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午,太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晒进书斋,给窗边躺着的年轻人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在金光下,年轻人的容貌变得柔和温暖,眉梢舒展,散开了常年散不去的冷峻气息。
“司老师,正午好啊。”汤昭端着饭食进来,打破了午间的宁静时光。
司立玉稍稍抬了一下眼皮,嗯了一声。
正午时分是剑种折磨最轻的时候,绷紧了一天的神经能够稍微放松,即使是向来认为“只争朝夕”的司立玉也难免在这时贪婪的享受一阵安逸时分。
司立玉也没想到,自己数年之内最悠闲的时光竟然是在最折磨的日子里偷出来的。
汤昭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摆好,鸡鸭鱼肉十分丰盛。一天中只有中午这顿饭,司立玉有心思品尝味道,早晚只能吃些流食充饥。汤昭还问他是否需要喝酒,喝醉了自可减轻痛苦,但司立玉拒绝了,道:“宁可受刮骨之痛,绝不失去控制。”
“昭子,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和镇守使约定就在今晚,你准备好了么?”司立玉随意扒了两口饭便停下,虽然现在能吃东西,但早晚折磨胃口也好不到哪儿去。
汤昭道:“准备大概也永远也不能说好了。但感觉比之前好多了。獬豸剑很厉害,比术器强得多了。用得多了, 感觉自己特别强大。”
司立玉道:“这如何能比?獬豸剑可是判官大人的剑,在我检地司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若能发挥出大人之前一半的水平, 当不逊于……”
他说了一半没再说, 但汤昭猜他说的是刑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一直觉得司立玉并非真心尊重刑极。
汤昭问道:“您也曾经追随判官大人?”
司立玉道:“我没有那个福气。判官大人在时我还太小了,只在训导营里听过他的事迹。但我心里最佩服他, 我进检地司就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公正无私,清白分明,既不儿戏, 又不苟且,如红日照耀,如高山巍峨。”
这回汤昭确定了,司立玉真不大尊重刑极。
司立玉叹道:“可惜我在训导营里见过血, 再没机会成为一任剑使。听说剑使用权剑到极致,甚至能出现剑客生前的幻影,不知我今日有幸看见他么?”
汤昭道:“不知道,我还没有全力催动过权剑。这把剑是需要义愤来激发的, 眼前没有敌人很难全心投入。也许进了魔窟能做到呢?我也想见见判官大人。”他摇头笑道, “我都有点盼着魔窟降临, 结束这一个月的备战了。”
这一个月太漫长, 事情也太多了,他紧张中也有强弩之末的疲惫,真想跨过这一劫,再度开启新生活。
司立玉点点头, 道:“有志气。可惜这次我伤了元气,不能用法器上战场, 镇守使跟我说了, 这一回不会把我安排到第一线。到时候我会拿术器跟着阵型, 看情况作战。进魔窟时你跟在我身边, 我先护着你杀两个魅影凶兽之类练练手。”
汤昭心想:就您那把用着暴血的法器?不用正好, 道:“好。我跟您这老兵走。您进过几次魔窟?魔窟里什么样?”
司立玉道:“我第一次进。”
……
看见汤昭的表情, 司立玉道:“但是我在预备营,曾经几次在魔窟战役中在外围执勤,见过天魔, 还杀过魅影。”
当然他不会说他第一次杀魅影就是汤昭看见杀蛛背上的兽魅那次。
但见过天魔是真的。
汤昭点头, 道:“您见过天魔?那是什么样子?”
资料上也写过天魔, 总归一句话就是千变万化, 什么形态都有,大多诡异,看得人一头雾水。
司立玉回忆道:“我见过那只像一座山,上面长满了眼睛。它的眼珠子会爆出来,曾经有一个眼珠掉到我面前,有人头那么大,自己能跳着走。我想把它刺死,但是旁边一个兄弟比我动手快,一下子把它戳爆了,溅了一身黏液,中了毒,当时昏迷不醒。后来镇守使把天魔杀了,毒液也解了,倒没什么事,就是眼睛有几个月看不清东西。”
汤昭想象那情形,不由得浑身发毛。
司立玉道:“你不用担心分不清天魔,那种小魔窟,也就一只天魔,而且都很大很显眼,实力最少也是剑客级。其余都是仆从魅影,更次的是凶兽、煞气。一般天魔是归镇守使来对付,你做剑使实力也够格了。到时候镇守使可能会找你去群战天魔,你试试能不能斩下最后一击——镇守使不会介意。如果真的立下首功,将来前途……前途不可限量。”
他说着说着。脸色又变,说话也变得嘶哑,显然剑种又折磨起来了。
汤昭忙上前扶住他,点了他几处穴道。这几处穴道是麻痹神经的,稍有止痛作用。
司立玉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剩下半天而已。”
汤昭叹气道:“干脆您就睡半天吧,到了约定时间我叫您起来。”
司立玉摇头, 道:“阳光这么好, 我要晒太阳。”
他坐回窗前, 在痛苦中享受着温暖。
汤昭坐在他身边,道:“制造剑奴, 让活人受这样的折磨,算得上丧尽天良了吧?到底能产生什么天大的利益,让那些人不断地折腾?”
