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已经变得让人不认识了,少浪剑的府邸看起来凄冷破败,而且门上还贴着京兆府的封条,不久之前,兽八旗的一名都统路过他的府邸,说院中一棵大树很适合砍下来当柴烧,于是和天启侯府的留守人员发生激烈冲突,那位都统后来身受重伤,留守也没有占到便宜,六死三伤,两个睡武士也被打残了,几乎是全军覆没。
虽然是无故侵犯民宅,但京兆府最后却判天启侯府无理,死了自然是白死,不死的也被收监入狱,两个睡武士也被没收,最后还把府邸给封了。
若非顾忌少浪剑的“赫赫威名”,只怕通缉令早就贴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果然是合同为一家啊。”眼看着满大街乱窜的兽族和蛮人,司空湖讥讽道。
这个京城已经不再是人的京城,少浪剑无心多留一刻,他夜入九重宫找到了苏振。
这是他唯一能找到帮忙的朋友了。
苏振现在已经是神匠府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对武梅珺的死因却一无所知。
少浪剑相信他没有欺骗自己,因为他也很想为主子洗刷冤屈。
“或者韩国夫人知道一些内情。”
韩国夫人就是符石兰,符石兰曾是洪洞的侍婢,因为司空湖的点拨,少浪剑还知道她实际上还曾是洪洞的情妇,一度十分得宠,甚至还差点成为了他的师姐。
而武梅珺,据小道不可靠消息说,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让符石兰黯然离去,所以说两个人是有仇的,而且是深仇大恨,势同水火。
少浪剑当初竭力反对武梅珺进宫,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担心两个女人会把持不住撕起来,若如此,赵阳宗的脸面将往哪放。
韩国夫人一度风光无限,甚至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精柏妳也要对她避让三分,虽然柏妳恨她入骨。
想见她一面很不容易,少浪剑默默地等待时机,机会迟迟未至,少浪剑倒发现了她的很多小秘密,譬如她出入至真宫如自家后院,又例如神匠府的过气大首领牛百岁经常因为她而一个人买醉。
牛百岁是个很痴情的男人,或许他会是个突破口。
少浪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牛百岁堵在了一品鲜的包间里。洪州“失陷”后,京城的供应非但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丰富了,而且由于洛城现在又成为京洛的一部分,史前的一些东西也开始从洛城的地下仓库流入市场,所以可供怀念的东西不减反增,愈加丰富起来。
牛百岁和许多怀旧的人一样,也喜欢史前的东西,他已经大权旁落,但看起来并不颓废。他衣着考究,留两撇修剪的十分得体的八字须,总是红光满面,但因他身材矮胖,脖子又短又粗,气质方面就差了点,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不入流的乡下土财主。
甚至连一双眼睛也灰突突的总是没精神。
能进入他包间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所以牛百岁什么都没有问。
少浪剑是自带碗筷来的。
他不喝酒,牛百岁也不劝他。
“我知道你的来意,但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无法帮你。”
他喜欢吃牛筋,而且牙口甚好,嚼的津津有味。
少浪剑也夹了块牛筋,却发现硬的像块树根。
呸!
他吐了出来。
“真是暴殄天物。”
“不好吃为何不能吐掉,我可没你这份耐心。”
牛百岁把一块牛筋咕咚咽下肚,喝了口酒:“你这是意有所指嘛。”
少浪剑道:“我刚刚见过苏统领了,他很诧异,您为何还不告老还乡。”
牛百岁用毛巾擦了擦嘴,却没有起身走的意思:“你知道原因为何要问,年轻人,京城里的水已经深到连我这样的老人家都要抽身而退,你为何还要跳进来,我记得你并非一个贪婪的人,你为何事而执着?”
少浪剑道:“你明知故问。”
牛百岁哈哈一笑,丢了手绢,对少浪剑说:“若有些事不得不来个了断的话,宜早不宜迟。”
因为这句话,少浪剑就把符石兰堵在了进宫的路上。
“你就是赵阳宗里官做的最大的那个弟子?”
