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躺在酒店床上的宗谷,早早地醒了过来。
为了不被朝阳影响睡眠,上床前他就将落地窗的帘子完全拉拢,只是自然醒来的时间却比昨天还早一些。
“因为今天要去见他们吗……”
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宗谷得不出别的结论。
朝雾铃睡在旁边,保持着往日里的习惯,不着寸缕。
将被子往她胸口拉了拉,宗谷坐起身,从另一边下了床。
七夕祭已经结束,而街道上各种纸花、彩球以及绿竹等七夕祭的装饰还没有完全拆除。长长的飘带垂落下来,挽留着路过的行人,只是节日已过、旧情不再,即便不舍,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停留。
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宗谷回过头,望向坐起身的朝雾铃。
“铃也醒了。”
“嗯。”
“那就起来吧。吃完早餐,我们一起去墓地。”
“嗯。”
过去为她穿衣服的时候,宗谷看见床头的手机在闪烁。
拿起一看,红子昨晚两点多的时候给他发了条消息,而那时他早已深睡。
红子:茜有跟宗谷说什么吗?
“……”
宗谷忍不住叹息,希望时间能稍微倒流几秒,能回到自己看见这条消息之前就好。
他不想待会儿去扫墓的时候还在为这件事情困扰。
“她也知道了吗。”
看了眼消息,朝雾铃又看向他,昨天晚上她就已经知道了桐野茜的异常。
“桐野大概也跟她说了什么。”宗谷说道。
她一点也不嫌事大,反而煽动起来,“问问她打算怎么办,选择你还是选择她。”
“……”
宗谷丢下手机,提起她小腿间的单薄布片,拉到腿心才松开,“算了吧,这个点她八成还在睡觉呢。”
朝雾铃在床上站起,自己调整了一下。
“你在逃避。”
宗谷拿起另一件内衣,“我不希望自己刚起床,连早餐都还没吃,就要面对这种事。”
她搭着他的肩,“你在逃避。”
“是是……我就是在逃避。回去再说吧。”
“随便你。”
“这种事也只有面对面的时候才说得清楚,不是吗。”
“嗯。”
“这也是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
“就是在逃避。”
“好吧。”
抱了一会儿,她松开手,他继续为她穿衣服。
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朝雾铃忽然低下头,在他额上亲吻了一下。
宗谷只是看了看她,将衬衫套上去,然后系起了扣子。
“今天还是情侣吗。”
“嗯。”
穿好衣服,两人下楼去吃早餐,接着就出发去扫墓了。今天有好几处地方要去。
天气晴朗,还没到炎热的时候。宗谷拉着朝雾铃坐上电车,兜兜转转地回到许多年前生活过的地方。
“这么快就到了……以前总觉得这边是很远的地方。”
走出车站,宗谷左右望了一会儿,打量着眼前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区域。
地震与滔天的海啸仿佛就在昨日,而新的城市已经在废墟上重建起来。
“每次回到这边,都感觉和上次回来的时候不太一样。”
“嗯。”
“大地震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听丹生老师说,当初那些离家避难的人,现在好像也渐渐回到这边了。”
朝雾铃又点了下头。
深吸一口气,宗谷结束回忆,拉起她的手,“走吧,先去花店。”
“好。”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宗谷很顺利地找到了以前常去的那家花店,墓地也在不算太远的地方。
“还好,这里还在经营。”
两人走过去,各式各样的鲜花装在篮子或者小盆里,五颜六色,摆满店内店外,清新亮丽。
阳光明亮,花朵饱满,正是最新鲜的时候。
“欢迎光临。”
店里有两个人在忙碌,见客人上门,其中一名店员走了过来,“您好,需要什么鲜花?”
