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识是一直连续的吗?
左吴尤记得自己出于午后的无聊,问过自己的科研团队这个问题。而好为人师的他们无不例外的,是在兴奋中塞给了自己一堆听不懂的理论,滔滔不绝下给自己弄得头晕眼花。
直到自己忍无可忍,强令他们用就算是自己也能听懂的比喻来说时,科研团队才在一种悲悯的目光下,细心又耐心的做出了解释——
简而言之,若在宏观下把人的意识比作一个从出生开始,延伸至死亡的线段的话;那微观来看,这个线段就本质是无数贴得很近的点。就像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的直线是由无数像素的亮点构成,才能显示出来的。
人的意识也是一样,虽然不能用简单的直线来量度,更复杂一些,是个由神经元里电位信号的变化所形成的“网”,这网在周期性规律的闪烁,闪烁的间隔,就是人意识的间隔。
这间隔对意识本身来说相当短暂,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那些已经在银河中发展了几万几十万年的先驱者文明来说,在这点间隔中已经能做海量的事情了。
比如,在某个时间点,对整个世界按下备份的“开始”按钮,“连续”的备份下所有信息。
然后在外界生灵出了意外时,在那意识的间隔处,构成意识的旧“点”刚刚消逝,本该接续的新“点”还没续上时,便用备份中的数据替换掉生灵的身体和外界的一切。
如此,理论来说,被替换回来的生灵还是原先的自己。虽然就结果来看,和旧帝联的保险公司弄得克隆人技术没什么区别,但对于一些个体生灵而言,替换身体后自己还是自己,很有意义。
简单的将大汗的话语整理完毕。
左吴歪头想了想:“你说我要为对帝特负责?怎么个负责法。”
“嗯……是我解释的还不够清楚?也对,就算过了这么久,我们燎原的语言中依然有些结构的欠缺,”大汗有些丧气:
“阁下,想想,明明弄出无限神机的先驱者文明已经为自己准备了后手,可他们为什么还是灭亡了呢?甚至我们找到无限神机时,里面只储存了个想唤回它制造者的AI意识,除此之外就是一片荒芜,还有一点里面的数据曾大规模删除了的痕迹。”
“当然,不是外敌所致。我们问过无限神机的AI了,是制造它的文明自己删掉了那些用以备份的数据。”
左吴想了想:“……和虚构的对帝特遭遇的事差不多一样?”
“对!差不多一样!”
大汗点头:
“备份的数据必须封存在无限神机之内进行,决不能有外界的干扰。一旦有人向数据投以任何形式的观测,备份就会因为观测者效应而中断,从而拥走向它自己的未来!”
“发明无限神机的那个先驱者文明,就是一个无比在乎‘重生之后的我还是我’的文明。在灾祸面前,文明选择了备份大家,数据原本在平平稳稳收集,可备份的状态是如此让人魂牵梦绕。”
“然后,就是这魂牵梦绕积累到了某个临界点,这先驱文明的科学家终于说服了自己,打算给无限神机里的数据来一场小心翼翼的检查。”
左吴咧嘴:“结果检查也是观测,备份的数据被他们看了一眼后就拥有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了?”
