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禹城,莫府朱门大开,门口车水马龙,鞭炮齐鸣,炸得漫天红纸屑,孙管家满脸喜气的站在门口,迎接着一个一个进来的官吏富商,整个莫宅都笼罩在一篇喜气当中。
听着院外的喧嚣,春兰扔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愤愤的道,“侍书和侍画两个,真是越发不像样子了,自己跑出去偷懒还不够,还把小丫头们都带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小姐。”
夏荷看了眼坐在窗边的少女,见她正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的海棠花发呆,瞪了春兰一眼,低声道,“你少说两句吧,今天是老爷升迁,夫人没事也会找出些事情来,不想挨罚就安分些。”
春兰扫了眼空荡荡的屋子,嗤道,“安分就能不受罚么?”
夏荷一时语凝,半晌幽幽的叹了口气,泼辣的春兰因这一声叹息忽然心酸起来,“老爷眼中除了官位估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姑娘好歹是嫡女,却被个继室欺辱至此。”
“春兰!”窗边的少女听她说的不像话,出声打断道,“不要胡言!母亲并没有少了我的吃穿用度,哪里看出欺辱我来了?”
春兰不满的道,“别人当然看不出来!她为了那宽厚的好名声,面子上哪里会少小姐的?就会暗地里下绊子使坏……否则,那雨姐儿和乐哥儿是怎么没的?”
夏荷脸色一白,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她家小姐厉声道,“你给我住嘴!”
春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吓得一身冷汗。莫玥站起身来,亲自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确实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道,回身对春兰道,“是不是才松快了两年,你就忘记我们之前的险境?你应该知道,雨姐儿和乐哥儿事发后很多小丫鬟都莫名消失了吧……当时幸亏夏荷躲得隐秘,没被发现,否则……”
春兰和夏荷顿时脸色惨白,莫玥看着她俩的样子,无比郑重的道,“这件事情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以后再也不许提起了,知道了么?”
两个丫鬟点头如捣蒜
莫玥脸色微霁,放缓语气道,“我们装傻卖乖多年,才换得这两年的松快,你们可别疏忽大意,前功尽弃。”
两个丫鬟继续点头,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十分压抑。
门帘忽然被撩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走进来,只见那男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浓眉大眼十分清俊,只是那一身懒散松垮的模样一看就是个纨绔。莫玥先是一惊,在看到男子的样貌后,忽然笑起来,眼中带着暖暖的温度:“大哥!你怎么回来了?”随即想到今天的日子,不由焦急的道,“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莫少恒径直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姿如钟,哪还像个纨绔。听见妹妹的问话,微微一笑,语气中含着淡淡的嘲讽,“今日父亲升迁的任命书下来了,这样的大喜日子,我怎么也该回来看看。”
莫玥有些着急,她岂不知哥哥回来是为了她?“哥哥还是趁着没人注意,还是赶紧走吧,我一直都乖乖的,就算她寻由头罚我,也不过是禁足抄经,没什么的。你这半年不归家,被她看见,挑拨两句,父亲最少也要罚你去跪祠堂,你要准备明年的春闱,无论如何也不能熬坏身子……”
莫少恒看着妹妹焦急的眼神,心中温暖,亲昵的摸了摸她的头道,“今天是父亲任命书下来的日子,这次升迁又是张尚书各处打点的,所以今天张氏说什么父亲都会顺着她,你身子弱,再在那阴寒的小屋里抄经要落下病根的,况且,你已经十四岁了,不能让她再败坏你的名声了,好在父亲升迁,我们就要去京城,她在哪里不一定好施展……”说到这里,莫少恒不知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坚定的道,“不论如何,明年春闱我一定要进一甲前三,不会再让妹妹受委屈!”
