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穆迎萱知道白水集实力了得,但就是担忧他那顽皮的性格会招惹事端。既然夏侯晴不愿离开山谷,她自己又事务缠身,故而在白水集与何天遥两人临行前,她絮絮叨叨叮嘱了好一番。
不得不说,夏侯晴的易容术确实厉害,何天遥硬是被她给“变”成了一个清瘦的老头。白水集觉得甚是有趣,非要夏侯晴也给他易个容,于是,两个老头走出了山谷。
“我带你飞过去吧,步行还不知得走到猴年马月呢。顺利地话,明天你就能见到兄长了。”白水集道。
何天遥吓了一跳:“这么快?不是好几千里路程么?我还以为你得飞上个把月的。”
“这点儿距离算不了什么。”白水集得意洋洋。
“怎么不早说?这易容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嘛!”确实,一天便到,哪里还需要易容。
“当然有,易容多好玩啊!”白水集十分满意地捋着自己的长须。
启程之后,何天遥不顾白水集让他紧闭双眼的提醒,看着白云下的山川河岳疾速掠过,青色、白色、灰色糊成一片。他突然心念一动,说:“既然你飞得这么快,那先别去青龙坛,我想回霏晴派一趟,去看看师父。”
白水集从东南转向东北:“呐,这可是你要求的,并非我贪玩啊!那里的山色实在是太美了,你看完师父还可以多住几天,反正其他宗派的人也不会再找上霏晴派。”
话虽如此,但若是知道的人多了,难免走漏风声。为了不再给宗派带来麻烦,何天遥让白水集在深夜直接飞临从前所住的山谷。
此时的山谷已不似六年前的模样了。知道秋老就是秋风剑圣,又是霏晴派早年外出云游归来的前辈之后,三位长老说什么也不让秋老再继续住在茅屋里。请不动秋老上山,他们就拆了茅屋,原地筑起一座漂亮的青砖绿瓦房。
新房中迎出来的是旧人,见着久违的师父,何天遥开心不已,伏地连连叩首。
秋老将其搀起,一触手腕经脉,便抚须笑道:“很好!才区区六年未见,竟已修炼至四品级了,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修真奇才!”
“多亏了师父指点,师父所赠的《守心诀》心法也对我的修炼大有益处。”
一旁的白水集插言道:“要说修真奇才,他的兄长萧天河更加厉害!我认识他差不多也是在六年前,他那会儿不过才至境一品级,五年时间,他都已经修炼到天境五品了!”此时白水集仍是易容状态,为了逗一逗秋老,他还刻意转变了嗓音。
“哦?还有修炼得更快的人?有机会的话,白公子一定要引他与我见上一面。”秋老微笑道。
“呀,竟被你看出来了!”白水集有些沮丧。
秋老大笑:“除了你这个浑身是胆的白公子,还有哪个妖族敢堂而皇之地来我霏晴派?”
白水集愣了。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小心掩藏妖族气息,就不会有人发现,看来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还是瞒不过去。既然秋老能察觉,也就是说,同样级别的高手都能察觉。白水集脑中飞速过了一遍自打从黄泉深渊出来以后接触过的顶尖高手:“鬼皮人”车宏伯、“聚灵郎中”欧阳颇、“黄狼”主事、霏晴派掌门吴瑾兰、“宝珠”、“香龙驹”唐云希、“踏月仙子”夏侯晴,还有眼前的“秋风剑圣”,这八人都是《清微榜》上有名的。还有像“应海”、“红樱”主事、“蓝玉”主事这几个虽然榜上无名却实力不俗之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察觉。
在榜上有名的高手之中,除了欧阳颇之外,其他人都能算得上是朋友。此时,白水集忽然想起,在玉阳洲八木森林第二次遇见欧阳颇的情景。欧阳颇当时喊了一声:“就是他!白衣小子!”“现在细细想来,欧阳颇莫不是察觉到我是个妖族,所以惦记上我的妖灵宝珠了?”白水集心想,“对了,与他同行的那个使剑的黄衣年轻人也是个相当厉害的家伙,欧阳颇喊完之后他就来攻击我,我全力应战最终也只是和他打了个平手……”白水集越想越后怕,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这么多人发现妖族的身份了,幸亏大多高手都是友方。
秋老见白水集怔神了,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其实并不是所有的高手都像他这般敏锐的,他故意点出白水集是妖族其实是出于一番好意,这样的提醒比直接叮嘱白水集不要太过张扬的效果要好得多。
保险起见,何天遥不打算在山谷久留,只可惜此时颜子召不在,也不便去山上看望掌门。和秋老聊到近卯时,何天遥依依不舍地向他告别。刚起身,秋老却道:“且慢!有人来了。”
打开门一看,竟是云幻生!他头发零落,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神空洞,右边衣袖空荡荡的。看到秋老,他远远地“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埋首轻泣。
何天遥心生不安,也顾不得暴露了,从屋中冲出来搀扶:“云师兄,怎么了?你的右臂……”
云幻生抬
