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的诞生并非一朝一夕。燎原的大汗为此已经准备了许久,不差这一分一秒。
大汗耸了下肩膀,自觉后退一步,似乎是想把交流的空间留给左吴和教宗。
教宗却没给他置身事外的机会。
消瘦的海星人看了一眼拟态而出的气态生灵,又抖了抖身上漆黑的披风,语气颇有些感慨:
“你看看,所谓未来科技是不是很威风?可你们若与我稍稍换下立场,便会发觉我们面对这未来究竟是有多心虚。”
“毕竟……这些科技都是诸位在未来所能取得的成果。而最适合每个文明的科技形式,也大多是每个文明自主研发的成果。我们窥伺未来,局限也大,东拼西凑,难免不伦不类。”
左吴点头,确实,教宗的镜弗如今展现的手段总是有些别扭——镜弗的常规攻击手段说到底没有超出自己想象太多,唯一的例外是自己撕开他们的星球时,所下起的金雨。
金色雨滴流淌过的地方,生机和生命会勃勃生长。好像仅靠滴洒和浇淋就可以将一片荒芜的死寂星球,改造成富饶无比的盖亚星球一样。
可问题在于,金雨虽有如此效力,镜弗人却好像压根没有掌握投送它的手段,甚至无法保证金雨的保质期。
想到这里。
还抱着黛拉一摇一摇的左吴又想起了件事,随口问道:
“你们用引力引燃的火灾也是‘不伦不类’之一?火情确实防不胜防,可勐烈程度偏偏和你们引燃物体的质量成正比,偏偏是把人烧个半死不活却不会马上致命的程度。”
低头,左吴能看见自己身上的烧伤已经完全愈合,新生的皮肤已经褪去了脆弱的柔嫩。可越看,左吴就觉得越是后怕。万一镜弗能做到靠一瞬间的勐烈就把自己焚成飞灰呢?
“吸收”并不是个被动技能,自己对于此前未曾见过的攻击手法,还是有些太过无力。
燎原的大汗好像看出了左吴的想法,嗤笑:
“瘦海星他人坏的很,既然他所有东西都是从咱们这偷的,那他是不是可以把火候控制在只能把人烧的半死不活,然后让我所孕育的神灵吸收比预计更多的忿怨与痛苦,继而达成他阴险险的目的?”
左吴耸肩,只见怀中的黛拉又在自己胸口上蹭了蹭,她在小声抱怨:“啊,爸爸的聊天时间。你们大打一场前总喜欢聊天。”
镜弗教宗似乎一直在关注黛拉的动向,他远远的笑了下,摸了摸鼻子:“风浪要起,总是该酝酿下气氛的。咱们仨现在只是没找到互相的破绽而已。”
虫娘撇嘴,又往左吴怀里钻了钻。
左吴咂舌,他不会忘记教宗对黛拉一直抱以异样的关注。
教宗丝毫不掩饰他的关注,可他也一直看着大汗,不知道海星人天生的小眼睛怎么能容纳得下这么多场面:
“哈哈,我不否认我是想对大汗的神灵做些什么,但这也是因为客观条件受限,不得不耍的计谋。如果我真能一把火把你们烧成飞灰,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圈,搞这么麻烦?”
大汗的嗤笑没有停歇:“以前你和我联系时我就有感觉了,感觉‘未来科技’之于你,就像买错了尺码的鞋,可你偏偏要穿着它去长跑,怕不是废气把你的脑核给腌出味儿了。”
“废气把脑核腌出味儿”是燎原传统粗口。
被粗口招呼的教宗却没有一丝愠怒,反而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啊,没错,这就是我一直在强调的。我们窥得的未来科技并不完整,常常无法与我们的实际情况适配。我也曾无数次为此沮丧、愤怒。可到头来,我总是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在愤怒什么?”
“是愤怒未来科技不能完全为我所用,还是在恼怒我们运气怎么这么差,‘命运弃子’的诅咒依旧延伸到了我们这些原版镜弗的后继者身上吗?”
“或许都有,我不会对我的抱怨进行反思,难道在逆境中人连抱怨几句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教宗背手咬牙,忍不住跺了跺脚,头上的尖角好像都因为想起了昔日的挫折而开始气到冒烟。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歉意一笑:
“总而言之,我被气了这么多次,怨天尤人了无数次,想不通我们为什么会也是命运弃子的原因。某段时日,我也迷茫无比,只能一遍又一遍浏览我们窥得的未来科技的记录,想从中聊以慰藉。”
“然后,可真是柳暗花明。遍览记录时,我忽然又确认了一个道理,被前人说过无数次,已经说烂了的道理——”
“就是我怨天尤人无数次,却从来只是在埋怨我们本身,或我们在命运面前的乏力,却从来没有怨恨过未来科技本身。”
“哈哈,那句话怎么说的?‘技术本身不会有问题,有问题的只会是运用技术的人’。”
大汗摊手:“对,是你们跟不上未来技术的步子。若你们本身拥有强健的枝干,那嫁接上来自未来的枝丫,只会让你们更繁茂才对。哈,所以呢,你明白这个道理又如何?”
