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帝来说,一场婚礼的筹备工作可以说是异常繁复。而新帝联负责礼仪和外交的官僚们也乐得展示他们的用处,炫技般把过程清单拉得很长。
为了体现对姬稚的弥补,左吴也乐得见着这安排越复杂越好。
可流程变得复杂,便也意味着左吴压根没有把流程清单从头到尾来一次过目。到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对这自己作为主角的仪式几乎是一无所知。
只是“几乎”。左吴至少撞见过几次礼仪官僚为了这场仪式筹措物资,也批准过他们调用几个仓库的申请。
某天左吴心痒时,也悄悄潜入过这么个仓库一探究竟。
那仓库原本黑漆漆一片。
但左吴打开了某个开关后,便被忽然涌出的无数绫罗绸缎闪花了眼。
在银河残破物资紧缺的当下,婚礼不可能使用真正的财货金箔。这些金灿灿全部来自科研团队的全新成果,一种耗能颇低却极其逼真的投影造物而已。
每道投影的每寸光线,都经历了官僚们的细细考究。身处其中,如梦似幻,让左吴差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交界究竟在哪里。
然后,左吴在这幻境中闲逛许久,本以为其中毕竟不会再有一丝真物时,却偶然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是婚纱。
本打算在那特殊的日子给人马娘披上的婚纱。
它是无数虚幻中唯一真切的东西,左吴在它面前驻足许久,倒真看出了一点东西。
婚纱不必担心会不合姬稚的身,哪怕她是稀罕的人马娘也一样。姬稚平时在各艘星舰里闲逛时,她的身体数据早就被种种观测架构所记录,连最神秘的体重也被地板的压感明确到了微克。
这只是星舰的常规监视手段而已,大家都被记录着,没有人是例外。数据的调取也征得了人马娘本人的同意,左吴关注的也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婚纱华丽不假,合姬稚的身也不假。有绫罗绸缎点缀,下能凸显姬稚马身的强健,上能展现她人身的柔软。穿戴在身,一定能让她成为那天唯一的女主角。
但它的款式好像有些微妙的问题。左吴思索许久,都没想出它的问题具体在哪里。直到踱步到仓库入口,把这些投影造物的总控开关关掉,让一切虚幻都被黑暗笼罩时,他才找到思路。
然后。
左吴默默的打开了视界的相册,翻找到自己最宝贵的那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自己和艾山山结婚的那天,在那原始行星上,海妖也披上了个婚纱。其指尖掐着裙摆,局促,紧张,却也在傻乎乎的笑,笑容被左吴拍摄下来,定格,时不时会拿出来回味当初。
艾山山的婚纱是当初随性制作的,无论是衣袖,裙摆,还是胸前的装饰,处处都是海妖按她的喜好弄出的堆料。
但到了现在。
海妖的随性被官僚们细化为了正式的规矩,成了记载在册的实实在在的礼仪。
于是到了现在,到了仓库里给姬稚准备的婚纱,其一切细节都脱胎于这些礼仪,也难怪左吴会觉得这款式有些微妙,毕竟它绝类艾山山的当初。
饶是这样也就罢了。
但这“绝类”当中,却更是充斥着有意为之的“劣化”。
——裙摆的长度比艾山山的当初要短上些许,胸口的宝石光泽也被调低了一点点亮度。一切好像都比艾山山要少一些,一切都在提醒人马娘,和政权的正牌皇后有高低区别。
这才是这满是如梦似幻的仓库里最真实的地方,真实到令人发冷。
甚至发现这些的左吴也没有立场发泄心中的憋屈。细细深究,这样的区别的源头不还是自己?
自己准许新帝联负责礼仪的部门成立,也曾为官僚们的毕恭毕敬而觉得享受。这一切都是礼仪带给自己的力量,连“皇帝”这个职业的说话分量,也大半都是靠这所谓礼仪来维持。
礼仪不就是用来区分地位高低,上下尊卑的吗?
现在,只不过是这上下尊卑的区分,终于回馈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而已。自己作为“礼仪”最直接的既得利益者,真的有指责它和否定它的资格吗?
