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给了白水集十天的时间,按“几天”的说法可不算短了,不过十天时间意味着单程仅仅只有五天,这在一般人看来肯定是不可能的,就是飞过去都来不及。
白水集却说姑娘太瞧不起他了,眼见他要说些不着调的话,萧天河赶紧把他拉到门边,低声道:“你还真要赌啊?这里已接近丹幽洲西疆,距离可不近!况且你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不比从前!万一弄错了方向怎么办?万一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
“无妨,我虽然眼睛瞎了,心可没瞎,这里看得清楚着呢!”白水集拍着胸口,“我一路赶回去,不会有意外的,就算有,意外都追不上我!再说主要目的是为了传信,打赌只是顺便罢了。”
萧天河无奈:“那我不管你了,你想打赌就打吧,到了给她磕头时,你可别嫌丢人!”
“你想想,输了我得给她磕头,现在打退堂鼓的话,不也是得给她磕头?以那丫头盛气凌人的态度,岂能轻易就这么算了?还不如走一遭试试呢!”其实白水集说得也对。
姑娘又发话了:“喂,在那边商量好了没有?是输了之后给我磕头,还是现在就磕?”
“惠儿!”内院突然传来一名女子的喊声。
“师父!”姑娘赶紧迎了过去。
有人劝白水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荀姑娘的师父可是相当严厉的!”
也有人反劝道:“还是别逃了,逃也得被她师父抓回来,不如好好认个错,丢点儿脸也就过去了。”
白水集道:“我又没错,认哪门子错?她师父再厉害,还能不讲道理不成?”
门帘掀开了,那荀姑娘跟在一位中年女子身后走进前厅。中年女子相貌一般,略微有些发福,头发挽着一个很高的发髻,然后整整齐齐地披在肩上,身着一件黑底白纹的道袍,肤色十分白皙,浑身上下给人一种特别干净利落的感觉。
一看厅内围着这么多人,女子问道:“何人在我宝应门喧哗?所为何事?”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威严,看人的眼神虽不凶狠,但似乎能把人看透似的,不严而自威。
荀姑娘上前,将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她还算挺公正,并没有因为生气而刻意说些贬低白水集的话。
师父听完之后,点了点头,然后走到白水集面前,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公子,也许你不了解传信是怎么一回事。是这样的,传讯石颇为珍贵,就算是我们宝应门,也不能保证每一座分处都有。如果是没有传讯石的分处接到传信的委托,得先用信鸽把信送到有传讯石的分处才行,你总不见得不写下信来,非要让信鸽带你去找传讯石吧?”
众人皆笑。
“原来你们这里没有传讯石啊,何不早说?净耽误工夫!”白水集甩手就想走,不料被女子一把抓住了手腕。
女子吟吟笑道:“不过你找得巧了,这分处虽然没有传讯石,但我本人却有一块,可以替你传急信。但是,传讯石之间的联系是要借助灵魂印记的,不管你用分处的传讯石也好,用我这块传讯石也好,都不可能直接把急信传到霏晴派,只能先传到晚飘山附近有传讯石的宝应门分处。霏晴派内负责管理传讯石的人肯定和那里的宝应门分处管理人互相在传讯石上留下了灵魂印记,到时再由那里的宝应门分处将急信传至霏晴派的传信石。在这个过程中肯定是不能完全保密的,至少负责传讯的人一定会知道信的内容。不过我可以担保,以本门的严律,传讯之人必定不会、也不敢将密信的内容外传。明白了么,公子?”说完,女子松开了手。
白水集点点头:“经你这么一解释,我总算明白了。不过传信之事也不劳烦你了,我自己送去便是。”萧天河注意到,白水集的手腕上赫然有几道指印,他还看似不经意地将手藏在身后轻轻甩了两下,可见女子的手劲不小。
“那么怕别人知道信的内容,料也不是什么好话!”荀姑娘挖苦道。
师父回身戳了一下徒弟的额头:“你还说!你的脾气也该好好改一改了!只是让你照看一下,竟惹出事来!” 荀姑娘撅着嘴,带着一脸委屈回到了柜台内。
见事情平息了,围观的人开始散去。白水集他们正打算离开时,那师父却喊了一声:“且慢!”
几人回头。
师父说:“既然打赌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就绝不能食言。三位公子,我说得对吗?”
白水集顿时火冒三丈:“你还真以为我做不到吗?”
一听打赌要继续,刚散开的人又都聚回来了。
师父一直保持着微笑:“公子误会了,我不是非要替劣徒出气。不管这场赌谁输谁赢,我相信输的人都能接受一次教训,为人处世要低调,也要言而有信!”说着,她竟看向了柜台里的荀姑娘,那眼神分明在表示,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师父……”荀姑娘有点儿慌神了。
“现在还不到辰时二刻,就从二刻算起。为了证明公子确实到了霏晴派,还请从吴掌门处讨一纸证明,如何?”师父问白水集。
“没问题!十天之内我必定赶回来!”白水集应道。
“那我在此恭候公子归来。”
白水集向萧天河和何天遥点了点头,示意两人放心,然后出了前厅,一溜烟跑远了。
荀姑娘追了出去,望了望白水集远去的背影,然后回来问女子:“师父,他真的能在十天之内赶回来么?”
