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境炼魂师的肉身座前,有一根龙骸骨,龙是通灵生物,炼魂师的最爱,故此炼魂师的身边发现几根龙骸骨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这根骨头又是那般的平淡无奇。
龙骸骨上刻着一段汨罗文咒。
汨罗文是魂师专用文字,据说是神界文字在人间的倒影。这种古老而神秘的文字,结构异常复杂,语法灵活多变,非有老师耳提面命而绝难掌握。
这段咒文草草而就,应该是魂师得到神谕后匆匆留下的。
“……,……。”
司空湖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他自嘲地笑笑,然后问少浪剑:“请教大师,这上面都说些什么?”
少浪剑摇摇头,对这种古怪的文字,他也一无所知。
衣巧淡定地念诵道:“白日将尽,天降永夜。枯朽衰败,惟灵者昌。”
“天降永夜……”
司空湖面色苍白,这个传言他是一早就听说过的,却一直当做谣言,一直不肯相信,而今历经千辛万苦得到了真相,却让他陷入无比的绝望。他浑身颤抖,痛苦的连耍贫嘴的心情都没有了。
衣巧仔细检查之后,说道:“神谕是假的?”
“假的?”司空湖精神一震。
“不错,这字是后人刻上去的。”
少浪剑道:“何以见得。”
衣巧道:“神造万物,包括人,炼魂师是人与神沟通之桥,为了表达对神的崇敬,炼魂师只用汨罗文,从来不会使用正常的文字。”司空湖道:“这不就是汨罗文吗?”衣巧淡淡一笑:“这是汨罗小篆文,跟汨罗文有几分相似,但绝非一类。”
司空湖拍了拍心口,笑道:“你不会看走眼吧?”
衣巧盯着他的眼:“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假的好,假的妙。天降永夜,太可怕了,我还是更喜欢阳光世界。哈哈。”
少浪剑淡淡地问道:“能到此处之人,绝非泛泛,既然是造假何不造的更巧妙些,为何不用汨罗文,为何要用汨罗小篆文,几句话的事,很难做到吗?”
司空湖笑道:“或许人家根本就不打算隐瞒什么呢,只是迫不得已造假而已。瞪着我干啥,我又说错了什么啦?”
少浪剑默默侧转过去脸去,他并不是瞪司空湖,只是表情过于严肃而已。
衣巧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世人,神谕是假的。或者准确地说他是要让我们相信,流传的那个神谕是假的。”
“那神谕到底是真是假?”司空湖见衣巧神神叨叨,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忧心匆匆地问道。
“至少这段龙骸骨上的文字是伪造的。”衣巧语气肯定地说道。
“唉,世间为什么总有这种无聊的人,搞出这么无聊的东西来。”司空湖愤愤不平,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现在连神谕到底有没有都成了未知。
衣巧笑笑:“邪灵造谣,蛊惑人心,故而有人造假,反击谣言,如此而已。”司空湖摸着下巴道:“但看起来,这十六个字对灵族十分有利啊。你看,天降永夜,若天永远地黑了,中土也变成了冥域,那人族必将遭受冥域猛兽和不死族的攻击而自顾不暇,灵族就可以趁机兴风作浪啦。我是在想既然是造假,为何不说‘冥域将变中土,灵族集体死翘翘’呢,这样岂非更能涨自己威风,打击邪灵的嚣张气焰?你们说对不对?”
衣巧咯咯笑了起来:“你要是那么做,岂非让人一眼就瞧出是假的?把假的做的跟真的一样,然后让人发现这假的就是假的,然后真的也变成假的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有人非要把真的东西搞的像假的一样,必然是居心叵测!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呢,神谕本来是真的,真的就是这么几句话,邪灵偷偷摸进来了,一看,吓了一大跳,然后心花怒放,然后就琢磨着怎么掩盖真相,所以就故意造假,哄你我这样的聪明人上当,以为神谕是假,然后忽然有一天,天,突然黑了,永夜不明,咱们全死翘翘。”
这话一说,衣巧的心又悬了起来。
“当然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也许事情的原本真相很简单,几个潜伏在中土的阴灵妄想翻天,却恨力有不逮,某日聚会喝多了酒,一个家伙拍着桌子说‘我们吓唬人玩吧’,大伙都说好,于是就炮制出一条谣言,说天降永夜,天下一片黑,人族要完蛋啦,灵族要昌盛。结果以讹传讹,有人就信了,闹的人心惶惶。为了反击邪灵造谣,某个好心人故意在此布设迷局,谎称神谕什么的,哄我们来探究,结果历经艰辛到此一看,我艹,原来是假的,那我们就可以放心啦,这是邪灵搞的鬼嘛,鬼蜮伎俩岂可相信,对不对?要我说,人家本是一片良苦用心,咱们可别理解错了。”
衣巧撇撇嘴,这话听起来也像那么回事。
见少浪剑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司空湖便抹了把脸,做了个甩汗的动作:“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还是少信,少传,人固有一死,早晚不都有那么一天嘛,还是及时行乐,不虚此生吧。”他又舒展舒展手臂,吐了一口气,笑道:“总算不虚此行啦,回去回了太子殿下,他必定高兴,你就是大功一件,国家功勋,看哪个还敢欺负你。”
司空湖说完,四处搜寻,打算找个什么信物带回去,龙骸骨当然要带走,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衣巧拉了拉他,含笑托出一枚黑黝黝的石头:“用这个。”
“影印石,好东西!”司空湖拿着石头高兴地跑到地下殿堂的入口,高擎着影印石一步一步向里面走。这石头天生灵性,可以将四周的景象全部影印了下来。
一切做完,司空湖准备把影印石往兜里揣,衣巧却含笑伸出了手。
“这个,还是我带着比较合适,别看它个头小,挺沉的。”
“此物可以影印四周景象和声音,但要放给人看,你没那本事。”
司空湖望了眼少浪剑。
“他也不懂。”
衣巧笑着把石头要了回来,司空湖心里那个郁闷,白小竹干什么都是明抢,凶巴巴的张牙舞爪,衣巧倒是优雅的很,笑着就把你的东西拿走了。
他眼圈一红,突然想念起白小竹来了。
“你眼睛怎么了?”
