薛蟠见贾芸喜欢,于是开口道:“这把剑是用天外陨铁打造而成的。”
“我本是想让工匠打造成八面汉剑更威风一些,但那铸剑的工匠说六面汉剑威力最大,所以最终就打了把六面汉剑。”
“谢谢薛大哥了,这把剑我很喜欢!”贾芸抽出剑身,细细查看后,赞不绝口道。
这把六面汉剑比其他样式的剑要宽厚不少,双面血槽,威严厚重,大气磅礴,霸气剽悍,一看就知道杀伤力惊人。
其实现在的儒生少有佩戴兵器,贾芸也没想过要常常带着兵器外出,想要把好剑只是源于对于兵器的喜爱罢了。
当然了,如果有机会提剑迎战杀敌,贾芸也是很期待的。
虽说以他现在的功力,凭着一双肉掌也不比使用兵器杀伤力弱,但那到底太骇人听闻了一些,有把好剑掩饰,就可以放开了手脚大杀特杀了。
还有一点,他现在的气质太过儒雅了,文质彬彬的样子,少了些威严霸气,但是配上这把剑后,就瞬间阳刚不少,倒也是意外之喜。
第二天一早,贾芸换了绿色官袍,他是正八品,官袍前后的补子绣的是黄鹂,戴了乌纱帽,摇着两个小翅膀,很有意思。
这乌纱帽也是有讲究的,官阶越高,双翅就越窄,官阶越低,双翅则越宽。
丽人满脸温柔的为贾芸整理着装,她眼睛又大又亮,被贾芸滋润了一晚后,脸蛋儿越加红润富有光泽了,看起来女人味儿十足。
“这些天有些吃不消了。”丽人抿着嘴说。
贾芸轻轻啄了她一口,笑着说:“忍耐些吧,媚人身子不爽利,等过些天有她帮衬,总归要轻松些。”
丽人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离家时,夫人劝老爷多带几个丫鬟跟着伺候,你偏不答应,现在又使劲儿折腾奴婢和媚人姐姐,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顿了顿,她眨巴着眼睛,好奇道:“跟奴婢说说,老爷是不是从一开始认识我,就对我有想法了?”
“没有的事!”贾芸否认道,“老实说那会儿我对可人的想法倒是多些,对你比较防备。”
然后,他突然低头凑在丽人耳旁,小声道:“那会儿帮可人治病,我把她衣服全脱光了,发现她成色太足了,差点没忍住!”
丽人掩嘴儿笑道:“哈哈,可人醒来后,总说她全身酸疼,身子像被人揉捏过一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怎么可人来家里了,你却不找她?”
“呵,不是不找,而是不到时候。”贾芸微笑道。
丽人想了想,恍然道:“是因为奴婢吧?”
“嗯,这是主要原因,次要原因是她有些胆怯,我怕吓着她,想着等她在家里呆习惯了再说。”贾芸颔首道。
丽人噘嘴道:“合着老爷就不怕吓着奴婢呗,那天叫奴婢过去,毫无征兆就直往奴婢身上扑,太欺负人了。”
她确实有些委屈,从贾芸看她第一眼时,眼神中就像看旧识一般,很馋她的样子,只是后来贾芸却不碰她,碰她的时候又毫无预兆,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贾芸正要说话,这时就听媚人在门口喊:“老爷,茗哥儿在外边儿说,县衙来迎接老爷的人,已经到驿站了。”
驿站门口,县主簿带领六房书吏、三班衙役和全城乡绅生员迎接贾芸。
知县自是不会这么远过来迎接的,顶多在衙门外迎接,就算比较客气的了。
官员和乡绅生员上前拱手拜见,六房书吏三班衙役则跪地拜见。
贾芸上前和主簿等官员寒暄几句后,又面色和善的让书吏衙役起身,然后就坐进了县衙准备好的轿子里。
众人们齐声谢过之后,起立避到路边肃立。
至于媚人和丽人,则在青布幔遮挡下上了另外的轿子。
换乘好了之后,衙门领班传话起轿,一时间,锣鼓喧天,鸣锣开道,吹鼓手吹吹打打,皂隶们排好全副仪仗,浩浩荡荡随同官轿前进。
进城要从东城门进,这叫紫气东来。
坐在官轿里,贾芸心里感叹:“这迎来送往,自古都差不多啊!”