大汗也笑:“阁下很敏锐。没错,哪怕他们事前做了再多预桉,数据还是有了自己的独立的未来。然后……更有意思的事发生了。”
“我说过,那个文明无比在乎‘自己是自己’,原是备份,却拥有了自己未来的数据也是如此。它们甚至不接受自己是备份的事实,原因很简单——被备份的不光是它们,还有整片星海和宇宙。”
“然后,就是无限神机中的虚拟和现实的战争。这种战争从来不等价,位于现实的人总是能对造物中的信息轻易的生杀予夺。数据再顽抗,它们也没逃掉被删除的命运。”
“但它们毕竟抗争了许久,甚至让无限神机元气大伤,让它的AI都伤了脑子。由此,这先驱者文明也错过了躲避灾祸的窗口期,因为走向了覆灭。”
“直到最近,我们才找到了它。可惜只找到无限神机本体,它用以备份银河的配套造物仍是失传状态;以及因为那场虚拟与现实的战争,它储存信息的硬盘还坏了,我们也是最近才找到修理的方法。”
大汗有些感慨:“可是圆环洒下黑暗后,这银河该是每况愈下的。每晚一点开始备份就更糟糕一分,我们需要尽快,只能用些手段,把收集信息和备份数据的需求,全部整合在那些灰衣人的亭驿卫星上了。”
“然后,就是你们找到了亭驿卫星。许是阁下你想要寻找帝联的念头作祟,呼应上了对帝特的工作范畴,冥冥中引发了观测者效应,从而让它们有了自己的未来和人生。”
“所以,我寻思吧,某种意义上,它们的生命是你给的,我才说你得为他们负责。”
左吴了然,低头,亭驿卫星中仍是一片死寂,虚拟的对帝特仿佛陷入了粘稠厚重的沉默中。
与之相比,那位来自堕落国度的年轻灰衣人,倒是一直在忿忿不平的长吁短叹。想来是他不理解自己家乡最辉煌的年代所布设的卫星网络,怎么会给燎原做了这么彻底的嫁衣。
再往远看。
自己同伴神色各异——艾山山脸上一直流露着不屑,她对大汗的话语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科研团队脸上倒是兴奋无比,大汗的只言片语都可能是在提醒他们未来研究的发展方向。
至于小灰,她似乎对“虚拟”这个词无比在意,一直念叨,反复咀嚼,拳头松了又紧。
然后,艾山山似乎是察觉到左吴的视线,她转过头来,狠狠翻了下白眼:“某位陛下,别忘了你和燎原的立场。这大汗对为什么一直跟踪我们的原因,可是轻轻巧巧的就揭了过去,哈,他可没他宣称的那样不善言辞。”
左吴点头,海妖是在提醒自己须保有对燎原最基本的怀疑和警惕。
“大汗,”左吴想好了:“你们燎原在我这里算是劣迹斑斑,你要我怎么信你?”
大汗轻笑:“劣迹斑斑?可按我统计,你们人类同我们燎原签订的各类合约中,你背盟和我违约的次数比,大概是一百比一百零三,咱们半斤八两吧。”
左吴咧嘴:“旧帝联违的约,关我什么事。”
“那不就对了,我们背盟的对象只是对旧帝联,不是对阁下您啊。在您那里,我们燎原的信用应该干净的像一张白纸才是。”大汗的笑声更肆意了一点,倒弄得左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招架。
但大汗却很快给了左吴一个台阶:
“行啦,不管阁下信不信我,也不管我们之后会处于什么样的立场。事实是,我的舰队还隔着您九十多,快一百光年,约莫十来个星系。或许这些星系间根本没有可以相互通航的航道,我们对您并无多大的威胁。”
“但是,真正的对帝特他们离你们只有十四光年了,这么近。不先考虑与他们会合后,再说我们的事吗?之前我对离婀王的保证还算数,我们对真正的对帝特没有做出一点影响。”
“但……阁下,赠送您一个消息吧。最近,对帝特他们舰队航行的速度加快了许多。不知是太想与您相会,还是被什么东西牢牢追赶着呢?”
“行啦,对帝特的事就说到这吧。最令我惊讶的是离婀王居然还活着,这么多年了。那场与旧帝联的战争都差点被我们忘了。阁下,不介意我们唠唠家常吧?离婀王在我们这边的亲戚都很想念她。”
“她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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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的交流请求被离婀王拒绝了。不说离婀王早就做出了与夕殉道一直生活下去,由此还当了家国的叛徒的决定;就是现在还寄于左吴篱下,为了避嫌也得拒绝。
虽然被扫了面子,大汗却也不恼,而是笑了几声,豪迈的挂断通信,独给左吴留了通信的端口。
另一边的灰衣人还在忿忿不平。而艾山山则是抱着手,撇嘴观望左吴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左吴的手还抚摸着亭驿卫星的表面,就在之前,大汗还颇为康慨的给左吴传递了一份如何删除亭驿卫星中备份信息的指南。摸着卫星,好像摸在了里面虚拟对帝特的命脉上一样。
他呼气,对虚拟的对帝特说:“所以,你们是怎么想的?”