“感动,感动的想流泪。”司空湖擦了把脸,“总算功德圆满了。我们克服千难万险终于证明了神谕是假的,是邪灵伪作,中土依旧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兵革不兴,万民康乐。祝我皇帝陛下万万岁,祝天启男阁下身体健康,升官发财,妻妾成群,祝衣巧姑娘早日破境为妙,青春常驻,岁岁年年都如今朝貌美,祝你早日觅得乘龙快婿,早进洞房,早生贵子,生他个十个八个……”
衣巧俏脸一红,贝齿轻叩红唇。
少浪剑道:“某人是不是皮痒痒了。”
司空湖道:“你瞧你这人,怎么见不得别人好呢,衣巧姑娘早生贵子,你不也跟着沾光吗?哎哟,打人!衣巧姑娘,你也不管管他。”
……
山上已无可留恋处,三人决定马上下山去,司空湖见此处温暖,提议休息一晚再走,少浪剑道:“你休想打宝物的主意,圣境魂师虽然被噬魂横死,但他的护法弟子却都是散魂而死,这里处处是禁制,你确定你拿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会善罢甘休。”
司空湖揉了揉酸痛的屁股,抗声叫道:“你吓唬谁呢,炼魂术非到圣境,几乎一文不值,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好不好,我说的对吧衣姑娘。”
衣巧道:“炼魂术有三相:对眼相、炼魂相、大安相。对眼相用于安抚人心,炼魂相诛灭邪灵,大安相安魂正心。妙境之前,炼魂最强,故而邪灵畏之如虎,而人兽则无多察觉,圆真圆音们对你啰嗦,你可以不听他的,他也奈何不得你。妙境之后,对眼相隆兴,对眼即可窥知你的私隐,洗刷你的灵魂,你敢说你不害怕。至于到了圣境,邪灵之辈固然是望风逃遁,人兽又岂敢与魂师对抗,你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成了他的信徒,顶礼膜拜还来不及,遑论与他为敌。”
少浪剑淡淡说道:“魂师筋骨柔弱,能到此处的至少是妙境,他们散魂结成的禁制足可让你痛悔活在这个世上,你有没有听过‘羞愧死’这种死法?他们拘束你的灵魂,也不打你,也不骂你,而是把你一生的罪恶掏出来让你自己看,活活羞愧死你。唉,世人都以为圆真们絮絮叨叨,软弱可欺,殊不知这才是最高明的杀人手段啊。当然,如果你纯洁的像朵白莲花,当我没说,你可以留在这住一晚。”
这回司空湖真的抹了把汗,讪讪而笑:“这地方十分无趣,咱们还是早日回中土吧,把这东西往太子手里一交,回天启城做我的内相去。逍遥快活,又自在,哈哈哈哈。”
上山难,下山更不易,三人苦挨到山下,俱已是精疲力尽,却也不敢停留,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弱水河畔,气温稍稍转暖,这才敢运行周天,恢复精神。
弱水之上浓雾亘古不变,少浪剑在河畔坐了一天一夜,方才由司空湖发出信号,叫来摆渡人。
“规矩是千万别看他的脸,看了你就成了他的仆奴,永生永世都要困在这条河上了。”上船前,司空湖向少浪剑交代规矩。
“做他的仆奴,能不能见到小竹。”少浪剑忽然问道。
司空湖吓了一跳:“你不是开玩笑吧。”
衣巧紧张地望着少浪剑,等到一声苦笑后,忽然有一种心酸。
摆渡人撑着他的破船徐徐而来,他穿着破旧的麻衣,佝偻着背,老的似乎随时都会死,三人无言上了船,船是木头船,四处都是窟窿,能看到水在船底流动,却无需担心水会漫上来。因为撑杆的需要,摆渡人每隔片刻就会回头一次,少浪剑凝视着他的背,好几次都在最后时刻才低下头。
上岸之后,摆渡人正慢吞吞地调转船头时,少浪剑忽然停住脚步,骇的司空湖有跪下来求他的冲动。
衣巧的眼眶里汪着清凉的眼泪,她浑身软弱无力,身心俱疲,既不想哀求他也无意阻止他。
最终,少浪剑只是打了个喷嚏,衣巧和司空湖对视一笑,正当他们觉得可以长松一口气的时候,少浪剑却忽然转过了头去。
不过,摆渡人已经走远,浓雾弥漫的弱水河上,是亘古不变的死寂。
经历了天脊山严寒的洗礼和半神之神山陵卫的追杀,再入冥域,三人只觉得身在天堂。与额比拉会合之后,三人加快了行程,一日来到了黑丝哈城,与前次不同,现在的黑丝哈城少了一份肃杀,多了几份繁荣和活泼,四处大兴土木,热热闹闹。当地人对待中土人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改观,几个小贩围着少浪剑问有没有中土特产需要出手,价钱开的很高,还说不满意可以再商量。
