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地球上的狮群类似,莺歌索的战士大多是由女性构成。
这是兽人们的生理特征决定的,虽然论“腕力”之类还是男性更胜一筹,但这里女性的优势是耐力更强,更适宜如今的热武器作战。
所以,分布于野外的军队几乎是清一色的娘子军,男性则大多转为了后勤指挥以及医疗服务之类。同样,也负责在女性生产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她们再送上战场。
郦椒今年四十一岁,在战士中已经算是长寿。有过十四个孩子,却从未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相处超过一周。
只是有一次,在立下战功被授勋时,首领带着几个陌生的小孩过来指着自己,冲他们介绍说,台上的英雄就是他们的母亲。
当时,郦椒心里五味杂陈。
接触过许多外星文化的她不由怀疑这是不是首领收买人心的手段,但事后据战友所说,自己从不松懈的凌冽目光仅那一次柔和了许多。
郦椒只能悄悄承认首领的收买人心成功了。
只是那时,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如此有魅力的首领背叛屠戮。郦椒和战友们几乎是靠着一股血怒撑到了这童话园中。
她见到了穿着该死入侵者装甲的首领。
当日调侃自己目光变柔和的战友已经倒在了自己脚边,因伤口诡异的状况在痛苦抽搐;陪伴自己征战一生的老伙计步枪甚至没法在那装甲上留下一个印子。子弹打空,郦椒只能抽出匕首。
首领步步逼近,郦椒双手握住刀柄,咬牙,发红的眼睛几乎要突出眼眶。
然后,她自嗓子中发出沉沉低吼,举着匕首一瘸一拐的冲锋,同时问出了支撑她一路走来的问题:
“我的孩子,他们在哪里?!”
首领不闪不避,任由她孱弱的匕首抵在装甲之上,掸了掸装甲沾的碎肉;在郦椒手即将脱力,匕首轻轻颤起时,才静静开口:“在与费迪商团的作战中牺牲了两个,而我杀了十个,抱歉。”
郦椒只觉得眼前一黑。
然后,她没看清自己是怎么被击飞的。只是在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不祥的蓝色在侵蚀其中的血肉,带来了无比可怖的痛苦。
首领先斩下了一旁战友的头颅,然后一步一步朝自己接近。郦椒几乎要把自己舌头咬穿,比伤口更痛苦的是即将融入周围寒风的忿怨;她想把匕首举起,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齐根而断。
首领举起泛着电弧的湛蓝刀锋,郦椒举起手腕露出的锋利残骨;因为肺部碎裂没法继续发声,只能在心底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我死在你手里的孩子,比死在侵略者手里的还要多?
什么费迪商团?
你为什么要背叛?
为什么……
刀刃挥下,郦椒已经准备好在死后也要瞪着自己的眼睛。
她没想到这样的刀锋居然也能被轻巧挡下。
……
首领转过了头。
童话园中分布着无数监控探头,每一个都是他的耳目。他也相信侵入这里的外星人能发现这些“眼睛”,没被弄瞎只是他们不在乎而已。
确实不在乎。
几秒钟前,已经对湮灭爆破略有心得的钝子只是片刻便调配好了药量,黯淡的黑光闪烁瞬间便把隔着他们和首领之间的墙壁全部打破。
左吴上前,轻巧伸手,挡住了首领的刀。金棉趁机上前,把唯一幸存的郦椒拉走。
挡住首领刀锋的男人低头看了看倒了一地的尸体,皱皱鼻子,对空气中毛皮的焦糊气味感到些微的心疼。
然后,左吴将首席举起,又重重摔下。钝子和列维娜一起上来按住他的双手双脚,夺走他的刀。左吴踩住他的头,切换释放。
先进的装甲原型机被轻巧撕开,瘦高的首领被直接拎出。其脚上的反关节拉开,比左吴要高上两个头。
左吴看着他的眼睛,偏头对一边的金棉说:“金棉,你好像有一些问题要问他,现在就是机会。”
金棉抿嘴,其憧憬一生的身影就在眼前,觉得心中滚烫如同煎熬,根本没敢把视线移到首领身上。
只是学着左吴之前治疗自己时的操作把治愈喷雾喷到郦椒身上,又俯身听她轻微的气音。
她认出了眼前之人几乎是这颗星球上的在世传奇,自己少年时耳朵已经听郦椒的事迹听出了茧子。然后,金棉的表情几经变换,最终也只是对左吴挤出了一句话:
“……请帮我们,杀了他!”
