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才匆匆从郴市完成了医疗事故鉴定的听证会赶回来的时候,就又接到了宁陵的电话。
说是沙市第三医院,请了一个外援性的会诊手术,他和创伤外科的李能已经赶了过去,现在在进行术前的大会诊讨论。
然后现在的话,不管是丁长乐教授,还是他的老师陈庭业教授,都不得空,然后杨弋风也在上手术,雷仲则不方便出席,就希望周成能够过去看一眼。
周成这边都还没歇息一下,刚下高铁。
“好的,宁教授,我马上过来。”周成虽然略感疲惫,但也这么回。
挂断电话后,好不容易请假来接周成的安若就皱了眉头:“这刚下地,又要去哪里呀?”
“三医院,得辛苦你送我过去一趟了。”
“丁教授和陈庭业教授都不得空,估计是这个病人的情况还颇为麻烦。”
“之前我在八医院的时候,丁教授帮过我不少忙的。”周成这么对安若解释,希望安若不要因此就怪罪丁长乐。
工作就是这样,特别是从事医疗行业。
现在他们给自己这么多机会,肯定是想提前把自己的职称提拔到副高。
副高就是副教授,副教授之后,这样的事情肯定多不胜数。
而且只有到了副高,创伤中心交接到自己的手里,才更加名正言顺,之前的筹备,一一都得做到位。
不过因为周成之前就有到地级市医院的对口支援计划,因此还不用再下乡一趟了,算支援的履历,现在可以直接考,直接升。
“别都嘴了,都嘴容易长嘴纹。”
“医学就是这样啊,多跑一趟,若是能多救一个人,其实也不亏,最多就是疲惫了点。”周成这么对安若解释。
他现在的工作状态的确有点繁忙了,到了一定的层次之后,除去治病救人之外,就会多一些其他任务,这是推脱不掉的。
“略略略,你这个工作狂。”安若给周成作了一个鬼脸,然后可爱地又笑了起来。
“你不也是个工作狂么?”周成阴着嘴回。
安若现在工作之后,工作任务以及值班任务比之前不知道繁重了多少,可她也挺过来了。
从未向周成诉苦。
……
“小周,情况是这样的,这一次遇到的一个病人是一位老嗲嗲,八十二岁了,车祸致骨折入院,本来打算安排今天手术的。”
“但今天术前的最后一次检查结果显示,对方的凝血功能、呼吸功能欠佳,因此手术被临时叫停,目前正在讨论手术是否适合进行,需要用到哪一种治疗方式……”
“当然,这个患者的骨折指征,是符合手术治疗指征的,手法保守治疗无效。但是患者的身体情况,不能耐受手术,属于是手术禁忌症。”
“且,患者术前就有了右下肢的瘫痪,具体的病情介绍的话,我们进里面慢慢了解。”
宁陵说话的语气比较淳厚,略显尊敬。
“好的,宁教授,希望能够帮上忙。”周成客气地跟在了宁陵身后,与他一起进到了医生办公室里。
也不敢保证一定就能帮上忙。
医生办公室里,提前给周成预留了一个椅子,中间是两个方形红漆木桌拼接而成的正方形桌子,围了十几个人!男女皆有,周成一个都不认识。
进入之后,其中一人正在发表意见,周成则是跟着宁陵坐在了一个边角处。
办公室的四周,则是有几个护士,还有一群白大褂矗立着,年纪都颇为年轻。
周成见状本是不打算坐的,但是宁陵却是非常主动地拉了一下周成的手腕,示意他坐下来。
周成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关于患者的病例介绍。
这一份病例介绍,相当有水平——
周成认真阅读,是这么写的。
“患者目前的诊断考虑为右侧股骨粗隆间骨折Evans III型,右下肢肌肉瘫痪、凝血功能障碍(外源性)、慢阻肺并II型呼吸功能衰竭、轻度呼吸性酸中毒……”
“根据当前诊断级骨折分型,保守治疗无效,根据患者目前身体情况,属于相对手术禁忌症状态。考虑到患者术前右下肢肌肉功能障碍,因此手术收益颇小。”
“但患者目前为高龄状态,考虑到若行保守治疗,会极大程度地影响到患者的生活质量与预期寿命,因此特请各个科室的专家,予以综合考量,重新协助调整治疗方案……”
病例介绍,算是把病人目前的难点,诊断点都说清楚了。然而,其中比较关键的点就是,病人不做手术的话,那么躺着,就可以预见得到寿命线不长了。
估计就几年时间,而且若是发生血栓,或者是血栓脱落等情况,死亡的时间会提前。
而且若骨折不能被治疗,那么对于老年人而言,就已经是相当于宣布了生命体验的死亡线——
说话的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是周成却听到,他讲话很有意思。
“这个病人的身份颇为特殊,所以我希望各位主任,都能够慎重对待,探讨出来一个最适合、最佳的治疗方案出来。”
“患者的家属,对手术的意愿,对患者术后的生命质量预期,是很高的。而且因为身份特殊,若是我们这次的决策不能符合实际情况,那么以后肯定是比较麻烦的。”
“特事特办……”
身份特殊几个字,周成从进来,就已经听到了五次。可以预想,他至少是说了五次以上。
而且,周成还注意到,坐在了自己旁边的宁陵副教授,在每一次听到身份特殊几个字的时候,眉头就是轻轻一皱。
终于,在两分钟之后,这个逼巴拉巴拉地讲完了,然后还请教了宁陵一下:“宁教授,您对当前患者的情况,是如何考虑的?”