“不敢,在下有几句话要问韩国夫人。”
“你有什么资格?”
一股奇大无比的劲道将少浪剑掀上半空。
他的确是有些猝不及防,但更主要的是她的实力太强悍,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修为看起来至少在妙境以上。
少浪剑很后悔,自己不该托大,她的人品或者有污点,但一个人的修为跟操守道德有何关联?一厢情愿地把两者混淆,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你连我一击都承受不了,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我刚才是不小心,你可以再试试。”
再试试,少浪剑占到了便宜,他也隐藏了实力,而且比符石兰隐藏的更深。
“你真是个很有心机的人。”
“彼此,彼此,我不敢称你为前辈,但也不想伤你的体面,我只是有个疑问。”
“恃强凌弱,素来是你们赵阳宗的拿手好戏,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符石兰不知道哪来的自信,笑着说这番话。
这话听起来似有深意,少浪剑回头四顾时,却见一条人影疾驰而来。
“别杀她,别杀她。”牛百岁如一绺清风飘至,他的身上罩着一层奇异的毫光,手上倒持一把炫目的长剑,那口剑光辉炫耀,夺人二目。
但少浪剑已经看穿他的底细,他的修为不过是流境中阶,而且他修炼的是造像术,这种界别的修为在近战中完全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牛百岁的决心显然很大,若少浪剑不答应他,他马上就会拼命。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滚,你给我滚!”
“看到了吧,人家并不领你的情,你还有什么脸在这,快滚吧你。”
一直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司空湖觉得自己再不发声,就对不起兄弟了,打架他不在行,但说到挑拨离间嘛,那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牛百岁丝毫也不理会司空湖的羞辱,他满脸深情地对符石兰说:“兰儿,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管呢,为了你我可以去死,这是我娶你时的誓言。”
牛百岁的深情表白除了让司空湖吸溜嘴喊牙疼外,更是激怒了符石兰。
“誓言?真是笑话,那是你的一厢情愿!与我有什么干系。”
“一厢情愿我认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你为我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一直是深爱着你的,为了你我可以去死”
“去死,好啊,你替我杀了他。去啊。”
“你别犯傻,你现在过去,只会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点不必司空湖提醒,牛百岁心里清楚的很,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周身恶像大作,黑云翻卷之中,他骤然显身,挺剑刺向少浪剑。
“傻子,别去!别去,傻子……”
司空湖已经说不出话来。
一阵炫目的光将牛百岁制造的幻象击碎。
少浪剑、符石兰、牛百岁三败俱伤。
在牛百岁倾力与少浪剑一搏时,符石兰出手了。
流境中阶的造像术威力并不差,但造像术的威力更多的体现在阵法上,近战绝非他们的长处。牛百岁临时制造的幻象不可能迷惑少浪剑,他那一剑递出,已经铸定了败局。
符石兰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出手,她本应该冷眼旁观的,这个矮矬男子死了岂不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但她就那么出手了,一出手就是绝杀。
司空湖从眩晕中醒转,耳畔还带着嗡嗡的声响,他发现少浪剑、牛百岁和符石兰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心里有些诧异。
怎么会这样,阿浪这次怎么这么不经打,被夫妻俩联手一揍,就躺下了?
他正试图扛走好兄弟,忽然,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一群金甲武士寻踪而来,他们身上的甲胄黄澄澄的,是真的黄金锻造。
司空湖默默地退入黑暗中,隐藏了实力和身份。
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
“他们把阿浪带去了哪?”