“那位公子的实力应该不在为师之下。”
荀姑娘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愣了须臾,怯怯地说:“可是师父,恐怕连你都做不到十天之内往返一趟霏晴派啊……”
“我做不到,不代表他做不到,万一他特别擅长快速飞行呢?人家既然敢和你打这个赌,就一定是有些把握的。”
荀姑娘彻底慌神了:“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那肯定不是什么‘万一’,他的飞行速度一定很快!”
“偏偏你又托大,给了人家足足十天的时间。我看你八成是要输了。”
荀姑娘哭丧着脸:“那怎么办?师父,我可不要嫁给他!”
“‘本姑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师父重复了这句话,然后对围观的人笑道:“大家先散了吧!如果过几日那位公子赶回来了,我定会为小徒举行一场婚宴,还望到时大家都来捧场!”
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都说一定一定,荀姑娘大喜之日当然要来云云。还有人在离开之前不忘恭喜荀姑娘几句,羞得她耳朵都红了。
“二位公子就暂且在我这里歇息吧。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小徒便是。”师父向萧天河与何天遥行了个礼,退回了内院。
荀姑娘一直趴在柜台上,呆呆地看着屋外,喊她也不应,直到何天遥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她才回过神来,对两人挤出一丝笑容:“楼上有间空房,简陋了些,不过还算干净,还请二位将就几日。”她引着两人上楼,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房内该有的家具都有,推开窗就能看到街道。
“多谢姑娘。”
“不客气,我叫荀芳惠。”她这会儿的性格还是挺温婉的。
萧天河与何天遥也报上了姓名。
“你们的那个……那个同伴,我记得好像是叫……白水集?”
萧、何两人相视一笑,一起点点头。
“你们休息吧,我得下去照看了。”荀芳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是要走,脚却没往门边挪。
“荀姑娘可是有什么问题?”萧天河道。
荀芳惠咬了咬嘴唇:“白、白公子他……是不是真的飞行速度极快?你们觉得他能在十天之内赶回来么?”还是这个问题,她肯定觉得萧天河与何天遥的估计比自己师父的更准。
“姑娘,我这么跟你说,想当初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飞越了三千里路程,这还是没算他绕远的路,而且这也不是他的极限速度。你给了他十天时间,单程就是五天,五天我相信他应该至少能飞个一万五千里。不知从此地到霏晴派的路程大约有多远?”萧天河问道。
荀芳惠蹙眉思索了片刻,说:“我们华洮城处于丹幽洲西疆,而霏晴派位于青变洲西疆,两地距离就相当于横跨丹幽、太玄两洲,我估计差不多有一万多里,照此来看……可是,他半路总得休息几次以便回复功力吧?”
“呵,那个家伙的功力可是高深莫测,听说曾经和‘鬼皮人’斗了个不分胜负呢!”何天遥道。
“‘鬼皮人’……怪不得师父说他的实力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如此厉害的人,怎么行事那般张狂?高手不应该都是深藏不露的吗……我莫不是着了他的道……说不定这全都是他一开始就算计好的……”荀芳惠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下楼去了。
何天遥凑过来问:“天逍哥,难道真是白水集全都算计好的?”
“哈哈哈,就他那个没脑子的家伙,怎么可能呐?”萧天河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哈哈,说的也是!”
……
华洮城不是个大城,宝应门的这点儿事很快就在城里传了个遍,以至于每天来询问白水集是否归来的人络绎不绝。荀芳惠本就为此事闹心,还老被人问,实在不胜其扰,干脆把宝应门开门的时间缩短到每日三个时辰。
荀芳惠的师父从那日之后再没出过内院,出于礼数,萧天河与何天遥也从未进入内院打扰过。可怜的荀芳惠,仿佛魔怔了似的,时常觉得好像听到了白水集回来的脚步声,冲上街一看,却发现是虚惊一场。反反复复,折腾得她憔悴不堪,连宝应门的分内之事都做不好。仅仅是因为一场兴起的打赌,竟把好好的一位姑娘折磨成这个样子,萧天河与何天遥也有些于心不忍,故而兄弟两人每日都下楼来帮助荀芳惠打理事务。
唯有晚上,荀芳惠的气色才会好一些。因为每夜戌时,都会有悦耳的琵琶声从内院传出。那琵琶曲一曲接着一曲,高低转调一气呵成,时而清脆如小溪潺潺,时而厚重如闷雷滚滚,时而舒缓如细雨绵绵,时而急切如狂风啸啸,时而低婉如私语窃窃,时而高亢如战鼓隆隆,听得三人如醉如痴。每当琵琶响起之时,仿佛全城都陷入了寂静,天、地、星、月,似乎全都在侧耳聆听。每当琵琶曲结束时,先觉余音不散,后觉怅然若失。这就是美妙音乐的魅力。萧天河为此还特赋小诗一首:
四弦拨天籁,
半梨响玉音。
声声羞歌鸟,
曲曲动人心。”
听荀芳惠说,那琵琶正是她的师父所弹。最终,兄弟两人一共欣赏了六晚琵琶曲,在第七日晌午,白水集终于赶回来了。他径直冲进宝应门分处前厅,把从霏晴派掌门吴瑾兰处要来的证明信往柜台里一扔,随即扑倒在地。
萧天河赶紧将他扶在怀里,本以为他是功力耗竭所致,却发现他只是过于疲倦,睡着了而已。街上有认得白水集的,当即喊了一声,霎时涌过来好些人,何天遥赶紧把门关上了。
一连七日都不曾出过内院的师父,就像是料到了白水集今日会赶回来似的,适时出现在前厅。见白水集鼾声震天,师父不禁笑道:“徒儿,你看白公子为了能娶到你,多么拼命啊!”
