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看向卿如云,眸中流露的却是无比的失望。卿如云已经窥知衣修漠的到来,惶恐地趴伏在地上,一语不敢发。
衣修漠又瞧了瞧白小竹和白佳木,最后将目光落在少浪剑的身上,说道:“山非竹山,水非碧流。一百多年了,天下的正宗还是正宗名山。”
白小竹悄悄问少浪剑:“她说什么?”
少浪剑没有回答她,这是赵盐曾说过的一句话,涵义很隐晦。他摆摆手,示意她去照顾卿夫人,白小竹却有些不大愿意,衣修漠看卿夫人的目光满是鄙夷,而卿夫人自己则惶恐难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她这般不自信?难道她听过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少浪剑道:“她终究是你的母亲。”
白小竹苦笑了一声,这才勉强过去。
卿夫人却缩成一团,拒绝女儿的安慰。
“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可喜可贺,亦是可惧。”
少浪剑道:“你们南宗向来以正统自居,却收容谷阳门余孽为非作歹,今日若非我占了上风你是不是就不现身了?”
“素日听闻你脾气很大,没想到还这么不讲理。‘网开一面,养其遗孤。’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你们北宗不肯沾手,自然由我们南宗代劳。一百年过去了,遗孤死灰复燃,想恢复旧日的荣光,为先祖报仇雪恨,又岂是我们能阻止的?”
事涉赵阳宗一桩不为人知的秘辛,少浪剑不愿当众与她争辩,便道:“是非曲直自有大白天下的那一天。白日将尽,天降永夜。希望衣师姐莫要忘了‘惩恶扬善,匡扶正道’这八字训言。”
贵妇人启唇一笑:“师弟教训的是,衣修漠敢不从命。”
白佳木此刻从昏迷中醒来,闻言大叫道:“谁是衣修漠,衣修漠来了吗?”
衣修漠喝道:“不为人子的东西,白执恭被阴灵附身,迷失本性,为非作歹,你的眼睛是瞎的,怎能与他狼狈为奸?”
白佳木双目已瞎,听闻怒斥,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不,不,都是他逼我的,他说若不听他的话,他就说破我的身世。”
衣修漠喝道:“你的身世有什么稀奇!便不是白世宁的种,也是白家的人,难道谁还会杀了你不成?分明是你野心太大,欲壑难填,可惜害人不成终害己。”
白佳木悚惧不敢言,白小竹见他双眼血流不止,于心不忍,取了金创药给他医治。
衣修漠又喝道:“你不守妇道,以魂灵献祭河神,又被邪灵冲神害死了雪中天。而今邪灵锐化阴灵盘踞白执恭,你如何就能独善其身,既知魂灵不干净,为何还要四处招摇?”
白小竹不理睬她,从容为白佳木做了包扎,却挺身向衣修漠道:“你是何人,以上神自居,跑到这来指手画脚?你既有偌大神通,你倒说说,谁是害死我爹爹的凶手?你又说不出来,只会在这装神弄鬼,一气胡说。你说我被阴灵盘踞,又有什么根据。阿浪,阿浪,你说说我真的被阴灵附体了吗?”