教宗小小的眼睛这回又看向左吴了,他舔舔嘴唇,眼睛里又不止是左吴和大汗了,还有注定笼罩世人生生世世的昏暗银河:
“我刚才说过,咱们都是被制造而出,都不是这片银河的原装,对这方世界的感情不算太深。所以,当我们喊出‘为了银河未来’的时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更多些。”
“可人总不该是凡事利己,也不该只看着当下,看着自己的身边吧。”
说着。
教宗的小小眼睛中,所映照的太空里,原虫增生的血肉压碎了镜弗旗舰中放出的艘艘星舰的外壳;一次又一次几乎被血肉吞没的反击的弧光中,也让一头又一头太空鲸在死亡、坠落。
镜弗的每艘星舰,都是无数科研人员皓首穷经,好不容易找到的行之有效的未来科技的搭配。
不完整的未来科技像程序员的电脑一样,有些代码在一台电脑上能用,可关一下机,或放到另一台电脑上就用不成了,差不多的道理。
教宗以引力为外壳的旗舰中,放出来的每艘小型战舰,都是这样通过一次又一次试错,才弄出来的“孤品”。每每受损,都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太空鲸也一样。
每头太空鲸都是关乎燎原最底层的部族,数万数十万人口衣食住行的命根子。
却就这样纷纷陨落,比严冬时的雪花还要不值钱。鲸群本来的宝贵,被原虫血肉毫无意义的畸变吞噬,只为榨取它们脑海中一的,朦朦胧胧的忿怨。
都说若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就会注意不到自己平时的消费习惯有多糟糕。
可仔细一想,就会为个中损失惊个心惊肉跳。
“我们为什么这么奢侈?”
教宗问,又自己喃喃回答:
“不就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三家已是强弩之末,都是凭吊着一口血气和毅力,才勉强挤出了还能为我们各自的梦想去向死而生的力气。”
“过了这次,咱们都要进入漫长的蛰伏和恢复期啦。”
“不过具体有多漫长?目前你们人类最长寿的记录统统是三百岁整,这不是你们的极限,你们还可以活的更久。”
“而我们海星人惨些,最长能活到一百八十岁,可惜未来科技里没有研究如何让海星人——原本的食用罐头延寿的,所以一百八十岁估计就是我们的极限了。”
“至于燎原的气态生物,他们能活的比我们都长一些……哈哈,可就算是这长出来的一些,又真能抵消我们恢复和蛰伏的漫长吗?”
“即便是我们中的某人真的幸运无比,在有生之年中让自己的政权能够重新动起来了,可彼时垂垂老矣的我们,真的还能重拾今天的锐气和动力,再次‘为了全银河’而奋战吗?”
“所以现在,我们若想靠自己的手,去让这个世界走上我们觉得正确的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过上我们想象中的美好生活,现在就是最后关头了。”
大汗点头,补充一点:“另外,以后的我们也不能再指望什么平行世界,毕竟唯一能进行世界穿梭的陶沃姆长城节点,已经全部被维度恶魔摧毁。估计……我们在如今银河的残破下,已经再也不可能达到陶沃姆曾经的高度了。”
镜弗弄出的未来科技,无法完全碾压当下的另外两家就是再明白不过的证据,至少说明燎原和新帝联,在未来实在进步缓慢。
左吴抿嘴,这个结果自己之前就想过。看来教宗和自己在这方面冥冥中心意相通。
而燎原的大汗也默然,他现在是灰风的人格不假,但拟态追求的全方位逼真注定要求他把气态生物的寿命也纳入考量范围中来。
大汗还是会衰老,还是会死,其人格会沉寂并休眠,构成他目前身体的机群甚至会一道被埋入坟墓,像个真正的
除非他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克服自己作为灰蛊的,追求逼真的本能。
但那需要花费多少时间犹未可知,以及去掉死亡这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后,人会与以前出现多大的区别,着实不好估计。
就拿修仙小说来举例,修仙的本质本该是求个自在逍遥,长生也只是个手段,但有多少角色变成只知去追求长生本身,痛苦一世了。
大汗也是这样,他不确定自己将注意力转到克服灰风本能之上时,自己会改变多少,还能不能在创造独属于燎原的神灵的路上一往无前。
此时。
教宗的声音还有些“余音绕梁”。换来的却是在场三人难得的寂静。
虽然寂静。
左吴也越来越认可,自己和另外两人是如此相像。
却就是因为只是相像,大家才要争一争这一点点不同中的高低。
寂静是由教宗的深深呼吸打破的,他忽然张开双臂,像想靠蓬松羽毛,让自己体型更大的野生动物一样。
只不过野生动物让自己看起来体型大是为了威吓敌人,可教宗自己却是想要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渺小,在命运和岁月中留下一点痕迹。
“我们如此渺小,这样的我们能为银河做些什么?”