司立玉微闭着眼,道:“剑奴……我听说最早不叫剑奴。最开始把剑种放在身体里,是为了躲避天魔。那时前线战斗很苦,剑客很少,每一个剑种都很珍贵。但剑种稍微泄露一点儿气息,就会引来天魔的觊觎。有忠义之士为了把剑种护送回去给铸剑师,主动把剑种藏在魂魄里,隔绝天魔的视线,为此牺牲了。所以那时尊称为牺牲。”
“后来传着传着,就改叫剑牲,后来不知哪里联想到了畜牲,又联想到古人奴隶,最后就叫剑奴。”
汤昭越听越怒,道:“明明是高尚的行为,现在竟成了蔑称,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司立玉撇了撇嘴,他没力气生气,但也是不屑的,道:“后来发现了异石,可以遮蔽气息,就用不上牺牲了。但不知哪个铸剑师发现,把剑种从魂魄里取出来之后,会变得更纯粹。尤其是剑客死去的剑,早先那些剑象、剑术有所残留,个人痕迹太重,对以后的剑客不利。本来需要很多手段去除,后来只需要在人灵感里走一圈,就可以洗练干净,所以就开始有意制造剑奴。”
“到后来越来越疯了,又发现灵感除了洗练剑种,还能洗练采自域外、魔窟的材料,洗去阴煞气息,让材料品相更好,还专门有个词,叫……魂炼材。发展到最后,什么材料都要进剑奴体内洗一洗。”
汤昭道:“不是所有剑奴都被剑种侵入?”
司立玉哼道:“哪有那么多剑种?又哪有那么合适的剑奴?那些被大量贩卖的孩童,大多只是稍有灵感而已,别说剑客,持重术器都很勉强。根本承受不起剑种。至少需要剑客之姿,你我这样的,才能做剑种的剑奴。只是洗一些阴煞材料的话,可能没有那么痛苦,而且有些强制手段可以把材料取出来,留一条性命,但还是很糟糕,因为伤灵感。很多孩子成了剑奴,不但身体垮了,而且灵感被磨光了,成了庸才。”
汤昭听得又惊又怒,紧接着道:“那您……”
司立玉道:“没事,剑种反而不伤灵感。可能因为剑种时天地孕育,并非外域入侵,适应人魂。只是和剑种长时间磨砺,很容易偏移灵感方向。所以能撑住的剑奴有机会成为剑客,不是剑种刚好适合他,而是他最后配合了剑种。”
“其实无论磨去剑种痕迹也好,洗练阴材也好,后来铸剑师都有了其他洗剑的方法,甚至效果更好,但因为用剑奴成本最低,很多人就不放手,不知废了多少珍贵的剑客苗子。分明是暴殄天物,害我们自己的根基。后来本朝众剑侠出面,国师主持,和一众铸剑师签了协议,彻底废除剑奴,违者杀。那些不肯入正道的,一路都逃进了罔两山,在罔两的庇护下继续做他们的无耻勾当。”
汤昭咬牙道:“真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怎么不踏平罔两山呢?”
司立玉道:“有过几次征讨,但一来罔两确实强大。二来……你也懂得,我们这边人心不齐,总有人不希望灭了罔两山,暗中使绊子,一来二去总不了了之。指挥使也说过,朝中不靖,罔两山是铲不平的。但我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我们和罔两山早晚有一决战,那鬼地方不止有剑奴,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就是人间至暗。总有一天,要让太阳升到罔两山上,驱散所有的阴影。”
他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是个剑客,能当个战力。”
汤昭道:“是啊。到时候您也是剑客,咱们还能并肩作战。”
同为被剑种折磨过的人,两人早生同仇敌忾之心,言语间定下并肩作战的约定后,都觉热血沸腾。
午饭匆匆吃完,司立玉又回去打坐,汤昭继续练剑。
第三天的太阳匆匆下山。
时辰终于到了。
魔窟降临的时辰是算好的,只有掐着点儿放出剑种,才能将优势充分利用。详细算法汤昭肯定不懂,他只按计划走。
司立玉提前睡着了,这是汤昭的要求。他希望取剑种时司立玉没有意识。
“这个剑种给你……”
驾轻就熟的取出剑种那一瞬间,那种寒毛耸立的危机感再次出现!
汤昭飞快的将剑种放在异石做的盒子里,拴在一只箭上,推开窗户,将箭冲着半空射了出去。
箭是火箭,在黑夜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无数视线在这一瞬间焦距。
包括天上那一道!
“得了,司老师,咱们马了——”汤昭蹦出一句江湖春点,背着司立玉往假山下跑去。
刚刚下山,就觉得一丝丝凉气不知从哪里飘来,这个气息一般被叫做——
阴气!
一抬头,天空除了明月,另有一轮青白色的光轮。
祸月!
魔窟,就要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