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引得摘星楼前寒光耀耀,剑拔弩张。天武会的便衣早对罗覆的嚣张感到不满,见他们要硬闯摘星楼,毫不客气地亮出了兵刃,他们人多势众,顿时将罗覆一干人包围了起来。
罗覆的人虽少,却也毫不示弱,纷纷拽出兵刃,与天武会对峙起来。
摘星楼前上百人一时分作三拨,对峙双方和看热闹的人壁垒森严,界限分明。
“住手!”苏清迈一声断喝,昂首阔步走出摘星楼,跟在他身后的是四大总管和少浪剑。
门外的争吵,少浪剑很快便已知晓,得知是平江府衙捕快要来拿自己,他并无丝毫的恐惧和紧张,反而生出一种解脱后的轻松,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松弛了下来。
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风暴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拉开了序幕,而他竟荣幸地成为了整场大戏的开场锣鼓,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白小竹与一帮好哥们喝的醉醺醺的,正在高谈阔论,忽闻内官松桃林诬告她和少浪剑行凶,竟鼓动官府捕快来抓捕他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场摔了酒杯,挺身就往外冲。斜地里忽然窜出白执恭来,拦腰一把将她抱住,拽着不肯放。
白执恭传白家家长白世灼的话,要他不惜一切手段把白小竹拖住,否则便要家法处置。白执恭是白小竹的堂兄,白家的嫡长子,是白小竹真心敬重的人,他这一出面,反倒让白小竹为难起来,伯父白世灼是个极其严肃而古板的人,他的话在白家就是神谕。白执恭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不假,但若违背了他的话,一样会受惩戒,而且绝对比别人来的更严更狠。
正是白小竹这一错愕,顾家兄弟便带着少浪剑跟在苏清迈的身后出了摘星楼的大门。
白小竹眼睁睁地看着少浪剑走了出去,话卡在嗓子眼里却喊不出,她的泪水簌簌滚落,心中竟生出了一种永诀的不祥。
蓦然,她惶恐地喊出了少浪剑的名字。
少浪剑回头看了一眼,在数百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中一眼就找到了白小竹。他微笑着朝白小竹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会有事,让她不必担心,然后坦然地走了出去。
白执恭深恐白小竹闹出什么乱子来,忙在她耳畔提醒道:“此事来的蹊跷,一定要冷静,要以静制动,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准会帮倒忙。你听我的,不要轻举妄动,那只会害了他。你听我的,先沉住气,咱们从长计议。”
白小竹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股浓烈的悲伤缠裹着她,白执恭深谋远虑的劝诫,她一丝一毫也没能听进去。
卿雨秋匆匆而来,接替了白执恭,白小竹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头扎进她的怀抱,泪水夺眶而出。
“苏某教导无方,放任弟子行凶伤人,让府尹大人为难了,他自己造下的孽,由他自己承担,不敢牵累旁人。”苏清迈谦卑地说过,回身望了少浪剑一眼,目光冷的像块冰。后者咳嗽了一声,朗声说道:“伤人的是我,与他人无干,罗司法带我一人回去交差便是,不必牵扯别人了。”
门口的吵闹关系少浪剑和白小竹,苏清迈自不能置若罔闻,他将少浪剑叫来询问经过,少浪剑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出那日在春阳楼发生的始末经过。苏清迈没有责怪少浪剑,这件事错不在他和白小竹,是那内官咎由自取。
一个致仕回乡养老的低级内官受了点委屈,地方官府为了息事宁人,把人带回公堂问一问,做做样子也是合情合理。但今天这事处处透着蹊跷。首先,平江府方面事先未向自己打过任何招呼,突然就把人派来了,又无一语解释,这算什么怎么回事。其次,选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跑到摘星楼来拿人,这又算什么意思?今天是天武会大喜的日子,他平江府不知道吗?他方大千的脑袋是让驴踢了,还是让猪拱了,竟稀里糊涂地干出了这等事?
那个叫什么松林桃的内官有什么背景,并不难查清,所有在京城做官的平江籍人氏,他苏清迈都略知一二。松林桃是平江府郊县的一个苦出身,幼年家贫活不下去,被父母净了身送进内宫当差,在里面苦熬苦修了几十年,仍是个不入流的吏员,主事的见他为人老实,又有点苦劳,这才赏他以官员名分告仕回乡,说白了就是给份口粮让他回乡等死。
这等人纵有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地方糊弄两下即可,完全犯不着冒着得罪地方豪强的风险来讨好他。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个叫罗覆的怎么跑到这拿人,这是在打天武会和他苏清迈的脸啊!
苏清迈并不知道罗覆的底细,但他知道方大千是个官场老油子,他肯定不会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的,他没这个胆,更没这个仇恨!那又是谁在背后支使罗覆跟他作对的,为的又是什么?