想通这些。
觉得仓库中的虚幻真实到吓人的左吴,只能觉得烫手般将大门关上。在后来,每一次看见姬稚去试新衣,每一次对这仓库投来期翼的目光时,都会觉得如鲠在喉。
却什么也说不了。
左吴本来以为这根卡在自己喉咙里的鱼刺,终究只能与其所刺出的伤口愈合在一起了,成为一道再也无法改善的暗伤,可能成为只是自己在乎的亏欠。
但命运的玩笑却将它巧妙消弭殆尽。
是小灰。
既然官僚们准备的物资和投影造物全部用不到了,那小灰自然就承担起了一切的操持。她才不在乎什么礼仪和规矩,给姬稚拟态的衣服也是全凭她的喜好所做。
小灰可能不是个多好的裁缝。
反应到姬稚真切穿上的婚纱,就是马身勒得有些紧,叫她的走姿有些别扭;而衣袖有太宽了些,已经能盖过她的指尖,垂下,如同装错了地方的流苏。
可姬稚却满意无比。
她感受到了左吴的视线,落落大方的回眸,又在原地转了一圈,似是想让自己的一切都落入左吴眼里,叫他看个分明,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方,飒爽。
唯有人马娘脸上泛起的一点红晕出卖了她真切的心情,红晕在龙嘴那边炽热到泛白的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是诱人无比。
看着,左吴也笑起,启动视界,将姬稚现在的表情记录下,放到那个宝贵的文件夹中。
理所当然,是和艾山山当初的局促和羞赧完全并列。
当下。
有许多软件都能在自己被拍照时发出警戒,自然,姬稚知道左吴拍摄的行为。
然后,远远的,姬稚向左吴小小的蹙眉:“一张怎么够?我想多来几张!”
说完,人马娘想摆个造型,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就好。便抬起手,想冲左吴比个剪刀手。
只是手抬起时,那长过头的衣袖还遮着她的手指。直到左吴拍完,姬稚才意识到。她看着那衣袖,看得出神。
最后姬稚竟然忍不住开始发笑,可她明明已经笑到捂紧肚子了,却还是在压抑着自己的笑声,让自己小声再小声。
小灰一阵紧张,她刚开始着手修改姬稚裙摆的绷紧,此时赶紧抬头:“唔嗯,抱歉抱歉,是束腰那儿也不合身?!”
“不是,小灰小姐,不是的,”姬稚缓缓擦了下眼角泛出的泪光:“我是怕笑得太放肆了,会把我自己吵醒。”
她又看向左吴,看得出神:“瞧我,现在我身边的一切好像都是梦里才能见到的东西。我真怕我声音大了,惊醒来后,发现一切都是一场空。”
左吴张了下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姬稚已经抬起双手,本是想朝左吴张开,但最后,却是紧紧捂住了她自己的嘴。
其弯成月牙的眼眸本是在笑,此时却再也挡不住眼泪的汹涌。还有她的声音,连同心声一道,横流汹涌下,从指缝中溢出:
“谢谢,谢谢你陛下,给了我这么好的梦。哦,不对,不对……”
她睁眼,睫毛挂上了泪里的盐晶,吸气,仿佛了莫大的勇气般:“今天之后,我是不是也能叫你……我的……丈夫了?”
就和艾山山一样。最后这句她是在心里问自己的,没说出口,没有必要说出口。
小灰咂舌,轻轻浮起,浮到视线与姬稚平齐,帮她胡乱擦了擦脸:“多好的日子,哭成这样,唔嗯,多不像话。”
姬稚只是摇了摇头,略带歉意的将小灰轻轻挥开,还是看着左吴,像在等待他的回答。
对她来说,可能是这辈子中最重要的回答。
小灰摊手,离开,她还有布置没做完。
左吴轻轻吸气,只发觉自己抬起了头,又往周围看了一看。
龙嘴那边,灼热且毫无疑问将带来毁灭的光耀,依旧在随着燎原和镜弗两个引力场的拉锯,时而接近这里,又时而远离。
在更远处,还有无数暗澹的光点在摇曳。这些光点是巨龙体内泛起的光,虽是暗澹,却没有一个被恒星碎片的炽白所掩盖,没有一个熄灭,又在不详的蠕动。
尚且虚弱的黛拉本想要在这有光点浮现的内壁上稍稍依靠一下,却被其蠕动掀得摔倒了好几次;虫娘又在几次不服输的尝试后,终于在蠕动的墙前站稳。
蠕动。
一切都在提醒左吴他正身处于这庞然巨兽的嘴里。
还有不远处。
大汗还在饶有兴致的观察一切,在玩弄不断朝他脚下的黑球流淌而去的情绪光幕。有时,他又会让身体彻底化为紧贴黑球的一团气体,好像是在倾听无限神机内部那独属于燎原的神灵的胎动。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左吴,现在可不是什么举行婚礼的好时候,危险依旧迫在眉睫,大家还是朝不保夕。
蠕动的光点和炽白的碎片,光芒洒下,倒让左吴恍忽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满是投影造物的房间,要去面对那些人造的虚假。
但偏偏,人马娘偏偏在这个时候流下了真切无比的泪水。
左吴咬牙,从自己身上泄露而出的情绪光幕越来越浓,种种颜色相互夹杂,连他自己也分不请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幸福肯定有,甚至有些侥幸,有些自惭形秽。在姬稚的落落大方前,左吴觉得自己有些抬不起头来:
“……姬稚,现在我给你的这些,可远远不够兑现你该拥有的一切。我该说的应该是……对不起才对。”
可姬稚却是轻轻跺了下马蹄。
她不再捂着脸,哪怕眼泪还止不住,却也是大大方方的流:“我不想听这些,我只要你的一个回答!我可不可以……叫你丈夫?我要这个回答就好!”