左吴却苦起脸:“暂时不行,我们还得让他给咱们生产线以及零件之类,把他杀了还要费心思复活,而洗脑的前提也是让他活着啊。”
首领忽然开口:“我不记得你们是哪个走私商团的成员,那在这个节骨眼造访莺歌索,是意外坠落的外星友人吗?”
钝子冲左吴摆摆手,走上前来:“对,我们和那些走私集团不一样,可无意干涉你身为土著领袖所作出的任何决定。只是需要维修星舰的工业产品和生产线之类,你能提供吗?”
当然,钝子不是在和他商量。正如左吴所说,他能配合最好。如若拒绝的话,也就是模仿上次对待科技猎人首席一样,把他的思想换成一段程式填充,麻烦一些而已。
也没麻烦多少。
却没想到,首领只是点点头:“你们看上去不是燎原人,也就是从帝联来的客人了?你们没有收到帝联的避难指令?”
“……收到了,如我们所说,我们是意外到来,”钝子有些狐疑,首领对太空的了解比她想象的还要信手拈来:“你好像对帝联的种种决定很熟悉?”
“那你们来的真不是时候,”首领耸肩:
“生产线对吗?确实有,为了修建童话园准备的。可惜童话园也只修了百分之八十,生产线也没来得及拆,需要用的话自取便可,我给你们开放权限。”
在帮忙处理郦椒伤势的列维娜点头,灵能感知下她不认为首领在说谎。左吴觉得有些讶异,他想不通为什么眼前的瘦高兽人会如此配合。
……
联系艾山山,让海妖利用古画晴空开辟高维通路过来运送材料,钝子则亲手负责生产线的调整配备。
一切进行的太过顺利,被看守起来的首领甚至有闲心邀请左吴来观看观测哨站的视野。
只是金棉还在逃避般照顾着郦椒,也没说她之前的请求现在是否还有效。
左吴点头,接受了首领的邀请。
观测站一直对准着恒星的方向。
千呼万唤的大家伙始露真容。
……
航道开启。
首先出现的是帝联的数艘战列舰船,作为开路的先锋。它们所做的第一件是就是查阅星系观测站的日志。
被首领精心伪造过的日志。
而缇扬奇群则隐蔽到了星系更边缘,包括那艘燎原的游牧舰船。
似乎确信这里该是一切正常,战列舰们摆出警戒姿态,作为大家伙的护卫。
然后。
航道当中,一个光点先行到来,又有九具硕大如同神明棺材的造物围绕着这光点,在缓缓降临这个世界。
钝子的尖叫一下子响起,在几人视界的公共频道中震颤着所有人的耳膜:“卧……是帝联的巨构!是中子灭杀!卧槽!”
中子灭杀?
是利用加速的中子辐射羽流,像某个星球发动攻击的造物。辐射羽流可以破坏星球上的所有生物的身体组织,撕毁包括病毒这么微小生命的遗传信息,只在星球保留下冰冷无机体。
和它的外形类似,就是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墓碑而已。
“……哈,坚壁清野计划?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是帝联为了防止燎原蛮子利用几百亿土著生命打赢战争的事迹重演,决定先下手为强,收走边境上所有土著的生命!”钝子声音发颤:
“只要没有土著,这种武器就是空谈!因为就算是蛮子也不会对本部落的人民下手!”
首领插嘴,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没错。很遗憾,莺歌索的居民并不是‘人民’,无论是帝联的还是燎原的,都不是。”
左吴皱眉:“逃亡者号能防御这种攻击吗?”
“当然不行!”钝子尖叫:“这是战略级的威慑武器!怎么会是我们这小小科研船能够防御的?!该死,我们怎么跑?帝联战列舰已经把航道附近封锁了,它们会干掉所有接近的可疑目标!”
“尝试和战列舰取得联系了吗?”
钝子抿嘴。她当然在尝试,可惜帝联已经行使了它的人道——对本星系发送避难指令,甚至为可能的波及准备好了抚恤金。
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这时,艾山山的信号接入:“首领,不要装傻!我们检测到这个星系上仍有星舰在启动,怎么想,也只有你准备的逃难船了吧!你在做什么打算?!”
“打算吗?当然,我准备了很久,太久了,”首领舔舔嘴唇,其嘴中的尖牙已经被岁月磨的发钝:“我要以死在我手里的三十亿同胞为代价,击毁那台巨构,那台‘中子灭杀’!”
左吴恍然,这大概也是燎原乐于见到的。所以这游牧邻居才会向土著分享武器,然后远远的派人观望。如果成功,那皆大欢喜。如果莺歌索骗了燎原,那恐怕继中子灭杀后,这里还将迎来更深度的清洗。
但还有说不通的地方,以及,代价?