略作思忖后,苏清迈决定把少浪剑交出去,情况不明,先来个投石问路总没有错,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躲在背后算计他,更想看看在平江府谁敢拿他苏门弟子怎么样?
“多谢苏庄主成全。”罗覆干巴巴地笑了笑,这笑声恰似铁棒在铜器上刮擦,听着十分刺耳。两个捕快提着手铐走向少浪剑,后者配合地伸出手,并无一丝一毫的反抗,而且脸上还挂着谦和的笑容。但那两个捕快并未领他这份情,他们还是毫不客气地将少浪剑的双臂拧在背后铐了起来。
这种铐法既伤人更伤人的脸面,只有对极度危险的嫌犯和贱奴才使用。
少浪剑的脸上仍然保持着谦和的微笑,眼眸中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不满,倒是苏清迈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面对罗覆肆无忌惮的挑衅,他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他还是忍了,对手此举意在激怒他,他偏不上这个当。
眼见苏清迈没有任何动作,顾云山只得悄悄叮嘱少浪剑:“记住我的话,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都不要信,我自有安排。”
两个捕快态度粗蛮地呵斥顾云山离开,他们当众抖出一条手腕粗的铁链子,一头卡在少浪剑脖颈上,一头铐住他的双脚,这是给死刑犯的刑具,此刻亮出来,无疑又是一种挑衅。
少浪剑依旧保持着微笑,眼眸沉静如古井之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澜。
人群起了一阵波动,坐在轮椅上的衣天罡望了一眼苏清迈,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他微微叹息了一声,低下头沉默不语。曹凤却看不惯苏清迈的怂样,他靠过去,喷着酒气,毫不客气地对苏清迈说:“人家肯做你苏门弟子,是看重你苏门武学,也是图个关照。好歹也是自家弟子,你这般不顾惜他,只会冷了他的心,更会让天下人耻笑。”
一直耻笑曹凤人头猪脑的高英,对这两句话倒是颇为认可,他对苏清迈的“龟缩大法”颇为不屑,人家骑在你脖子上拉屎撒尿你竟然还好意思忍,果然是缩头乌龟当久了,挺不起腰杆来了。他不无煽风点火地哼哼道:“好一招息事宁人,苏掌门真不愧为大家呀,文武兼修,智计百出,高,妙。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少年哟。”
苏清迈不为所动,若牺牲一个少浪剑就能将此事平息,那这个徒弟他舍也就舍了,但他心里清楚此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对手当众挑衅就是要激怒他,他绝不能上这个当!
人,他已经交出去了,他的投石问路牌已经出手,且看对手如何出牌。
罗覆向众人拱手鞠躬,以示歉意,又谢过苏清迈,就要把少浪剑带走。负责警戒的天武会便衣未得曹凤和高英的命令不肯放行,罗覆也不着急,嘴角含着冷笑,立在那等。
曹凤失望地跺了跺脚,重重地出了口恶气,转身进了摘星楼。高英却将头侧往一边,也不愿当众示弱。
衣天罡无奈一叹,挥了挥手,示意放行,罗覆脚步未动,忽听得一声断喝:“谁都不许走。”脚步凌乱,衣袂连风,摘星楼外一阵大乱,一队锦袍大汉健步而来,为首之人手执绣着金龙的三角杏黄旗!不仅府县捕快纷乱如惊鸟,便连一贯强横霸道的南州大都督府卫队也撤在两边,让出大道,连个照面都不愿意打。
这队人如入无人之境,径自闯到了摘星楼的正门前。
众人不觉眉头一蹙,这伙人身着紫袍,袍服镶着黄边,腰缠金丝带,丝带上绣着金龙,胸前佩戴五色绶带,正是令官场中人闻风丧胆的监察院勾当。
真龙朝设政事堂统管六部,总览天下政务,设监察院监察百官,监察院独立于政事堂,自成一体,只服从皇帝本人,独立行使监察之权,权势极大。监察院外出办案的官员称之为勾当,身着镶黄边的紫袍,腰系龙丝带,打着金龙旗,代表的是天子的权威,任何人都不得抗拒监察院的执法,否则就是谋反。
按真龙朝的律法,谋反者一律诛灭九族。
“谁是衣天罡。”为首一条大汉恶声恶语。
“阁下是……”
“监察院南州分台勾当,你就是衣天罡,有人举报你收受贿赂,跟我们走一趟吧。”来人亮出拘捕令。
两条大汉向前一步夹住衣天罡的轮椅,第三人哗啦啦地抖出一副钢手铐,就要往衣天罡手上招呼。
恰当此时,有人一声断喝:“慢着。”
喊话之人年约三旬,剑眉朗目,是这群勾当的头目,他身上的紫袍与众人又有不同,有一条暗纹蟒龙,这是监察院高级官员的标识。
此人名唤萧俛,官拜监察院南州分台左判司。监察院在各州设分台,以监察使为长官,通判为备位,左右判司为副官,左判司的权力很大,亲自带队外出办案十分罕见。
监察院专门为监察天下文武官员而设,并不管民,但衣天罡曾受封一等金徽骑士,又带云麾校尉的散官衔,理论上也算朝廷官员,所以他的事,监察院有权管。
四下一片哗然,片刻之间,连续两拨人赶来打天武会的脸,规模隆重,场面壮观,好看!