宗谷低头在花丛间扫望几眼,先挑选了几束白色和黄色的夏菊。
“这个,还有这个……多拿两枝。”
“好的。”店员拣着花枝,“这些就可以了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指向旁边的一丛红色菊花,“这个也来两枝吧。”
“好的。”
店员挑拣两枝,宗谷在旁边看着,也走进花丛拣了几枝,一并交给他。
“就这些吧。”
“好的,请稍等。”
店员将花拿去包装,宗谷也跟过去,准备结账。
“妈妈喜欢红色的花。”
“嗯。”朝雾铃握住了他的手。
付了钱,接过装着一大丛菊花的袋子,两人离开花店,步行前往墓地。
“我记得是这边。”
“嗯。”
走了一会儿,两人在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
宗谷一手提着花,另一只手拉着朝雾铃,望了望前方的山坡,“累了吗。”
“还好。”
她并不是第一次过来,以前还在儿童福利院时,她就陪着他来过几次。
“以前都是坐叔叔的车过来的呢……完全感觉不到从花店到墓地居然要走这么久。”
“嗯。”
宗谷几乎没有单独过来的时候。
每年到父母的祭日,家族里的某个亲戚都会来车站接他。一起扫过墓后,基本也会带他回家吃顿饭,然后再送他去车站,或者直接开车送他回福利院。
红灯转绿,两人穿过马路,继续往前。
墓地在半山腰的位置,宗谷和朝雾铃第一次沿着阶梯攀爬上去,倒也没有太累。抵达停车场时,墓地也就近在眼前了。
在阶梯顶端停下脚步,宗谷望了望上方的墓园,直起腰身。
“今天没什么人呢。”
朝雾铃落后半步,拉着他的胳膊,有些气喘,“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
“说的也是。”
以往他过来时,墓地里都是同一天过来扫墓的人——有许多人的祭日是在同一天。
“稍微有点冷清的感觉。”
“墓地也不是热闹的地方。”
宗谷短暂地笑了一下,让她拿着花,自己去一旁拿取清洗墓碑的工具。
哗哗——
在水龙头底下接了小半桶水,他提着桶,朝雾铃拿着花,两人穿行墓碑之间,很快找到了宗谷家的墓地。
“父亲,母亲,好久不见。”
宗谷打了声招呼,随即沉默下来。
朝雾铃在旁边看着他,又看向墓碑。
站了一会儿,宗谷结束一次漫长的呼吸,接着便清洗抹布,开始擦拭墓碑上下的灰尘。
朝雾铃蹲下身,将之前买的那一大捧菊花稍作整理,几枝为一束,安插在墓碑前。
从上到下,擦过墓碑正面【宗谷家之墓】的文字,宗谷又弯下腰,在桶里搓洗着抹布。
“这两年间,叔叔他们应该也来祭拜过。”
“嗯。”
将水拧干,他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的姓。
“就是不知道祭拜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把我也算在内……唔,我现在不会还是失踪人员吧。”
朝雾铃没说话,继续往墓碑前摆放着菊花。
擦干净正面,再擦拭侧面和背面,抹去尘泥,阳光下的大理石墓碑光亮如新,倒映着远处的碧蓝天空。
接过她递来的最后一束菊花,宗谷也在墓碑前跪坐下来。
“真好看。”他看着手里红白相间的花,又低头嗅闻着。
“嗯。”
将菊花摆到中间朝雾铃特地留下来的位置,他稍微调整了一下。
“妈妈应该也会喜欢。”
她点了下头。
很久都没过来看望父母,宗谷觉得应该跟他们交待一下自己的去向。
“过去的两年,我不小心掉进了黄泉里。再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来到近畿了。被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收留,我就在那边住了下来……”
以及,未来的打算。
“……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和长辈扶持,我在那边过得很好,现在也已经能依靠自己生活下去了。我想留在那边。所以……以后也没办法经常回来了。”
父母罹难之时,宗谷只有七岁,还没从父母那里得到“当一个好孩子”以外的其他期待,而如今阴阳两隔,也无法再知道他们对他的选择是否满意。
“为机构工作,虽然偶尔会有些危险,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能化险为夷,反而还能救下不少人……应该说,没有比这个更适合我的工作了。也没有别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当然,我也在继续上学,学校就在琵琶湖旁边,很漂亮又很安静的地方。然后,我也认识了许多女孩子。”
朝雾铃看了他一眼,接着便被他握住了手。
“这是之前来过几次的铃,现在也是我的家人。”
“还有另外三个女孩子。”宗谷停顿了一下,诚实地袒露着自己的内心,“虽然很贪心,但我想让她们也成为我的家人。用我自己的方式。”
“……”
朝雾铃又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什么。
“能力也好,道德也罢,她们各自都对‘宗谷芳明’抱着不同的要求与期待,我不想让她们失望……”宗谷忽然叹了口气,“人最擅长的就是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我果然也不例外。”
“我想万无一失地得到她们的全部,一个也不想失去——这才是我真正的想法。”
朝雾铃也终于确定,他说给已故父母的话,同时也是说给她和他自己听的。
或许是受到隐约觉醒的桐野茜的影响,他开始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虽然目前看来,他还是抱着最保守的态度。
保守意味着他更相信自己,依然不希望她插手,还是会选择被动应对,而这也就意味着进展会相当缓慢。
换言之,他需要很多时间……
“就这样吧。”
宗谷拍拍膝盖,站了起来,“下次再过来,可能得是在年底或者明年春天了。接下来,我准备去探望一下英二叔叔他们,明天上午返回近畿。”
对着墓碑说罢,他又伸出手,将朝雾铃也拉起来。
两人鞠躬道别。
“走吧。”
“嗯。”
提起水桶和抹布,清洗干净后放回原处,宗谷拉着朝雾铃,沿原路下山。
回到车站附近,两人又找到一家专门经营酒类的店,挑选了一瓶相当名贵的纯米大吟酿,当作接下来上门拜访的礼物。
“希望英二叔叔不会吓一跳……”
坐了两站电车,到英二叔叔家附近,宗谷才忽然想起自己忘记提前打招呼了,于是又转而希望他今天能在家里。
“就是这里了。”
走进熟悉的小巷,来到宗谷宅前,宗谷调整呼吸,准备了一会儿,然后才抬手按响门铃。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女人过来开门了。
“……”
见到门外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她一下子怔住,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宗谷微微低头,“凉子阿姨,好久不见。”
“芳明……英二!”