“师父……”荀芳惠几乎要哭出声来。
师父拿了柜台上的信,拆开细阅,果然是霏晴派吴瑾兰掌门亲笔。信的开头却是这样一个称呼:“伍道友”。
荀芳惠瞥见了称呼,顿时万分欣喜:“师父,那小子果然耍诈!这封信分明是吴掌门写给一位姓‘伍’的朋友的!”
“信中提及了打赌之事。”师父认定这封信没有问题。
“可是师父是姓‘邢’啊,又不是姓‘伍’……”荀芳惠不服气,“堂堂大宗掌门,即便不认识你,也不至于做出瞎猜你的姓氏这等无礼之事吧?”
师父笑道:“你错了,这是吴掌门在告诉我,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荀芳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师父你曾经改过姓?”
师父没有回答,静静地把三页信看完,而后赞叹道:“不愧是大宗掌门,果然谦恭热情。时隔多年未曾拜访,看来为师也该抽空去霏晴派走一走了。”
荀芳惠更疑惑了,吴掌门可是《清微榜》上排名第二十一的高手,竟然会对她师父谦恭热情?这么说来,那个印象中从未离开过内院的师父,似乎是吴掌门的故交?
“我的好徒儿,今晚就是你的大喜之日,为师定会赠你一份厚礼。”师父道。
荀芳惠想要哀求,可是回想起打赌时自己说过的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装作没看见荀芳惠苦郁的表情,让萧天河与何天遥将白水集抬进内院去。前厅只剩下荀芳惠一个人,她埋头呜咽起来。
不出半日,白水集赶回华洮城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这一回,消息传播的速度比前番更快,酉时左右,宝应门分处外面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人。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碍于荀芳惠师父的威严,没人敢上前敲门。
不过,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师父走出来宣布,一个时辰之后,婚宴正式开始。百姓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荀芳惠终于忍不住了:“师父,你真舍得让我嫁给那个家伙?我不想嫁!我们是中了他的圈套!”
“是你答应的赌约,与我何干?悔婚之事休要再提,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徒弟!赶紧随我进来!”师父厉令,荀芳惠怎敢不从?浑浑噩噩地跟进了内院。萧天河与何天遥则按照师父的嘱托,一人去酒楼订宴,一人去置办结婚用品了。
师父领着荀芳惠进了自己的房间,白水集这会儿已经醒了,正坐在桌旁。看见两人之后,他立即站起身来,向师父拱手行礼:“多谢恩人!敢问恩人尊姓大名?”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偷偷抬眼瞄了瞄荀芳惠。
荀芳惠与他眼神交汇,惊道:“你的眼睛复明了?”
“是你的师父为我治好了眼睛。”
荀芳惠感觉已经不太认识这个一直很熟悉的师父了,她什么时候又会医术了?
“都坐下,我有话要说。”师父板着的脸恢复了和蔼。
三人坐定,师父道:“惠儿,你信任为师么?”
“当然。”
“那就听为师的,高高兴兴地履行赌约。白公子虽然性情乖张,但无疑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你不能一直留在为师身边,也该出去好好闯一闯了。以后有白公子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了。其实不仅是白公子,萧公子、何公子也都是正人君子,值得信赖,这一点我相信你也能感觉到。”
荀芳惠含着眼泪使劲点头。
“白公子。惠儿生性顽劣,有时还爱耍小脾气,但本质不坏。以后你可得好生待她。从今晚开始,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放心吧。”白水集显得有些局促。
“这就对了。”师父欣慰的笑容任谁看了都会感到舒心,“治好你的眼睛就算是我给你的新婚贺礼吧。我这还有一份贺礼要送给惠儿。”她拿出来一把琵琶,放在了荀芳惠面前。
那琵琶底色莹白,像是白玉所制,鸣箱面上刻着一只红羽、黑翼、金翎的大鸟,长尾若凤凰,绕颈的一圈长羽好似狮鬃。仔细一看,那鸟目之中竟有双瞳,一瞳金色,一瞳银色。
“好精美的琵琶……”荀芳惠惊叹,“莫非师父每晚就是用这把琵琶奏曲?”原来连她都没见过师父所用的乐器。
白水集打量了琵琶一番,却说:“这鸟很是奇怪,这琵琶……也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