教宗轻声:“左吴阁下,我理解你。不想让你最亲近的家人生活在残破且没有未来的银河中当然无可指责。”
“但皇帝阁下,你也呼喊过‘为了全银河’的口号,你是否想过,银河中绝大多数如你我,甚至比你我还要脆弱无数的渺小压根没有离开银河的能力?这里再残破不堪,再没有未来,也是我们唯一的家园。”
“然后,大汗!我也不否认神灵的权柄如此诱人,知道倘若燎原能获得神卷,你们也确实有可能驱散这个世界的阴霾。”
“可你们有没有看见,圆环链接上的那个游戏中,行使天灾飞升后就会直接取得游戏胜利,”
“可胜利之后游戏就结束了,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胜利,是玩家的?玩家所操控政权的?还是被游戏存档链接的世界化为了白茫茫一场空,徒留一片混沌的……‘胜利’?”
说完。
教宗深深呼气,暂时停止了话语。
左吴默然,怀中的黛拉缓缓转头,表情无悲无喜。
虫娘问:
“那你呢?把爸爸和大汗的目标贬的一无是处,你自己却甘居渺小,你想做什么?”
教宗缓缓笑起:“很简单,我是渺小的一员,可渺小往往也能聚沙成塔。在今天,我们互相攻伐,消耗的资源可谓奢侈。可这不是浪费,毕竟我们理念不一,目标不一,确实会产生互耗。”
“可若我们从此目标统一呢?”
左吴歪头:“怎么个统一法?我们甚至连目标的定义都莫衷一是。”
“不不不,莫衷一是只是表像,我们的问题只是我们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不确定的人生……”
教宗语气一凝:“还有……不确定的死!”
“对吧!‘渺小’一直无法聚在一起,团结一致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渺小之人除自己之外一无所有,说难听些,一条烂命!就是自私自利苟且偷生都耗尽心力,那么艰难,又怎么还有余力为别人着想?”
“到目前为止,人只有一辈子。能过好自己已经算是幸运,帮别人过好就是圣人。凭什么要求普通人去做圣人的事?”
“这就是聚沙成塔终究是无法达成的幻想的原因。左吴阁下,你为了过好自己所以只看着黛拉;还有大汗,他为了过好自己,就只为了他的文明,都是一样,无可指责。”
“但反过来,不就不一样了吗?”
“如果每个人都能拥有确定的死的话……哈哈,比如弄个机械,在人垂垂老矣,行之将亡时,把他投送进去,然后完全随机的转世重生呢?”
“甚至不用转世重生,就每年随机选择一天,让世上的所有人一梦过去,醒过来时,就完全随机的和某个人互换了身体呢?”
“因为完全随机,所以人便会知道,为了集体奋斗,让世界更美好才是每个人最好的选择!因为完全随机,若不为了整个世界而奋斗,不想让这个世变得更好的话,到头来最后坑害的就是他自己!”
“这才是最符合趋利避害,最符合大多数生灵利益的方式!”
教宗呼气,终于不再掩饰看向黛拉和左吴的灼灼目光:
“所以,为了公平,我想让所有人的血脉和基因都不再有差距,这需要左吴阁下你的帮助;为了完成转世重生或者随机互换身体,投送意识,我需要黛拉的帮忙。”
“你们觉得呢?”
左吴只觉得思绪有些混乱,良久,才稍微挤出一丝笑:“那互换身体后,我可能变成女人,甚至黛拉可能变成我的妈?”
虫娘狠狠点头,又狠狠咬了口左吴的手臂。
教宗却疑惑不已:“那又如何?哦,你们还是被困于古老且过时的伦理。”
“须知,未来科技可不止物理,还有社会科学啊。社会科学已经揭示生灵会越来越原子化,宗族早就消失,现在该是国家、小家了。”
“那么,自己的性别认知,还有你和黛拉的父女关系,又为什么不能将其瓦解?”
教宗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如果两个灵魂真的互相纯粹的关切,那又何必拘泥于关系的形式?换句话说,如果关心、关切、喜爱、敬重,这些美好的东西竟然只能靠血缘、性别,或者早该被打倒的社会关系和分工带来,那它们本身该多么可悲?”
“他们早就该一起进化了!”
左吴愣愣。
黛拉还是不服气:“如果我被随机互换了,那我岂不是会离爸爸很远很远?”
“可再远,又能远过你去往银河之外后,与你爸爸的距离吗?”教宗摇头:“可按我的方案,你怎么也会和你爸爸呆在一个星系内,你为了世界奋斗,就是为了你爸爸在奋斗。”
“即便相隔千里,也总是心有灵犀。在银河漫长的亿万年中,即便只靠概率随机,你们也终会相遇。”
“难道不比现在,你一离开就是永别要强得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