面对衣巧的厉声责问,司空湖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衣巧现在已经接近抓狂,他可不想做火上浇油的蠢事。
“我得进宫去救他。”
衣巧态度决绝,司空湖很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少浪剑被擒,的确该去救,可眼下这情形,去了就能救得了吗?只怕是飞蛾扑火,一个没救成还搭上一个。
“你在外面组织接应。”
这句话让司空湖心安,若是不能为好朋友做点什么,他会内疚的,但让他冒奇险进宫救人他真是做不到啊。
……
少浪剑被带到了一个宏大的,透着阴森气息的殿堂里,中间有火光,是一个烧的很旺的炭盆,四周悬挂着恐怖的刑具。
“又来这一套。”
少浪剑轻蔑地笑了笑,熬刑的滋味并不好受,若有选择他肯定选择离开。
符石兰和牛百岁已经被架上刑架拷打了,二人的锻身都不算高,普通的刑具就能给他们造成巨大的痛苦。
拷打他们并无明确的目的,纯粹是行刑者闲着无聊打着玩,这对受刑之人来说是极端绝望的,你既无告饶的筹码又无自决的手段,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煎熬着。
死亡是可怕的,但现在对刑架上的受刑者来说,死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不要打她,冲我来。冲我来。”
“你逞什么能,你这个蠢货。”
“我是牛百岁,我杀人如麻,你们的亲朋好友说不定就有人死在我的手上,他们死前比这更加痛苦十倍百倍,你们来报复我吧。”
牛百岁疯癫中透着一丝兴奋,能替所爱的人挨打,他很满足。
符石兰忍不住打量了眼这个男人,他仍是那样的猥琐、无能、肥胖、不中看,哪哪都不合她的心意,但奇怪的是她竟然正眼去看他了,而且对他的遭遇甚至有了一点点的小同情。
“你们别折磨他了,他是个老实人;你们为什么不来拷打我呢,我的叫声很好听的。”
为了让行刑者相信打她更加划算,符石兰娇喘了两声,却没得到应有的回应。行刑者狠辣无情,却又不傻,分得清哪个能打,哪个不能碰。
少浪剑很快被送上了刑架,但很快又被解了下来,因为上面来了一个使者,要单独见他聊两句。他被带到偏殿,漆黑的殿堂里只有一盏孤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老人,佝偻着身躯蹲在地上侍弄着一盏灯,那盏灯的灯芯是一枚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幽光,像一团鬼火。
“多好的身体啊,年轻,充满了活力,你的锻身应该达到精钢境了吧。”
少浪剑没有理睬他,这个人浑身透着一股子邪气,若是他没有猜错,他应该是圆真教的黑魂师,而且他已隐约猜到他想拿自己做什么。
但他感到奇怪,于是忍不住问道:“你想拿我做肉舍。”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你无须多费什么口舌,而且一点就透。是的,我打算用你做肉舍,你这具肉身实际上不是你自己的。对吗?”
少浪剑笑了笑,自他成为赵阳宗的内室弟子后,他夺舍重生的事便不再是秘密,有人知道这不奇怪,但他心里还是充满了好奇。
“你说的是,这具肉身不是我的,是我机缘凑巧得到的,因为它,我的灵魂不安了很久,也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炼化,现在我和它已经灵肉合一。”
“哦,多谢你的提醒,似你这样的修真之人,什么样的肉舍对你其实都差不多,无非是多费点力气去炼化它,但对某些不懂修真之术的人来说,选择肉舍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只有至亲之人的肉身才能接纳他的灵魂,才能保持他的灵魂不因为离舍而损伤,继而保证夺舍重生之后他还是原来的他。”
少浪剑淡淡一笑:“你错了,即便是修真之人选择肉舍也是万分小心的,除非万不得已也要选择至亲之人为肉舍,毕竟夺舍重生是违背天道的,总有许多的不确定。说到这,我想问一句,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老者笑道:“我懂,我当然懂,所以我选择了你。”
少浪剑笑道:“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吗,是哪位亲人如此狠毒,竟然要用我做肉舍,他不知道这样做会要了我的命吗?”