赵阳宗以“惩恶扬善,匡扶正道”为己任,其中的“恶”除了作恶人间的“兽”,不遵大道滞留人间的“愿”,还有曾为这个世界主宰的“灵”。
赵阳宗的弟子与“灵”绝无半点媾和的可能。少浪剑明知白小竹被阴灵附身,却一直没有揭发,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在道理上是站不住脚的,如今被衣修漠当众指出来,却是无话可说。
白小竹从他的无奈中看到了真相,其实自白执恭被证明被阴灵附体后,她就已经在怀疑自己了。她将魂灵献祭给了弱水河神,是白执恭将她救出,他们一起从冥域回到中原,又从江南进京揭露衣巧,这一段过程中她的记忆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白执恭告诉她这是因为她的魂灵被河神囚禁的太久,一时不稳而产生了失忆,她一度也信以为真。
但自码头上见识了白执恭的疯狂后,她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再将以前发生过的许许多多的事联系在一起,她突然颖悟道:“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白小竹,她其实是阴灵操控下的一具行尸走肉。
少浪剑不知道如何安慰白小竹,只是说:“这不是你的错,阴灵附着了魂识深处,你根本无法察觉。”
白小竹摇了摇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少浪剑的泪水夺眶而出,他霍然转身向衣修漠说道:“阴灵附身并非无可救药,拔出阴灵,复其本真,方见手段。你南宗一直想压过我北宗,何不在此打个赌呢。”
衣修漠笑道:“赌什么,你拿什么做赌注呢,你能做的了北宗的主。”
少浪剑道:“做不得,不过我能做的了自己的主,若你能拔出小竹体内的阴灵,我愿改换门厅,拜入南宗门下。”
衣修漠哈哈大笑:“师弟,玩笑开大了。南宗北宗俱是一家,理念有别,修为有差,根子里还是一致的。白日将尽,天降永夜,你我两家岂可再有门户之间,倒不如携起手来,惩尽天下之恶,播扬至真至伟之善?”
少浪剑愕然,怎么会有如此宽宏大度的衣修漠,莫不她也被阴灵盘踞了?
衣修漠却是幽幽一叹:“我们两家隔阂的太久,积攒的误会太深,乃至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都说你少年得志,狂妄自大,心冷手硬,不再像个人。我看也不尽然呀,为了一个小女子,你肯放下身为北宗嫡传弟子的尊荣来恳求我,足见你天真未泯,还有人性。”
少浪剑苦笑道:“我也一直以为衣师姐是个善妒的恶女人,没想到,你也不错。”
衣修漠哼了一声:“你原先就是这么看我的?”
少浪剑道:“惭愧,惭愧,谣言害人,是我糊涂。”
衣修漠瞪了他一眼,转向白小竹:“你也不必纠结你父亲的死,那只是一场意外,他是个正派睿智的人,整个白家似他这么干净的并不多见。”
少浪剑劝白小竹:“你跟她去,听她的话,早日拔出附身的阴灵,重新做人。”
白小竹道:“我们还有重见之日吗?”
少浪剑道:“有,一定有的。”
白小竹凄苦的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跪地哀告衣修漠容她几日待处理完父亲的葬礼后再去南岭受教。衣修漠扶起白小竹,说道:“我知你是一片孝心,怎奈时不我待,白执恭业已疯癫,你距离疯癫也只一步之遥。你们只是邪灵帝君麾下的两颗棋子,目下看来利用价值已尽,随时会将你们打入不堕沉沦。速速随我回山去吧。”
少浪剑也劝道:“白执恭已丧失本性,外人看来他是疯癫的,而他本人却丝毫不觉,可见阴灵为害之深。阴灵潜伏于魂灵深处,不为灵识察觉,亦难为外界察知,忽至癫狂,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帝君的灰衣使者曾来过这里,或者他根本就隐伏在附近。若他再来,诱使你癫狂,却如何是好?阴灵盘踞之体若陷入癫狂,即便事后拔出阴灵也是魂灵大伤,难以为人!你的孝道我们尽知,白先生九泉之下又如何不知,想必他也不希望你留下来冒险。”
白世灼将她扶起来,承诺道:“你父亲是白家的英雄,将来要进英灵堂的,他的葬礼必定十分风光,你放心去吧。”
白小竹谢过白世灼,又跪在父亲的尸体面前磕了三个头,转身站到了衣修漠的身边。
衣修漠对白小竹的顺服很满意,却又对白世灼说:“谷阳门余孽来日必将报复,你宜早作准备。”
便又赐药一壶,助其修炼,再看了卿如云一眼,仍旧说不出话来。
白世灼令人将白执恭五花大绑,装入铁笼子里,衣修漠道声不必,丢给白小竹一根赤红色的铁链,要其将白执恭锁住带在身边。
一行人出了大殿,道了告别,却在一团碧色的云雾衬托下冉冉升起。
四众皆大惊失色,白世灼连声惊叹道:“没想到十年不见,我师修为精进至此。”
衣修漠的修为已经达到妙境初阶,的确非同小可,平地飞升对她个人而言或者不算回事,但带着两个俗骨凡胎在身边则简直就是奇迹了。
少浪剑的目力优异于常人,早已窥知事情的真相,衣修漠的修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带着两个俗骨凡胎她能勉强飞升的起来,却不可能支持很久,实际上,在距离地面不远的云层中正停着一只仙鹤,那仙鹤虽不及神针鹤大,但承载几个人却是轻而易举。
只是鹤的颜色与云太过接近,朦胧之中,寻常人根本无法分辨。
白世灼或能看得穿这一切,但他不可能去揭露真相,一来衣修漠曾点拨他修炼,有师承关系,二来他现在很需要一个强大的外援。
拉虎皮扯大旗,要的就是个朦朦胧胧,说穿了可不就没意思了?