“黄主任,我认为我们应该不应该特意去强调患者的身份问题,就只是按照一个非常普通的病例,切实对待。”宁陵第一句话,就是直接对他表达了diss!
而宁陵这话,也的确是让对方脸色闪烁了好几下。
然后尴尬一笑说:“我们当医生的,也还是得结合实际情况来考虑的。”
对方未直接和宁陵对垒,却也是说了一句宁陵不好再反驳的话。
宁陵大概对患者的情况进行了总结:“我刚刚听取了各位专科主任,还有医务科黄主任的高见,我认为,目前我们对这个病人已经认知的点就是。”
“阻滞患者目前进行手术的主要是凝血功能和呼吸功能两个大类。其中呼吸功能抑制的问题,呼吸科的蒋主任也讲了,可以放弃全身麻醉。选择椎管内麻醉。”
“在凝血功能方面,血液内科的周主任也说了,目前患者的凝血因子,并非是关键凝血因子的缺失,这代表患者的凝血功能,不是处于绝对禁忌症的状态。”
“手术后,酌情予以凝血因子的输注培补,是可以避免术后大出血的情况发生的。”
“而从其他各个专科主任的意见参考,并没有其他附加的,影响手术的疾病。”
“然后从我们专科的角度出发,这个病人目前的骨折情况,必须要进行手术治疗,这一点,创伤外科的薛主任,也是支持的,这也是我们骨科的创伤外科学会,对粗隆间骨折EvansIII型骨折治疗的认知通识。”
“但要继续进行手术的另外一处疑点还是,患者术前就存在着右下肢的肌肉功能障碍,那么如果术后,患者的骨折恢复,仍然无法恢复活动功能。”
“那么此次的手术意义,就有待商榷。”
“可在我们术前的诸多检查结果之中,不管是嵴柱外科的凌主任,还是神经外科的苏主任,也都说了,目前的核磁检查结果,并不支持颅内,或者是椎管内的神经损伤。”
“也就是说,并不是中枢性的神经功能损伤,更多的是考虑外周神经损伤,而根据我们术前的检查结果,又发现,患者的神经肌电图结果,并没有明显的异常。”
“这样一来,我们的这个右下肢肌肉功能障碍的诊断,该如何定性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李教授,你也是这么考虑的吧?”宁陵把问题的主动权,递交给了另外一位教授。
李能的身材颇为高壮,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非常符合外界对骨科医生的认知:“这个患者的骨折手术,治疗起来并不难。”
“但如果,做了手术,仍然没办法正常活动的话,那么手术的参考意义就不大。”
“但如果,当前不做手术的话,患者当前的检查结果并不支持右下肢瘫痪的诊断,然后在术后肌肉功能恢复,却因为骨折产生了血栓、肌肉萎缩以及骨萎缩等情况,散失了手术时机和恢复时机的话,想要再行弥补手术治疗。”
“可能根据患者当前的身体情况,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的。”
“因此啊,我们现在存在的问题,并不是应对技术层面的缺失,而是认知层面的缺失,那就是这个病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手术前,也就是这一次车祸前的肌肉功能损伤的。”
“这一点,若是没办法明了的话,我们思考再多手术的意义,或者是患者的预后,其实都是考虑不全面的。”
“大家应该也知道,这个患者的家属,很矫情,基本上如果不是我们医务工作者去主动询问,他们是不会主动告知患者的病情的。”
“这好像就是在专门在考校我们医生的工作能力似的,所以根据这一点综合考虑的话,我的建议是不动手术。”李能这么讲。
而李能在说话的时候,周成就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宁陵,在提取着李能说话的要点。
其中,就是把认知和技能准备两个关键词圈了出来。