莫玥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忍不住心中酸楚,这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现代,也就是个高中生,却为了她而挑起重担,“大哥……”
“妹妹再忍一年,就一年。”莫少恒认真的道,黑濯石般的眸子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莫玥忽然将眼前这个少年,和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幼童重叠起来。
那时她刚睁开眼睛,却发现换了一个世界,小小的手,小小的身子,古朴的环境,来来往往的丫鬟……无一不让她惊恐,一句话也不敢说,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这个世界,那时,一个小小的孩童日日夜夜陪在她的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认真而坚定的看着她说,“妹妹不要怕,哥哥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妹妹,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小小幼童黑色眸子里的认真,让她渐渐安定下来,然后开始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说起来,也是得益于那件事,这个小哥哥才能安全活到现在。张氏是父亲莫海扬的继室,是当时从二品布政使司布政使张大人的庶女,莫海扬作为一个从五品的知州也算是高攀,然而张氏终究是庶女出身,估计她嫡母也不是什么好鸟,她被压迫的有些心理阴暗,不仅眼界气量狭窄,而且心肠狠辣,当时不过才进门半年,就想着谋害原配子女,真正的小莫玥就大冬天落水夭折了……
事情似乎看上去冠冕堂皇,是张氏一时疏忽,但终究有些蹊跷,莫海扬也不是傻瓜,似有察觉,对张氏发了一大通脾气,还禁了足,然而前脚刚禁足,后脚张大人就为莫海扬疏通关系升了职,在明晃晃的前程面前,面对张氏梨花带雨的喊冤,莫海扬便顺水推舟把这件事情揭过……
总算张氏不是很傻,为了挽回莫海扬心中毒妇的印象,积极改变策略,善待所有孩子,翻过年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后,张氏表现的贤良宽厚,莫海扬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错怪了张氏,不由心中有愧,对张氏慢慢的好了起来……张氏摸到了门路,对嫡子嫡女改变策略,实行“捧杀”政策,然后尝到了甜头:有什么比别人家孩子的顽劣来衬托自己孩子的优秀来得更让人心情舒畅呢!原配又如何?嫡子嫡女又如何?还不是天天被父亲训斥惩罚?我们家的宝贝可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里……
想到这里,莫玥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一开始没摸清张氏的心思,还吃了些苦头,本来她想着她的父亲莫海扬毕竟根基较浅,张氏哪怕心胸窄些,若眼界稍微宽一些,她和莫少恒嫡子嫡女的身份,总能寻两个好姻亲,提携莫家,她也好好表现一下,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哪怕暗地里下绊子受些罪,总有脱离苦海的一天。哪知张氏实在鼠目寸光,莫玥稍微表现好些她面上一片慈爱,暗地里却狠狠打压,两次之后,莫玥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再想到小莫玥的死,赶紧改变方针,装傻卖呆,使劲减少存在感,无他,保命尔。
但是对于这个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努力保护自己的小哥哥,莫玥终究不忍,一直再寻找合适的机会,终于在他十岁,她八岁那一年,两个人蹲在一堆下人中间厮混,一个厨房的小厮正在讲当时一件热门案件:某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豪赌败家,终于被族人逐出家门,莫玥急忙抓住机会,假意天真的提了几个问题,诸如,“她的继母为什么对他的弟弟那般严厉,对哥哥这般纵容?好偏心……”“他的父亲也不要他了么?”“他被逐出家门之后,他弟弟是不是就不是弟弟了?成了家里的哥哥?”
那小厮平日里最爱听些宅门内斗的断案故事,立刻就道,“捧杀呗……这样的事情多了,看起来宠爱无比,实际上是把人毁了……”那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就住了嘴,留下刚满十岁的莫少恒怔怔的出神……
之后,莫玥破天荒连着几日没有见到小哥哥,当十天之后,他再出现时,已经再没有天真温暖的笑容,捧着几本书对她道,“我打听过了,别人家的女孩子,四岁开始学针线,六岁就该启蒙读书,女孩子也是要学很多东西的,从今天开始,我每日会抽出时间来教你读书写字……针线的事……”说到这里,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沉痛,要是他能够早早明理,也不至于耽误了妹妹……
莫玥看着小小少年脸上不符年龄的沉稳,只觉得无比心酸,十天的时间,让一个天真的少年迅速的蜕变,那消瘦的肩膀上忽然间压上了一座山,然而他准备独自咬牙撑起,为她这个妹妹撑起一片天……
莫宅偏远的角落里,戒尺毫不留情的打在她的手心,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妹妹,并不是所有看起来宽和的都是好人,哥哥也是为了你好,不能再懒散没规矩了,该学的东西都要学……”
她捧着男孩子读书用的《论语》,忽然间泪如雨下,他的哥哥并不知道女子该学些什么,他学什么,就教她什么,原本被一个孩子教育而啼笑皆非的心情在看到少年眼中的痛惜后全部变成心酸和感动,她要保护这个孩子!这样的想法忽然间无比的强烈……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流利的背出论语时,哥哥脸上震惊的表情,然后认真的告诉他:“哥哥,每次父亲表扬过我之后,张妈妈就会以教我规矩为由罚我,晚上不准吃饭,要一直站着,不到子时不能睡觉……”
片刻的呆滞过后,哥哥眼中盛满痛楚,他是个聪慧而敏感的孩子,他明白了自己表达的意思,然后,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一定会保护你!一定会!”
于是,等莫海扬发现时,他发妻的孩子已经长歪了,木讷的木讷,纨绔的纨绔……
好在张氏的孩子聪慧伶俐,张氏娘家又十分给力,莫海扬自从娶了张氏,三年一升迁,不到十年就从从五品的知州,升为了正四品的京官内阁侍读学士,遂对发妻的嫡子嫡女长歪也就不甚在意了。
只是有事无事就挑拨莫海扬将两个孩子惩戒一番成了张氏的一种享受……
今日就是莫海阳升为内阁侍读学士的日子,莫玥想到这里,又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张氏的父亲现在是已经礼部尚书,且看他能将一个庶女也嫁与一介寒门进士,并多有提携来看,就能看出此人极善钻营,至少每个子女都利用的淋漓尽致,虽然庶子庶女姻亲看起来都是低娶低嫁,但也为他的仕途奠定了基石,张氏要是有他父亲的五分之一眼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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