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元璋心里,到底如何看待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大儿,李文忠因为其特殊的身份,比常人认识得更深一层。
朝中百官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跟朱极唱对台戏,完全出于他们对正常人性的认知。
似朱极这般流落民间十九载,一朝回朝,必然会在短时间内得到朱元璋夫妇倾力弥补。是以在这段时间内, 朱极的风头必然能盖过太子朱标。
但天家无亲,朱元璋夫妇对朱极的歉疚总有偿还完的时候。届时朱极也不过跟其他亲王一般,一切言行都要接受王府长史的严格监督。
这是朝中不少人以为的样子。
所以他们不断挑起自身和朱极的矛盾,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朱极身上的圣眷尽早耗尽。
正是基于此,宋濂才会不计前嫌甘愿成为雍王府的长史。也正因如此,陈宁才敢放弃如今显贵的身份, 自请到大都督府做个军纪司主事。
他们根本没有看清, 一个短短半年之内挑动大明出现数次重大变革,还让皇帝从中攫取了巨大利益的宗室,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失去圣眷。
甚至,当李文忠从冯胜那里听到朱极说过的那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话之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自家舅舅设立大都督府之后,先是让朱极担任了司马,又让朱极担任了武备学堂的祭酒,大明所有刀枪的现在和未来都被皇帝亲手交到了一个对储君具备巨大威胁的人手里,如果不是雍王对皇位真的没想法,那就是皇帝对雍王有想法。
李文忠也摸不透朱元璋到底怎么想的。
但很明显如今朱极确实对皇位没有表达明显的热衷,甚至一度用言行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朝臣非但看不清形势,还不断使出一些下三滥的招数来挑动朱极的神经,李文忠只能感慨,有些人真的是该死。
如果朱极不堪这些人的挑衅, 假戏真做生出夺储的念头,那后果,李文忠当真不敢想象。
不过他的忧虑也只能停留在自己心里。
真要让他苦口婆心劝说那些一心只想捞从龙之功的文官, 他也没那份闲心。
改制后的大都督府效率一向高效,朱极吩咐的事情没有丝毫拖延,以至于当陈宁在御史台当着诸多同僚收到大都督府送来的牙牌与衣甲时,兴奋中还带着些许惊讶。
“你等几时开始准备本官的官服和官牒的?”
到底是一司主事,大都督府派来的人也非无名之辈。
京留守都司指挥佥事兼军械司副使郭英时刻牢记朱极来前的嘱咐,表情严肃声音高亢地回答道:
“回禀陈主事,午饭前军籍司从吏部调取了主事的门籍,午饭后我司命工匠铸造牙牌。衣甲在大都督府仓库中就有,随用随取。”
完全迥异于朝堂的温声细语,郭英的声音让久未清扫的御史台横梁上灰尘都震落下来。
陈宁见状有些不喜,当着诸多同僚的面,当即便要对这大都督府的来客发作:
“便是巩昌侯当面,也不会这么跟本官说话。郭佥事是打算给本官个下马威么?”
巩昌侯郭兴是郭英的亲哥哥,陈宁这般对比,自然是想告诉郭英,跟他说话的时候要牢记双方身份的差距。
然而陈宁瞬间就碰上了软钉子。
“不敢。好教陈主事知晓,说话必须声音宏亮,这是大都督府的规矩。
正好来前雍王殿下让我通传军中规矩,主事务必谨记。站如松坐如钟声如鼓话如钉,此乃大都督府言行举止的要领。
若陈主事今后温声细语说话耽误了正事,可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说到这里,郭英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向一脸气急的陈宁提醒道:
“对了,陈主事务必记得,入大都督府之后,陈主事在朝堂这边的官籍会被销毁。今后除非大都督府一致决定,便再无回转的可能。
大都督府的规矩很多,但最核心的只有四个字,那便是令行禁止。卑职这里有一册军规,陈主事趁还没有到大都督府报备,尽快熟读,最好是记在心里。”
郭英每说一个字,陈宁便感觉有一刀插在自己心口。
他本以为自己拿捏了朱极的命门,如今看来事实恰好相反,自己这是上赶着将命门送到朱极手里。
此时此刻,看向陈宁的郭英眼神都带着些许同情。
朱极当着他们的面咬牙切齿说出要收拾陈宁的话来,那这一茬就注定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揭过的。
常茂那厮身为郑国公,圣眷比陈宁更隆,官爵比陈宁更高,惹到了朱极还不是要被拉到小校场好生锤炼。
没看到如今大都督府的长史大人整天一副小兔崽子的模样,乖得压根就不像个初代国公该有的模样。
他们这些武勋如今唯一认定的悬念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位右御史大夫能在朱极手里撑多久。
郭英本来还想着为陈宁仔细交代一番呢,但面对陈宁故作姿态的架势,自然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将军规送到陈宁手里,便提出了告辞。
当他走到御史台大门口的时候,这才装作忽然想起的模样,扭头向陈宁再次喊了一句:
“陈主事,务必记得明日卯初到小校场习练武艺,卯正三刻到大都督府点名。若是耽误了这两件事,陈主事明日只怕少不了苦头吃。”
郭英绝对不是出于好心。
如果是的话,那他早在离开之前就该跟陈宁说的。
之所以要等到了御史台门口再提,纯粹就是想让更多人知道,他陈宁这回要哑巴吃黄连。
坐在官廨内的陈宁紧握着拳头,强行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他很清楚,向一个连爵位都没有的武夫发火是没用的。如果今日他敢对郭英做点什么,那么明天在大都督府等着他的,便不是小校场上陪一群武夫流汗那么简单了。
朱极,你给老夫等着。
脸色阴沉的陈宁心里默默念着,浑然不顾在他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御史。
而在这御史台的另一件官廨内,刘伯温忽然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口中幽幽念着: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