头一看竟是何天遥,神色有些恍惚,晃了晃脑袋,确定所见并非幻觉后,搂住何天遥的腰大哭起来:“何师弟啊何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何不早些回来?若早知道你终将安然无恙地回宗来,颜师弟他也不会……不会……”
“颜师兄他怎么了!”何天遥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颜师弟他……被人杀了。”云幻生向秋老叩首请罪,“对不起,是幻生无能,没能保护好颜师弟……”
秋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将泣不成声的云幻生扶起:“你折损的那一臂,证明你已经尽力了。进屋说吧。”
一年前,云幻生等五人受掌门之令,秘密下山寻找何天遥。回到了无境山下,五人兵分两路,三位姑娘向南寻,五人中实力最强的云幻生则带着颜子召向西寻。五人约定好,半年之后回无境山会合。谁知近三个月后,正当云幻生和颜子召打算折返之时,在郊外突然遇到了一个蒙面男子。男子的目标就是颜子召,云幻生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伸臂替颜子召挡下足以致命的一招,可还是无济于事,毕竟蒙面男子的实力远在云幻生之上。最终,颜子召惨死在男子的刀下,还被他带走了尸首。云幻生情知追上去也只会落得一个被杀的下场,于是日夜兼程赶回宗派求助,连无境山之约都抛在了一边。
讲述完之后,云幻生再次跪地叩拜:“秋老,守门弟子已经去禀报掌门了。我听他说,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秋风剑圣’,您可一定要替颜师弟报仇雪恨呐!”
涕泪横流的何天遥道:“师父,抓活的!我要亲手将那恶棍碎尸万段!”
秋老叹道:“仇肯定是要报的。只不过不是现在。报仇之人也轮不到你我,自会有人为他报仇。”
何天遥不解地望着师父,颜子召在世上还有比他师徒二人更亲的人吗?
这时,房门被一人重重地撞开了,姜怜语红着一双眼睛冲进屋中,凶神恶煞般抓起地上的云幻生,咆哮道:“究竟是谁杀了我弟弟!是谁!”
弟弟!而不是“师弟”。何天遥突然想起颜子召曾经说过,他还有一个资质颇佳的姐姐,因很早就离家修炼,所以不知如今的长相,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原来那个姐姐就是姜怜语!难怪颜子召一直对姜怜语有种特别的亲昵之感,何天遥还误以为颜子召是相中了姜怜语,其实那正是隐隐的血缘亲情。颜子召在找姐姐,姜怜语也在找弟弟,如此想来,当初颜子召与何天遥跟“黄狼”主事的意外结识也就说得通了,那并非是“偶遇”,而是“黄狼”主事找到了“蓝玉”主事的弟弟,其实“黄狼”撞上“应海”才是真正的偶遇。“黄狼”主事之所以莫名奇妙地赠予颜子召白色小石,又建议两人前来霏晴派,都是姜怜语早已计划好的事。之后得到了消息的姜怜语刻意接近两人,略施小计,于是顺理成章地将两人一路带回了霏晴派。也许是担心气盛的弟弟在宗内倚仗副掌门姐姐的权势,姜怜语故意掩藏住这份手足之情。可怜颜子召,直到死时都不知道,其实他一直在寻找的姐姐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颜子召被杀,当姐姐的当然会急红了眼。在得知凶手身份不明后,姜怜语恨得咬牙切齿:“他别以为蒙个面就不会有人知道了,血骨坛的情报网可不是吃素的!”说完,她又风风火火地飞离了山谷。
姜怜语前脚刚走,吴瑾兰后脚就来了。“唉,毕竟是亲弟弟,连一向的沉着冷静都消失了。”她望着空中远去的背影叹道。
看到何天遥也在,吴瑾兰先是一愣,然后关紧房门:“你怎么回来了?江湖上风波依然未平,你露面太危险了!还有,那个老头又是什么人?”得知老者是白水集后,吴瑾兰马上催促他赶紧带何天遥走。虽然仇恨满腔,但眼下自身也难保,何天遥只能不甘地离开了霏晴派。
向云幻生了解了些细节之后,吴瑾兰沉思了须臾,分析道:“这个凶手目的明确,只杀颜子召,不仅带走了尸体,而且还不灭你的口,可见他十分自信。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以为没人能查出他的身份,这就有点儿自负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怜语动用血骨坛的力量,迟早能查出来;就怕是第二个原因——他根本不怕查,更确切地说,他是不怕身份暴露之后会招来的复仇。关于仇家之事,我曾经问过怜语好多次,可她就是不肯说。如果颜子召果真是被仇家所杀,那罪过在我,几年的太平让我大意了,我不该把他派出宗去的。”
秋老道:“估计十有八九就是第二种情况了。复仇不在一朝一夕,怜语家险被灭门,光是杀父弑母之仇就已然不共戴天了,怜语却隐忍了这么多年,甚至在坐上了血骨坛南方总坛主事的高位之后,依然没有开始着手复仇之事,可见那仇家的来头极大。怜语不告诉你,想必也是怕连累霏晴派。其实就连‘颜子召’这个名字,应该也是个化名。怜语又随母姓,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本家姓什么。不过也多亏如此,怜语才没有
被仇家找上。子召的仇,无须我们去报,相信怜语自会安排妥当。”