少浪剑当然也不会去揭露衣修漠在弄虚作假,赵阳宗只有一个,就是赵阳山上的赵阳宗,因妙雪去江南另搞一套,自称南宗,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人捧场。以她那样心性高的人,已经是一肚子的不痛快,她恨天下人眼瞎,恨赵阳宗打压,唯独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样一个人,你冒冒失失去揭她得意弟子的老底,你还想不想混了。
少浪剑现在唯一的遗憾是,白小竹就这么走了,没留下一句话,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大殿里的争斗早已惊动了整个白公山,只是大门紧闭,没人敢擅闯。衣修漠的飞升让大伙看到了希望,胆大之辈取来钢斧将门劈开。
白世宁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见爱子如此,一时悔恨无及。白佳木跟着白执恭一起胡闹,他是看不惯的,但他也有私心:白执恭终究是要当族长的,白佳木跟他走近点有什么坏处,再专权的人也不会亏待了自己身边的人不是。
白世灼对这个侄儿是失望透顶,他跟白执恭不同,白执恭是被阴灵附体迷失了本性,而他却是错估了形势,将人性中的恶毫无掩饰地展露了出来。
这样的人更加的不可救药。
但虑及他是兄弟白世宁的唯一儿子,白世灼也不想赶尽杀绝。他摆了摆手,对兄弟说:“小孩子一时误入歧途,好好教导便是,你不必如此嚎丧了。那三个人都是谷阳门的余孽,而今大仙姑已经发话,我们不必再对他们容忍,他日再敢来寻衅,必定迎头痛击。还有——”他说到这顿了一下。
少浪剑说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了。”
白世灼忙道:“侯爷千万不要误会。”
白世宁已知兄长的心意,唤来几个得力的人看守大殿,自己取出随身钥匙开了偏殿的门,兄弟俩一起请少浪剑入内。
四下无人,白世灼向少浪剑赔礼道:“白某鬼迷心窍,差点铸成大错,多亏侯爷搭救,此恩此德,白家永志不忘。”
少浪剑道:“救白家的是白二侠,没有他通风报信,衣师姐不会至此,凭我一己之力也难对付那三个谷阳门的余孽。”
白世灼摇摇头:“若非侯爷发力斩了罪魁,大仙姑是不会出手的。谷阳门的余孽之所以敢肆虐江南,仗的正是大仙姑的势。一步取正,一步作邪,玄之又玄,险之又险啊。”
少浪剑倒没想到白世灼会说的这么直白,不便搭腔,就笑了笑。
白世灼见少浪剑谨言慎行,不肯随意表态,便又道:“其实白执恭被阴灵附体,我一早就察觉到了,我想借机窥探邪灵的阴谋,却不慎着了他们的道儿。”
少浪剑道:“白日将尽,天降永夜。枯朽衰败,惟灵者昌。他们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京洛腹心他们已落子布局,江南又岂会是世外桃源?你们八家正是首当其冲。”
白世灼摇摇头,苦笑道:“八家,已经没有八家了,似我的遭遇绝不可能是特例。我怀疑吴家也遭了不测,加上雪家、苏家,八家已去其三,江南半壁都塌陷了。”
白世宁道:“目下,我们最大的敌人还不是邪灵,是朝廷!朝中有人甘当邪灵的走狗,借皇帝的手来整垮我们,请侯爷仗义执言,为我白家洗刷冤屈。”
少浪剑道:“这是一定,我此番回京,便设法向陛下进言,为白家辨明冤屈。”
正说着,但听得殿外一阵大乱,轰然之后似有重物坠地。白世宁的女儿白佳英突然闯了进来,报道:“有人闯殿劫走了花心洁。”
三人赶忙去看,却见大殿一角被重力撞开,一根横梁坠落在地,四周狼藉一片,更有十数人东倒西歪躺了一地,所幸没有人因此丧命。
几个白家子弟惊魂未定,报称有一黑袍武士忽自外面撞进来,黑袍子里裹着一股黑气,所经之处草木枯朽,人一沾身皮肉僵麻,众人虽多却无力抵抗,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花心洁救走了。少浪剑察看众人的伤口,不觉一惊,暗对白世灼兄弟说:“是不死族的武士。”
白世灼点点头道:“那便是了,往日那个灰袍子来,身边总有黑袍武士相随,一身的死气,令人不敢直视。我就怀疑他们是不死族的人。”
白世宁不解黑死族的来历,忙问道:“他们也是灵族?”