金棉终于转头:“你的背叛,你对我们的杀戮是代价?”
左吴也是摇头:“这说不通,为什么非要击毁中子灭杀?你准备好了星舰,直接带着你的同胞逃亡不就好?非要等到今天,如此多此一举?”
首领凝视着荧幕,手指划过操作台,脸上浮现出一点点悲哀:“你以为我能搞到的星舰是什么星舰?帝联能容纳数亿数十亿的移民船?燎原以太空鲸的身体造出的浮空城?如果是这样该多好。”
“可惜,我能找到的只是一些流落市面的废品,还有击伤那些走私团舰船时得到的一点零件。攒起来,能容纳多少人?三百万人已经是极限,再往上恐怕只能在航道中舰毁人亡。”
“至于剩下的几亿人?嘿……与其在帝联的坚壁清野毫无意义的死去,不如死在我的手里!”首领偏过头:
“你们帝联称呼‘中子灭杀’为人道的武器?或许确实如此。至少死在辐射羽流下确实毫无痛苦,神经会先于生命消亡,在最后留给死者的是幸福的温暖。”
“而与之相对,我就是个暴君。献祭亿万人换取的武器必须让死者死时有强烈的意志,或者处于无边的痛苦与忿怨下,以此换得最大的灵能波动与威力。我无法说服所有人,剩下的就是用我的背叛来达成目的,”
“从而,换来所有人死亡的意义!”
金棉身体一颤,顾不上照看郦椒,转头:“我们的意义,是你来界定的吗……没有人有权利夺走他人的生命,就算是死刑犯的死亡也是交给国家,交给拜斯神这样更高的意志来定夺……这不是你教我们的吗?”
首领沉默。
他经过改造的大脑记得所有莺歌索人的信息,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仪式上,以及更久远之前。金棉和无数像她一样的孩子天真的举手提问,自己也同样回以天真的答案。
“很遗憾,金棉,我骗了你,”首领微笑:“这个世界也骗了你。没有这种道理的,至少据我所知,可不存在什么至高无上的意志亲对莺歌索裁定判决,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死。”
“所以,我是个暴君。我来界定你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来规定你们这几十亿人就必须为了那随机挑选出的三百万幸运儿殉难……以及满足我的一点私心。”
左吴挑眉:“什么私心?”
“三百万人已经走了两百万,他们最后会去哪里?五人的荒原星系?还是就此浪迹天涯?可惜,整个银河已经被像你们一样的超级文明在饕餮盛宴中瓜分殆尽。出走的人想要保存火种,就必须坚信我们拥有力量。”
“我将这种武器的设计图刻在了那三百万人所有人的身上,灵能里,基因里,都有!或许这样会让他们遭遇可怕的追猎和搜捕,但只要有一艘星舰幸存,一个人幸存,那他就会让帝联如芒在背!”
首领笑起,即便话语中已经蕴藏豪迈,他仍是这么温文尔雅:“我不想让我的人民去乞求谁的包容,去成为谁谁的毛茸茸宠物;我想让莺歌索坚信,我们是拥有力量,可以击毁巨构的文明!”
“确实,没有人可以规定其他人往后该怎么活,这是我最自私的一厢情愿。但我也说了,我是个暴君嘛。”
“而现在,你们也跑不了啦!只有配合我干掉中子灭杀,以及保护它的战列舰,才是最好的选择。”
左吴笑起:“怎么配合你?”
“很简单,把金棉和郦椒交给我。”
“为什么?”
首席不答,忽然耸拉下了脑袋。左吴背上汗毛立起,转头。
之前他穿着的铠甲忽然暴起,冲金棉伸出了锋锐的刀子。这是先进的机甲原型机,列维娜灵能爆发才堪堪躲过,却顾不上掩护金棉和郦椒。
金棉太慢了,左吴离她们有十几米远,根本赶不过去。除开眷顾,他就是个普通人。
却是郦椒一把护住了金棉,可怖的伤口又一次出现在她背上,郦椒的脊椎被粉碎,被蒸发。迷离中,她已经分不出什么是幻觉和现实,只是在金棉耳边喃喃:
“你是我的……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这名战士便再也没了声息。金棉把她抱住,感受着她体温迅速转冷。
至于郦椒的眼神?凌冽了一辈子,最后却是带着点祈求的柔和。
左吴咬牙,将眼前首领的头颅撕下。钝子沉声:“不对,他已经放弃了这具身体。”
首领的声音通过广播响起:
“每个莺歌索人的生命都能增加击毁中子灭杀的概率!所以我不会停止杀戮,哪怕每条命只能把这概率再提升万分之一,亿分之一,亿万分之一,”
“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