吴瑾兰点点头,又叹道:“我一错在不该派三师弟下山;二错在没有早些把他们召回。真不知该如何向怜语交代……”
“江湖纷争,恩怨情仇,谁能事先预料到一切?”秋老道,“只能说子召命中注定有此劫数。你二人不必过多自责,待有朝一日怜语查出真凶开始复仇时,助她一臂之力吧。”
……
白水集带着何天遥一路飞,何天遥也流了一路眼泪。“放心,你们那个副掌门不是血骨坛的四大主事之一嘛,一定能查出凶手来的。”白水集安慰道。
“就算把那家伙剁成肉泥,颜兄也活不过来了。”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毕竟还有这么多活着的人呢,当好好珍惜才对。”
两人到了青龙坛,萧天河哪里还顾得上责备白水集?他与何天遥兄弟重逢,大喜过望,美中不足就是颜子召的死让何天遥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虽然没见着嫂嫂叶玲珑,但萧天河在清微界结识的这些新朋友对何天遥都十分热情,时常陪着他聊天。看上去何天遥逐渐受到了他们的感染,脸上常现笑意,其实许多个夜晚,他都会带着深深的惆怅,躺在草地上,呆呆地仰望着星空,一看就是一夜。
“黄狼”主事已在血骨坛内下了秘令,派出高手追查凶手。按理来说,凶手带走了一具尸体,应该不难查。可是,却一直没有得到消息,凶手就像是幽灵鬼魅,突然出现,突然消失。“蓝玉”主事姜怜语也不知所踪,“黄狼”主事给她传讯了许多次,有如石沉大海。何天遥屡次询问,屡次失望,只能在空旷的平野上,为挚友堆了一座空坟,以寄哀思。
有一夜,何天遥又像往常一样,过了子时之后,从青龙总坛回到了地面,看着夜空出神。今夜的天空布着厚厚的云彩,连月亮都被遮掩。不一会儿,天上飘起悠悠的细雪。
忽然,一件衣服盖在了他的身上,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天上落雪,地上结霜。你这样会着凉的。”
“楚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何天遥讶异地坐起身来。
“你白日里强作欢颜,夜晚则常常独自来此消愁,当我不知?”楚璇玑在他旁边坐下,从怀中拿出一个酒壶,“我烫好之后一路捂过来的,肯定还热着,喝吧。”
“谢谢。”
几杯热乎的烈酒下肚,似乎全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了。
“连我哥哥都没发现的事,你怎会看出来?”何天遥问道。
“因为我也曾经和你一样,夜夜仰望星空,思念逝去的故人。”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伤心事。”
楚璇玑望向远方朦胧的地平线:“人生在世,总要经历生死离别。有时候我在想,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打打杀杀?”
“是啊……愿意和我说说么?”
“当然。”楚璇玑苦笑了一声。于是,她抱着双膝,慢慢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何天遥听了,略有些吃惊,楚璇玑和颜子召两个人的经历实在是太像了,都是家族几乎被灭门,都是只身逃亡,都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手足。说来也巧,楚璇玑是找弟弟,颜子召是找姐姐,若不是已经得知姜怜语才是颜子召的姐姐,何天遥肯定会以为颜子召就是改名换姓的楚璎珞。
讲述完之后,两人沉寂了片刻。
何天遥问:“仰望着星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上有碧落,下有黄泉,唯独世间与其阴阳相隔。既然于世间再无重逢之日,只能在冥思之时,魂似飞落天外,好像仍可与故人之魂相见。每每东方破晓,方才如梦初醒,却不知故人魂归何处,惆怅万分。”
同病相怜,感同身受。何天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雪花无声无息地飘着,雪片越来越大。
楚璇玑伸出手来,目睹着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轻声道:“这可是今年的初雪哩。”
“初雪……”何天遥不由得想起了初雪殿。
再度沉默了许久,何天遥轻声吟诵起来:
“岁寒时,
烟拢月。
四野幽宁,
仰躺望天阙。
点点星光莹寂夜,
恍恍惚惚,
魂入黄泉界。
履白霜,
花草谢。
云掩清空,
风伴冬初雪。
千万哀思愁酒烈,
沉默无言,
同病相怜切。”
楚璇玑赞叹道:“好一首《苏幕遮》。赠你个题目吧,《雪夜归魂》。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是该收回心魂的时候了。”
“是啊。”
“酒还有吗?也给我喝一点儿。”
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之中,两人坐在一起望着远方的朦胧,一口一口喝光了一壶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