那边好像从一段绵绵悠长的浅梦中惊醒了一样:“吓,啊,抱歉,我们怎么想?这可真是……太复杂了。”
左吴有些疑惑,因为虚拟对帝特的言语中好像没有多少愤怒和惶恐,更多的却是一种澹澹的遗憾。
“你们在遗憾什么?”左吴问。
对帝特沉默了几秒钟后回应:“在遗憾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道天堑,虚拟和现实之间难以跨越,或许我们……真的很难实实在在的相见。”
确实很难。
为无限神机备份下的信息,只能由无限神机化为真实,可不是随便找台三维打印机就能给这些虚假的对帝特重塑肉体的。
无限神机目前被燎原掌握,而想要开始化为真实的过程,需要投入的资源更是海量。当今残破的银河,不知有哪家政权可以支撑这种庞大的负担。
以及,无限神机备份的是整个世界,而不光是几位生灵。虚拟对帝特的信息和银河的备份是浑然一体,不可能把他们单独剃出来。
只是左吴没想到他们遗憾的是这个。
左吴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们会为自己不是真实的而难过来着。”
“……难过肯定会有,有一点吧。可事实上,我们现在还没有多少实际感受,”
虚拟的对帝特回答:“因为我们眼前同样有一片黑漆漆的星海,银河之外同样能看到些星星点点来着。”
“阁下,我们作为联盟基层,听过许多故事。您应该不是会把我们当做电子宠物的人,可这却掩盖不了我们的本质;我们听过,成了电子宠物的人,首当其冲的该是马上追求解脱……阁下,您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吗?”
是不是该让虚拟对帝特解脱?
左吴抿嘴,摸着亭驿卫星的自己确实能对他们生杀予夺,可不知为何,卫星那冰冷的表面却让自己觉得烫手,烫得吓人。
他飞快把手从卫星表面拿开,咬牙:“决定你们的生死?我做不到。”
“……嘿嘿,”对帝特那边的人居然憨笑了一下:“阁下觉得我们是活着的?谢谢,真的谢谢。有您这句话就够了。至于我们之后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们想全权委托给您,您来定夺比较好。”
左吴摇头:“你们没第一时间寻死,不就相当于做了决定了吗?你们肯定是想活下去的。”
“可是……对我们来说,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对帝特的声音这次终于流露出浓郁无比的茫然了:
“我们听到了,我们是因为观测者效应才存在,才有了自己的未来。这是不是说,我们面对的星空,其实就是只有孤零零的我们?我们再怎么探索,也不可能再邂后其他的文明,我们就是孤独的;”
“这样,我们就算继续行动,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吗?”
“所以……不如我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继续我们的旅途。然后您挑个时间,掐断我们的生命,把我们删除。这样,至少我们是死在探索的路上的,而一无所获的结果终究无法追上我们,这样,会不会才是一种幸福?”
左吴听着。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探索是为了领略前方的未知,学习也是为了获得知识。为了探索而探索,为了学习来学习,是多么空虚的一件事?
但就此杀了他们?
左吴咬牙:“我做不到,我说了,我不能对你们生杀予夺。”
“……阁下。”
“你们的命是属于你们自己的,不管是真的你们还是假的你们,”左吴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走,至少让我带你们去真正的你们面前转一圈,看看你们面对自己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虚拟的对帝特叹气:“应该是更加空虚吧,真正的我们可以见到您,与您闲聊闲谈,你们可以感知到互相的体温,我们就……只能这样看着。”
“也好,这样也好,我们可以把你们的相遇,当做我们在这片寂寥星海中的代餐。至少能让我们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终结,给多那么一点点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