黑魂师道:“选择你,也是万不得已。因为他的生命即将终了,而身边却连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有,你说怎么办。”
少浪剑道:“你还是在说谎,说谎很上瘾吗,事到如今,为何还要说谎骗人,不能坦诚地和我交谈吗?”
黑魂师摇摇头:“不,对付你这样的人,不到最后一刻,真相绝不能透露,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反抗的能力。我总觉得他们抓你太顺利了,顺利的有些反常。”
少浪剑吁出一口浊气,他已经不想再跟他罗嗦下去了,他的身上骤然毫光大盛,手脚上的精钢镣铐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你是个很谨慎的人,不过我有办法让你开口说实话。”
“你妄想。”
黑魂师怪笑一声,口角流出鲜血,登时一命呜呼。
……
四周的灯烛亮了起来,满地都是尸体。
衣巧自黑暗处走来,手持利刃,锋刃上还滴着血。
“你还是开了杀戒。”
“我杀戒早开,不像某些人至今还在装纯洁。”
“有人想拿我做肉舍。”
“听到了。”
“这个人是谁?”
“问你自己。”
少浪剑默然,他在这个世上无亲无故,怎么会有人拿他做肉舍。
他摇摇头:“我实在想不起来,也许从我的身世上能找到一点线索,但我的身世……”
衣巧道:“或者有人能帮你。”
她转身走出大殿,殿外,符石兰裹着一件黑袍站在风中,一只手扶着遍体鳞伤的牛百岁,她本来是两只手扶持的,因为看到少浪剑就改为一只手了。
牛百岁伤的不轻,脸色寡白,全靠衣巧的丹药吊着。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身世,你的身世。”牛百岁咳出一口血,符石兰狠狠地瞪了少浪剑一眼。
“你还是先养伤吧。”
“不,不。”牛百岁咳嗽了两声,捂着心口说道:“你的身世是最高机密,即便是我也知之不详,我只知道你的父亲曾是禁内的一个侍卫统领,获罪被贬,在幽州为边军效力,不久那支边军被裁撤,他也就销声匿迹了。”
牛百岁说到这又咳了起来,符石兰道:“他已经快死了,你们就不要逼他了。你的身世既然有人刻意掩盖,一定干系重大,你不要试图去查访,那只会让你陷入险地。”
符石兰看了眼衣巧,嘴唇颤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声谢谢。
司空湖见少浪剑平安归来,大喜,忙迎上去说:“很奇怪,我看见符石兰跟着牛百岁骑马走了,两个人共乘一匹马,她还搂着他的腰,这是太阳打东边出来了吗?”
衣巧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是夫妻,本该互相扶持。”
司空湖听她言语很冷淡,讪讪道:“我忘了这茬,是啊,他们是夫妻,理应互敬互爱,就像你们是师兄妹,也应该互敬互爱一样。”
若是机会合宜,司空湖并不介意拿他们两个开涮取乐,但今天显然不行,衣巧的脸冷的像块冰霜。
他悄悄问少浪剑:“你怎么得罪她了。”
少浪剑耸耸肩,示意自己也蒙在鼓里。
“你们不要猜了,到处都在溃败,我心里当然不好受,符石兰其实是我们安插在宫里的眼线,隐藏的极深,但现在也暴露了,而让她暴露的正是某个自以为是的人。”
司空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脸的惊诧。衣巧则狠狠地瞪了少浪剑一眼。
少浪剑无辜地低下了头,符石兰的真实身份他如何知晓,这件事完全是个意外。
“她知道这事不怪你,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你别生气了。”司空湖悄悄安慰好兄弟,然后大声问衣巧:“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他们都说国师是在宫里被害的,但我想就算是真傻也不会在自己的地头动手,这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衣巧叫道:“我现在心里很乱,你们谁都别烦我。”
竟飘然而去。
司空湖目送她远去,问少浪剑:“咱们真的一败涂地了吗,牛百岁挂了,符石兰跑路了,如今连她也抑郁了,那我是不是也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
少浪剑却道:“我们去天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