这个问题白世灼不肯回答,黑死族的来历说法不一,他也有些拿不准。少浪剑只好解释道:“灵本无形,受诱惑冲神成为人或兽则为邪灵,不受诱惑不变本体则为冥灵,灵死为无,横死而不遵大道滞留人间则为傀,傀与愿类似,见不得阴阳风。黑死族就是傀,为躲避阴阳风的收割而以黑袍罩身,以死气自养。他们不仅为正道所不容,便是灵族也处处予以抑制,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卑躬屈膝成为灵族的奴仆,供灵族驱使。邪灵大肆使用黑死族,他们的野心也昭然若揭,就是要趁着永夜之机,重新拿回他们失去的东西。”
白世宁惊道:“如此看,谷阳门的余孽竟也投靠了邪灵帝君。”
白世灼叹道:“这也正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
其实白世灼说的并非真话,他想弄明白的不是谷阳门余孽是否跟邪灵帝君有勾结,而是谷阳门余孽的大靠山衣修漠是否跟邪灵帝君有一腿。
他白世灼不惧跟邪灵血斗到底,却丝毫不敢得罪大仙姑,他曾在衣修漠的门下修炼,知道她的种种狠辣手段。
余下的事,少浪剑一概无心参与。
当下向白家兄弟告辞,来到水边,折了一根朽木丢在水里,踏木如飞,运使起隐身罩,避过所有肉眼凡胎,一举突破江南水师的封锁线,消失在白茫茫的水中。
几天后,少浪剑坐在了武梅珺的对面。
“你这次也算是歪打正着,司夜监的人说她们正在跟帝君的使者眉来眼去。若再晚几天,或者他们就勾搭在一起了。果然那样可真是一场浩劫。”
少浪剑道:“我有一事不明,请师姐不吝赐教,谷阳门究竟是怎样的门派,那三个人修为不过是流境中阶,为何却能有如此手段,一个个都似通才一般。”
武梅珺哼了一声:“谷阳门是什么,你在山十二年,难道没人教过你吗?”少浪剑愕然,或者武梅珺也觉得自己的话太硬,便又缓了口气说:“你与他们对阵感到吃力,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他知己知彼,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你吃瘪是因为有内鬼暗中帮他们,打你个冷不防罢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少浪剑道:“杀害柏妳的不是白小竹,她是被冤枉的。”
武梅珺道:“杀柏妳的凶手已经捉到,现正递解进京,真相很快就会***,你要真想为白家做些什么,就设法保证凶手活着回到九重宫。”
这中间又有几拨人进来促请武梅珺回宫,她现在是宫里的大红人,像这样专门出宫来见他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少浪剑不敢耽搁,又实在不甘心,于是硬着头皮问道:“邪灵帝君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灵族败亡之日,他已经被封印在极北冰原的神墓内,为何……”
武梅珺的眸中骤然射出一道雪亮的寒光:“此事你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