问了才知道耳枝王不久前统帅联军在尾泉郡大败灵族,取得了辉煌的战功,大天子为了表彰他的功绩,让出黑丝哈王位,并承诺三年后再将大天子之位传给他。
三人想打听尾泉郡之战的细节,却得到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别人刻意隐瞒什么,而是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司空湖道:“多半又是冒领军功,弄不好被邪灵打的丢盔弃甲呢。这么看不死族还真是人,跟中土的玩法没什么两样嘛,都是一个套路。”
在城中住了几天,少浪剑和衣巧还想见见黑丝哈王或大天子,额比拉却表示无能为力,他的阶级太低,帮不上什么忙。
二人试图来个“夤夜造访”,却发现黑丝哈的王宫戒备之森严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里里外外透着一股令人畏惧的神力,为了避免麻烦,二人还是放弃了冒险举动。
一日路过耳枝王国都城,但见四处大兴土木,人口也比先前多了十好几倍,这倒也很好理解,这里是新黑丝哈王的龙兴之地,他做了大国的王,不久又将是西域冥地之主,照顾一下家乡也是人之常情嘛。
进城走没多远,众人就被一队皇家卫队拦住了,额比拉一见领军的骑士,大惊失色,连声叫道:“你怎么会在这,我的儿。”
耳枝国的皇宫骑士竟然是假面国内大臣的儿子,这关系似乎有些乱,额比拉追问他儿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那孙子却死活不肯说。直到一行人进了修缮一新的宏丽王宫才发现,高高王座上坐着的正是原假面国国王——他现在已经被册封为耳枝王,由民穷国弱的小王变成了属地万里的大王。
他连日派人在城门等候少浪剑等人的归来,直到今日才如愿。
耳枝王的身边是衣着华美的王后雪姬,对少浪剑的救命之恩,她一直铭记在心,亲亲热热地问起了此行的结果。耳枝王对众人去天脊山探险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众人此行可曾得到什么珍奇异宝,不过瞧众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料必是无功而返,他也就不再追问,哈哈大笑之后降旨设宴款待失意而归的诸位英雄。
酒过三巡,耳枝王随口问道:“你等俱平安归来,那个俏丽可爱的姑娘哪里去了,还有那个面孔严肃的少年公子呢。”
白小竹的离去始终是少浪剑心中最深的痛,闻之黯然,久久不搭。众大臣大怒,以为对国王不恭,耳枝王也面露不快。雪姬含笑向国王解释道:“大王不知,他与那位姑娘本是一对情侣,那姑娘为了他而牺牲性命,他正是伤心欲绝时,你又何必伤口上撒盐呢。”
耳枝王恍然大悟,笑道:“寡人绝无他意,口误,口误。”王后道:“国王无错,错在他们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耳枝王大喜,弹了弹王后娇嫩的脸蛋:“你可真会说话。”当场降旨,任众人去内库挑拣自己喜欢的宝物,着王宫卫队护送回国。
少浪剑和衣巧提不起兴趣,倒是司空湖捡好的拿了几样。
冥域大局已定,各地平安,有耳枝王的护送,众人一路顺畅。这一日回到了雪国,朱开的伤已好,见衣巧平安归来,长松了一口气,跑过去献上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他在赵阳山就养成的习惯,衣巧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这次却有不同,当着少浪剑的面,她忽然觉得有些忸怩。
朱开心细,面色一僵,悄悄问道:“白家丫头,怎么没见一起回来。”衣巧面色顿时黯淡下来,她和白小竹是有一点争执,但更是一对好姐妹,对白小竹的舍己为人,她是心存感动的。
江南子弟听闻白执恭为邪灵冲神丧失了人性,白小竹舍身投入冥河,不觉潸然泪下。吴贤更是嚎啕大哭,捶胸顿足。
一连串的不幸中,唯一值得庆贺的是雪中天这些日子竟然奇迹般地破镜入流,结固了内丹。想到江南世家后起之秀中最闪亮的白家长子白执恭折戟沉沙,而最弱势的雪中天却奇迹般地破镜入流,跻身上流。不由得让人感慨,世间的枯荣兴衰莫非早有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