左吴旋即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能,当然能。”
姬稚点头,左吴只见她马蹄的肌腱都在蓄势待发,似乎只想即刻扑到自己怀里。
有什么不好?这是她应得的。
可姬稚却被阻止了。
她有些着恼的转回头去,却发现是小灰拽住了自己的尾巴。
小灰抿嘴,此时她好像和燎原的大汗心灵相通了般,默契的叹了口气。她说:“……稍安勿躁,仪式还没开始呢,你俩怎么自顾自的把婚礼最高潮时该有的戏码都演完了?”
姬稚愣愣,慌了一下:“呀!这……没事,我可以再来一次,就当排练了,好不好?”
“可世上不会有两段相同的情绪的,”
小灰摇头,此时却缓缓看向大汗:
“以及说实话,我该在刚才就阻止你俩。万一大汗的打算,是想让你们在最幸福最欢畅的一瞬,打断你们,用一些不好的手段,叫你俩出现什么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的话……”
她盯着大汗的眼眸越来越冷:“会不会像给你希望再毁灭一样,以此生出最绝妙的忿怨,一举完成燎原神灵的孕育呢?”
左吴惊觉。
大汗却是无辜的摊手:“我可没这么……没品。我说了,我是真的希望给自己的人格实现愿望的。”
“那燎原的灰风呢,怎么还是你?”小灰冷笑。
大汗却是抱手:“我担心让灰风出来,一下子识破你的小九九呗。小灰,呵,小灰。”
小灰愣愣,明显的慌了一下:“笑话,我会有什么小九九?”
大汗连看都不看她:
“比方说,姬稚身上的婚纱都是你的拟态,你我都知道,拟态即是我们本人。所以姬稚和左吴的仪式进行时,被穿在姬稚身上的你,可以催眠你自己说,你也是今天的女主角之一?”
“毕竟姬稚还能与左吴拥有如今,可在你和左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下,姬稚的现在,不就是你梦寐以求却永远求而不得的东西了吗?”
“今天你成为婚纱,是你将姬稚作为你自己的替代,了结一桩心愿的最后机会……啊。”
大汗的话没说完。
小灰勃然向他掷去了一样东西——是刚拟态出来,还没来得及挂上墙壁的灯笼。灯笼在半空化为凶勐的火箭,却因为小灰和大汗都是灰蛊的最高人格,莫衷一是,只能茫然悬在半空。
姬稚却拍了下她的肩膀:“……小灰,没关系的,我都可以。”
小灰被吓了一跳,她没有转回身来,还低着头:“这是你的婚礼。”
大汗耸肩,上前,抚摸着小灰掷出的火箭,将它恢复成灯笼的模样:“所以小灰,左吴阁下,你们也不希望好不容易得来的婚礼戛然而止吧?”
“我应该把灯笼挂上,你去继续给新娘梳妆打扮,还有花童,花童去哪了?”
大汗侧目,看到黛拉还紧紧靠在蠕动的墙壁上,她如同繁星的复眼盯着自己,每道目光都有着一点哀伤。
黛拉轻声:“……我是不是要成坏孩子啦。”
“什么?”大汗皱眉。
虫娘抬头,大声再大声:“我说,我是不是要变成破坏婚礼的坏孩子啦!?”
她的四只小手忽然抓紧了身边闪过的一个光点。她明明这么小,连巨龙体内的一个石子都算不上。
但巨龙偏偏在此时,用出了她衰朽身躯绝不该用的大动作,一把将其大嘴完全张开!速度之快,几乎要靠其肉体的动作撕裂空间!
两个力场的微妙平衡骤然打破。
镜弗战舰直直坠落,夹杂着恒星碎片。有一点大汗说对了,这确实是最合适的花火。
大汗看得有些痴,又对虫娘回眸,看着她复眼中,每每都有巨龙模样的竖童。
是了。
黛拉也有巨龙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