而且,宁陵还把认知,作出来了其余的分类:“专业认知、诊断认知、预后认知三个方面。”
这样的分类,就很有意思。
然后,在李能讲完之后,那位医务科的张主任又开口了,他一张国字脸,语气也是比较官腔的:“薛主任,陈主任,我还是那句话,这个病人的诊断还有治疗,都必须要慎重对待。”
他没再说身份特殊这四个字,却字字不离这四个字。
而且,他似乎不敢diss李能教授和宁陵教授,也只能是拿自己医院的两位主任开刀。
陈雪华,薛国庆,两个人分部是显微手外科的病区主任和创伤外科的病区主任。
薛国庆个子颇为矮小,大概就一米无几,身体也不胖,但是看起来就很精明:“张主任,您刚刚也听到了,我们目前的意见就是,手术禁忌症的问题,不是大问题。”
“而是在于诊断方面,需要愈加谨慎。这样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其他各个科室的主任们还有张主任您都辛苦了,我想请神经外科的苏主任还有嵴柱外科的凌主任暂时留下来我们再一起仔细磨一下诊断问题。”
“张主任还有其他各位主任,就先请回去休息,我们后续再联系如何?”
“这一次真的是麻烦各位主任了。”薛国庆虽然个子小,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非常大气,而且时间的确不早了。
张主任等人都没讲话,但是呼吸内科的主任就说了:“薛主任,如果最后还是要决定手术的话,到时候记得给我讲一声,我好和麻醉科的郑主任再好好地考虑一下术中还有术后的呼吸管理的方案。”
郑主任也点头:“到时候手术中,的确是需要薛主任一起来手术室照看一下的。”
……
这般之后,薛主任就作为东道主,把其他的各个主任,一并送出了病房。
只是,医务科的张主任在离开时,仍然说:“薛主任,患者的身份特殊,一定要谨慎对待啊。”
这话声音不小,宁陵听了就微微捏起了拳头,很明显想打人,而且是被这句话折磨了不知道多少次那种!
其他人都走了之后,剩下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嵴柱外科本身就是骨科,神经外科则是半个骨科,所以大家的交流还算比较多。
薛国庆去送人了,创伤外科的陈雪华,其实是骨科的大主任,他也是微微摇头说:“李教授,宁教授,这次遇到的这个骨折病人,真的给你们添大麻烦了啊?”
李能和宁陵都是来做会诊手术的,就是做一些做不了的手术问题,根本不需要在这样复杂的病人身上耗费功夫。
能不能手术,是要由本院的人决定的,打通好手术前的一切筹备。
但现在却要他们参与到术前讨论中来。
李能没讲话,宁陵却是双眼放光地说:“陈主任,这样的病例才有意思。总是机械性的做手术,那肯定是没有这个病例有意思的。”
“李教授,还有苏主任、凌主任。现在正好我们把我们的周医生也请到了,我们差不多是可以好好地坐下来,琢磨着啃下这么一块硬骨头了!”
“这次大会诊的意义,其实就是让麻醉科的郑主任,能够放过我们科室,通融麻醉的相对禁忌症。”宁陵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拿了一叠A4纸,斗志满满。
宁陵身材高瘦,声音却很浑厚,此刻斗志满满的音色加持之下,仿佛一个手术狂魔。
李能笑了笑,他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却声线比较平和:“宁教授对手术的爱好,还是深得陈教授的真传啊?”
陈庭业教授,乃是湘雅医院手外科的病区主任,当前湘省手外显微外科学组的组长。
宁陵闻言笑了笑:“李教授,你就莫笑话我了,和我老师比起来,我还差了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