县丞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在地方县城却是二把手,仅有的几个在吏部备桉的官员之一,身份自是尊贵。
来不及感叹多久,队伍直直来到慈溪县衙门口停下。
贾芸掀帘下轿,抬头就见慈溪知县龚朝煦、县学教谕邱农在一群书吏衙役簇拥下,站在衙门前等候迎接。
“凡劳县尊大人亲迎,下官愧不敢当啊!”贾芸上前几步,客气说道。
龚朝煦五十多岁,五官端正,养尊处优,红光满面,长得比较富态,一脸和善笑容,款款上前寒暄。
他在看到贾芸后,眼中闪过一道异色。
虽说已经得知新上任的县丞只有十七八岁,但在看到真人后,他情绪还是忍不住波动。
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贾芸年纪小,就产生轻视的想法。
只要是正常人就明白,能在十七八岁就外放做官,而且还只有举人功名,贾芸身后必然会有通天的背景,这种人一看就是下来混资历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这个道理不只是龚朝煦明白,旁边的邱农,甚至其他人也都明白。
正因为他们有这样的认知,所以贾芸就在一团和气中进了衙门,经过一定的程序后,正式履职,并和上任将要告老还乡的县丞作了交接。
贾芸刚刚履职,事务还是挺多的。
比如要拜庙上香,地方的孔庙、关帝庙、文昌庙、城皇庙必拜,以显示自己尊儒崇道,连地方神都十分恭敬。
要清仓盘库、粮库、物料库核对清楚,要巡查监狱,要视察城防。
要对簿点卯,即对照簿册记载的官员侍从等花名册一一查对。
要拜访乡绅,当然依次是本县的皇亲国戚、与自己同级的卸任官员直至豪门大户了。
做上边这一系列事情时,新官必然会选择出某两三件事情,别出心裁地指手画脚一番,这就是烧出的“三把火”了。
其实不止是县丞会做这些,知县上任后,也是要做这些事的。
但是贾芸还未来得及烧火,龚朝煦就找上他,说是宁波府前几天来了公函,下令整个宁波府有品级的官员,十一月初六,都要赶到府衙参加祭神大典。
贾芸纳闷道:“大人,这祭神大典是个什么章程,祭的又是什么神?”
“嗯,听说祭的是海神,祭了海神后,海神就能抵御海盗的侵袭,让他们葬身大海之中,从此宁波百姓就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了!”龚朝煦一本正经道。
贾芸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操作,不由脱口道:“这不是扯澹么?遭遇海盗不想着加强军备,却寄希望于海神,太不靠谱了吧?”
龚朝煦扯了扯嘴唇,叹了口气,摇头道:“谁说不是呢?可明显府尊大人是铁了心的要祭拜海神,咱们做下官的还能阻止不成?”
贾芸琢磨片刻,犹豫道:“大人,下官这刚刚到任,还有许多事务需要熟悉,这祭神大典能不去参加不?”
“你说呢?那公文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所有有品级的官员,都要前去参加大典!”龚朝煦反问道,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这事儿不管谁遇到,都觉得祭神大典不是人干的事,前几天龚朝煦接到公文后,反应跟贾芸一模一样,虽然郁闷,却无处发泄。
这会看到贾芸一幅见了鬼的样子,龚朝煦倒是心情舒坦不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郁闷,大伙儿跟着一起郁闷才是王道。
贾芸刚上任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于是只得郁闷道:“也罢,既然公函都要求了,下官只得遵命从事了。”
龚朝煦大笑道:“哈哈,这才对嘛,不管祭神大典靠不靠谱,咱们就只当去游玩了,别太往心里去。”
“大人,我从你脸上看出了幸灾乐祸!”贾芸看着龚朝煦认真说道。
龚朝煦收敛笑容,严肃道:“哪有的事?本县只是怕贾大人年轻气盛,为这点小事碰了霉头,可不划算啊!”
贾芸轻哼几声,拱手道:“那下官还要感谢县尊大人的照顾了!”
“那倒不用,只要以后贾大人能够多多支持本县为乡民造福即可!”龚朝煦笑道。
送走龚朝煦,贾芸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心忖道:“这宁波有些邪性啊!”
如今已是十一月份,秋收早过。
贾芸作为县丞,管理粮马、税征、户籍等诸事最近都不太忙,倒是巡捕缉盗刚好碰到海贼袭击宁波,上头抓的比较严。
不过此事倒是有巡检司负责。
巡检司主要的职责就是负责缉捕盗贼,维持治安。
主要职责之外,巡检司还担任着另外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国家军队在地方上的延伸,要负担起部分军队职责,诸如搜集情报,镇压流民起义。
巡检司虽然属于县衙的下级机构,但同样带有军队性质。
每个巡检司下辖几十人至百余人不等,这些人不属于正规的官兵,都是从本地招募而来。
如果非要说的话,巡检司招募的这些人,性质有点像民兵。
同时,巡检大多为本地豪强担任。
在皇权不下乡的时代,朝廷中枢对于地方的控制仅仅限于县这一级,再往下深入,就必须要靠地方上有名望之人,诸如乡绅。
所以,像知县这样的地方官,想要把所管之县治理好,维持自己在县内的地位,就必须和当地的豪强和乡绅们搞好关系。
甚至有人说,豪强和乡绅们才是当地真正的主人,至于县令对于来们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而巡检司里面的巡检,一般都是本地豪强和乡绅,他们招募的兵,也都是本地之人,甚至可能是本地的地痞流氓。
巡检也是官员,品级是从九品,而不是吏员,品级虽低,但在地方上,也是土皇帝一类的角色。
贾芸在办公室熟悉了一会儿公务后,正要唤人将巡检找来,巡检就自个来了。
巡检叫罗志建,三十七岁,体魄健壮,国字脸,面相威严。
待罗志建行礼后,贾芸询问道:“罗巡检,咱们慈溪巡检司有多少兵员?”
“回大人话,平日里基本维持在一百人左右,如果需要,属下有把握三天之内招到五千人。”罗志建声音粗狂回道。
贾芸想了想,又问:“假如海盗杀到慈溪,巡检司可有一战之力?”
“这……属下不是太敢打包票……”罗志建面露迟疑道。
贾芸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严肃道:“罗巡检,缉捕盗贼是你应有之职,可别逼本官上任后,将第一把火烧到巡检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