“你们监察院的手伸的可真长,普天之下的官员都怕你们,老子却不怕!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摘星楼,天武会的产业,敢跑到这来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鼻孔里插了几根葱。”本来已经退回摘星楼的曹凤见门前又有人撒野,顿时又杀了回来,他喷着酒气,指名道姓地先把监察院的一干人一顿臭骂。
高英一向不大瞧得起曹凤,却很欣赏他的这种昏头昏头脑胡搅蛮缠的本事,论起借酒撒风,放眼天下,还属曹大长老独领风骚。
闹吧,闹吧,闹他个天翻地覆才好!一炷香不到的功夫,两拨人赶来打脸,就算天武会的脸皮是精钢锻造的也忍不住要红了。
平江府跑来抓苏家人,苏家人自己认怂,这也罢了,这脸打的毕竟还比较含蓄婉约,现在倒好,监察院的这帮兔崽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竟直截了当地把手朝天武会的脸呼过来,实在是欺人太甚!
“请曹长老把嘴巴放干净点。”萧俛虽然年轻,定力却很不错,面对曹凤的胡搅蛮缠,只回之以淡淡一笑。他的随丛就没有这份好修养了,一个看似温文尔雅,像个书生的年轻人终于忍耐不住了。
“你知道曹某人的名号?那就好,天武会得罪了什么人,你们又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跑到这来搞事!当这是什么地方,真当这是酒馆茶楼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抓人就抓人,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这里是天武会,我看哪个王八蛋敢在这撒野。”
曹凤因为过于激动,忍不住哇地喷出一口秽物,众人皆掩鼻避走。
曹凤毫不在意,哈哈大笑,把手一扬,楼里立即冲出来六七十名便衣壮汉,各持利刃,加上原来的七八十人,顿时将监察院的二十来人包围了起来。
监察院有监察天下官员的特权,权势熏天,但十分不得官心,眼见曹凤借酒撒疯,不管是南州大都督府,还是平江府县官员都幸灾乐祸地忙着看热闹,竟无一个人上前劝阻。
萧俛冷冷一笑,问衣天罡:“你是朝廷的官员,走与不走,你说一句话。你若自甘堕落学江湖草莽的那一套,只当我们不曾来过。”
曹凤闻言勃然大怒,把胸脯擂的轰轰作响,激动的口水乱喷:“江湖草莽怎么了,老子就是江湖草莽,老子生平最看不惯你们这帮窝里横,阴阳怪气,吃人不吐骨头。怎么着,你瞪我,想杀老子,来,来,来,你动动手试试看,老子等着呢。”
少浪剑见曹凤如此强悍,不觉莞尔一笑,都笑此人是猪,却不知猪也是有脾气的,猪发脾气时样子有时比人还要可爱,至少保留了一份真性情,比某些冷血君子可强多了。
门口的热闹,白小竹自然不肯错过,她拽着卿雨秋一路挤将过来,因见少浪剑被人反铐双手,戴着脚镣,一时心如刀扎,泪满盈眶。若非卿雨秋死死地拽着,她早就一声虎啸不顾一切地闯了过去。
此刻见曹凤借酒撒泼,骂的萧俛一伙灰头土脸,心中高兴,拍手大叫道:“好,曹长老威武霸气。”
曹凤喝多了酒,脑袋到底有些不大清醒,听闻有人为他拍手叫好,一时得意非凡,高举双手,团团作揖,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众人趁机哄闹起来,来的都是天武会的客,有人跑来当众打主人的脸,客人们的脸上又哪来的光彩?既然畏惧监察院的权势不敢独自出头,那就藏在人群里起起哄吧。
一时嘘声四起,萧俛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奈何监察院权势虽大却不能管民,对付这些江湖草莽竟是束手无策。
急难时刻,一直冷眼旁观的罗覆忽然向前迈出一步,一指白小竹的脸:“打伤朝廷内官也有你的份。”
白小竹听闻此言,情绪骤然失控,嘶声大叫道:“就是我,人就是我打的,你有种来抓我啊!”言罢泪水磅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