她几乎是尖叫着喊了一声,屋子里很快传来男人的回应:“怎么了,是谁过来了?”
一边说着,他也一边走了出来。
“……”
四目相对,宗谷深吸一口气,却无法回归平静。
“英二叔叔……是我,芳明。”
宗谷英二,芳明的堂叔,虽然多年前因为工作、家庭等诸多因素没有将他收养,但依然是在父母罹难后对他照顾最多的人。
“久疏问候。”拉着朝雾铃,他提起手里的纯米大吟酿,“我来探望您了。”
“芳明!”
被抓着肩膀又摇又晃,又被前后左右地抚摸了半天,他才得以走进久违的宗谷家。
紧挨着宗谷英二在沙发上坐下,没过一会儿,宗谷就开始庆幸自己先回的是儿童福利院。
宗谷家只有他一个灵觉者,他同样不想让宗谷英二为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而困扰,所以又搬出了那套被父亲曾经的朋友所收养的说辞。
而最原始的那套说法,应付对宗谷家毫不熟悉的老师们没什么问题,但对知根知底的堂叔来说就漏洞百出了;
好在被问得多了,原本没想到的地方以及各方面的细节,也都得到了他的后续补充,基本没什么遗漏。
“敬介在大学里的后辈吗……那我确实不太熟悉,叫什么名字?”
放下水杯,宗谷脸不红心不跳,“桐野宏幸。”
“桐野么……果然是没听过的名字。”
宗谷英二沉吟一会儿,又说道:“虽然不声不响地带走了芳明,不过我还是得感谢他。有时间的话,我会去近畿一趟,亲自拜访那位桐野先生。”
“……”
宗谷挤出微笑,“好的。”
眼下先应付着,以后英二叔叔再想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再想办法解决吧……
宗谷英二想了想,又看向他,“芳明打算明天就回去?”
“是的。”
“刚好明后两天我有时间,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
预想中的“以后”来得太快,宗谷甚至来不及摆出微笑,脸色有些僵。
“不方便?”宗谷英二看出了他的为难。
“是的……”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直到见底才放下,而堂叔依然在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这几天,桐野先生和家人去北海道旅游了,不在家里。”
朝雾铃望了过来,他只能当作没看见。
“原来如此。那芳明怎么没有跟养父母一起去北海道?”
“已经离开这边两年多了,我更想回来为父母扫个墓,也探望一下英二叔叔还有凉子阿姨……对了,园子姐不在家吗?”
宗谷将话题转移到在上大学的堂姐身上。
“不在。”宗谷英二没有多想,“园子暑假只回来待了几天,就又跟狐朋狗友们出去鬼混了。”
“是吗。”
仙台这边要探望的亲戚没有多少,在宗谷的计划里,上午的时间都留给了这位堂叔,因此他们要留他吃饭时,他也就答应了下来。
“芳明在那边待着还习惯吗?”
“刚开始不太习惯,现在已经不想离开了。”
“芳明在哪里都适应得很快呢,以前刚去儿童福利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当初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没能收养芳明,我一直觉得很遗憾……算了,不说了。芳明应该能喝酒了吧?”
“不,我还是高中生来着……”
宗谷带来的那瓶名贵的纯米大吟酿,中午就打开了。
“这么贵的酒,是芳明自己花钱买的吗?”
“是的。”
“养父给的钱?”
“嗯……是的。”
饮下一杯酒,宗谷英二回味无穷,脸上都是享受的表情。
“话说回来,芳明在那边的家里,是怎么称呼养父的?”
“称呼么,当然是‘桐野先生’。”
“果然。”宗谷英二一副理解的样子,“毕竟芳明被收养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呢,很难再改口叫他‘父亲’吧。”
“嗯……”
“不过,如果芳明能叫他‘父亲’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或许吧……”
久别重逢,宗谷英二既高兴,又对收养侄子的人充满感激,“他对芳明照顾这么多,回去之后就改口吧。”
“我知道了。”
“不如现在就打个电话。”
宗谷立即拿着酒瓶站了起来。
“再来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