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气味,不难闻,也不好闻,像灰尘堵住了鼻息。
陈富贵没卧床,他在按衣柜中间的镜子,胶老化了,粘不牢,过个天把就得给摁一摁。
搁在桌上的收音机是开着的,卡了,“咯嗞咯嗞”响。
梁白玉一进来,陈富贵快按好的镜子就往下滑,他心里想着赶快扶好,手却不听使唤,镜子摔了个四分五裂。
“谁让你进来的?”陈富贵青着脸喝斥。
“陈叔,我们等会儿再说。”梁白玉在屋里东张西望的找笤帚,“我给您把地上的碎玻璃扫掉。”
“不用你插手。”陈富贵冲外头喊,“小砜!”
“他下山啦。”梁白玉说。
陈富贵没反应过来:“下什么山?”
“帮我修房子啊。”梁白玉对上中年病患疑惑的眼神,笑着说,“我总不好一直住在这儿。”
陈富贵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也没继续跟个小辈交锋,累。
收音机不卡了,老歌《故事就是故事》的旋律在屋里飘扬,光阴似乎在倒着走。
梁白玉找到笤帚,慢悠悠的扫起了玻璃。
陈富贵咳嗽着扶住桌角,见他扫个地的动作那么生疏,一看就是没做过家务,油瓶子倒了都扶不起来。
还有那手,拿笤帚都拿不好,扫什么地。
各个方面都很中等的beta群体里,出来了一个比omega还要娇贵的。
也是好笑。
陈富贵脑中浮现那个才女的身影,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有其母,必有其子。
玻璃碎片撞在一起的声响有点吵,陈富贵烦得一把夺过笤帚,强撑着身子骨扫起了玻璃。
剩下的细小玻璃渣陈富贵扫不了了,他摇晃着站不住,拨开了伸过来的手。
梁白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推你了吗,你就摔了?”陈富贵两眼一瞪,一副要吃人样,“我儿子又不在,你搁我这装什么?”
梁白玉撑着地爬起来,唇角微微下垂,像被家人训了的小孩。
陈富贵有一瞬的恍惚,他回了神,拖着报废了大半的身子爬上了床。
有些玻璃太小了,扫不起来,梁白玉就蹲下来,用手去刮,去捻。
陈富贵扔了两个花生壳到他背上:“行了,不要你搞了!”
不然回头手破了,又要在他儿子面前哭诉。
梁白玉细细抹着指尖上的灰尘:“陈叔,您对我好有偏见。”
“就和村里人一样呢。”他耷拉着眼尾。
“你要是我,有个你这样的人缠着你儿子,你会给好脸色?”陈富贵塞了个扁枕头到腰后,撑着自己。
梁白玉做出认真思考的姿态,他为难道:“抱歉啊陈叔,我想象不出来。”
“以我的情况,我想我这辈子应该不会有后代。”青年笑得无忧无虑。
陈富贵两撇倒八字眉皱了起来,他不是愣头青毛头小子,什么都没经历什么都不懂,到了他这个岁数,一眼就能看出很多东西。
“我身体不好,撑不了多久,说吧,你要怎么才能离开我儿子?”
一首歌放完了,屋里突然静下来,流动的浮尘都像是凝滞住了。
“哎……”
寂静被梁白玉的一声叹息打破,他拖着木椅去墙边的窗户那里,坐下来双手交握。
“陈叔,人有时候经历了某些事,是会生病的,脑子生病。”
一个故事从梁白玉两片艳红的唇间流淌出来,“我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孤儿,直到今年年初我遇上了点麻烦,因祸得福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乡在哪,可我只想起来了一点。”
陈富贵的咳嗽声停了停:“一点?”
“是啊。”梁白玉捏着白瘦的手指,“一点。”
“你表姑没跟你说老家的事?”陈富贵这会儿的神智还挺清明,很快提出质疑。
梁白玉的嘴唇轻张:“我表姑啊……”
“我是年初记起了点事,才知道我还有个表姑,我和她已经失散了许多年,我废了好大的劲找到她,可是,”
顿了几秒,梁白玉说:“她好几年前就不在了,病死的。”
“真遗憾。”梁白玉整个脸部表情都写着哀伤,时刻铭记于心一般,“我都没来得及感谢她曾经将我带出村子,那时候我还不到七岁,去了外面就生病忘事了,真的多亏了她呢。”
不知怎么的,陈富贵心头生出一股发毛的怪异感。
“老家的变化好大。”梁白玉的眼下有扇形剪影,被他白而细腻无暇的肤色一衬,脆弱得很,“我回来都一个半月了,还是没找到我父母的坟。”
陈富贵听到这儿,确定了他的目的。
不奇怪,料到了。
“我想起父母的时间太晚了,挺不孝的,我努力拼凑记忆,终于记起他们葬在东南方向,”梁白玉弯下细瘦的腰,十指插|进柔黑的长发里,轻声喃喃,“但我就是找不着他们的坟,我快把那片地的草摸秃了,他们也不托梦给我,一定是怪我回来的晚了。”
陈富贵觉得这个小辈的状态不对,说不上来,就是怪。
可能是他想多了。梁家人没有精神病。
“几十年了已经,我打听不出想要的结果,老一辈忘了也正常,毕竟非亲非故,谁还记得不相干的人埋在哪。”
梁白玉的唇边忽然浮现一抹笑意,他笑出了声:“不过我觉得肯定有记性好的。”
陈富贵够到又开始呲的收音机,手一按关掉,他不废话,直接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梁白玉掀起眼皮,目光透过挡在眼前的发丝,凝在中年人身上。
“你听完就离开我家,不再跟我儿子来往。”陈富贵说出自己的条件,他不等年轻人给出反应,就利索的下床开抽屉拿小本子和水笔。
突然回光返照了一样,腿脚没那么沉重吃力了,也不咳了。
陈富贵把记账的小本子往后翻,在空白的一页写了两行字,他是读过书的,字迹能看,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我保证离开陈砜,从今往后不和他说一句话,更不会和他处对象。】
【如果后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富贵在抽屉里找出印泥,将小本子转向年轻人:“你来按个手印,按完我们继续谈。”
梁白玉没动。
“怎么,你要赖上我儿子?”陈富贵面上冷哼,心里焦急。
“怎么会呢。”梁白玉拢了拢散在耳边的发丝,懒懒的笑,“我只是在想,陈叔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想得还真周到。”
红色的印泥,沾到了他的拇指指腹上面,被他摁在纸上。
就像一块鲜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