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五年,正月十六。
相对元日大朝会,今天是正经的议事,而不是充满了仪式感。
没有使节,没有番邦,没有一团和气。
有的,是为各州县上疏减免租庸调而辩驳,为各自利益、为各自家族利益、为各自衙门利益的唇枪舌剑。
别看大臣们一个个人五人六、道貌岸然、冠冕堂皇的,可为了利益,相互间拆台很正常。
“臣弹劾安州刺史李恪,屡屡外出射猎,践踏农田!”
继枊范之后,监察御史李义府头铁地弹劾。
安州中都督府,于贞观十二年罢都督府,其州领安陆、云梦、应阳、孝昌、吉阳、应山、京山、富水八县,治安陆县。
对前文有印象的,应该会产生疑惑,李恪践踏农田,不是免了安州都督一职么?
问题是,李世民没过多久,又复了李恪刺史之职,写了一篇《戒子书》就当教育过了。
《全唐文·戒吴王恪书》:吾以君临兆庶,表正万邦。汝地居茂亲,寄惟籓屏,勉思桥梓之道,善侔间、平之德。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三风十愆,不可不慎。如此则克固盘石,永保维城。外为君臣之忠,内有父子之孝,宜自励志,以勖日新。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欲遗汝珍玩,恐益骄奢。故戒此一言,以为庭训。
不得不说,这《戒子书》不但没起教育作用,反倒给李恪起了撑腰的作用。
某人教子,堪称天下罕见的失败。
李义府的弹劾,自然是让皇帝极为不满,只是碍于治书侍御史马周为李义府站台,不好得发作。
“臣以为,大唐的乡长制可以废除了。”
柴令武的话让殿上议论纷纷。
贞观九年三月十六日,大唐于县与村里坊之间增设了乡一级,每乡设乡长一名,左官二名,本意应该是加强控制乡里,然而却流于形式了。
虽说乡这一级行政架构,没有发挥预料的作用,导致其显得鸡肋,可这才几年时间啊!
大唐的情况跟后世截然不同,一个县才几千户到上万户人,后世一个边疆小县或一个大点的镇子就能超越,至于传说中某苑六十万人,更让大唐的地方上望尘莫及。
既然是鸡肋,就没必要再靡费钱粮,这一级自然可以撤销。
只是,李世民的心情瞬间不太美好了。
苦心孤诣设置的等级,竟然成了废物,任谁都不爽。
李世民回应:“此条搁置,待三省共议后处置。”
通常情况下,搁置就代表遥遥无期。
“臣弹劾汴州刺史裴律师,治理无方,使陈留县百户子民沦为流民。”
民部侍郎郑相杰出班。
按职司来说,民部也确确实实管着民籍,弹劾裴律师也合情合理,没毛病。
可是仔细琢磨,这味道就不对了。
郑相杰出身荥阳郑家,荥阳郑家的聚集地是开封县,开封县在贞观初年并入浚仪县,而浚仪县是汴州的治所,裴律师恰恰是汴州刺史,陈留县与浚仪县紧紧相邻。
殿中省少监柴哲威抬眼看了一下柴令武。
事涉岳父,柴哲威不便出头,自家肆无忌惮的兄弟,绝对能解决问题。
兄弟同心,柴令武出班启奏:“臣相信郑侍郎不至于无中生有,可仅凭侍郎一面之词,未免片面了。正好魏国公至吏部办事,且爱孙心切,在长安多逗留了一日,陛下不妨令其上殿一议?”
郑相杰愕然。
什么时候,裴律师悄悄进入长安了?
荥阳郑家的耳目,该换人了啊!
裴律师昂然上殿,施礼之后一言不发。
大家都是亲戚呢,玩什么虚的?
看在临海长公主面上,李世民还得认他这个妹夫不是?
何况,河东裴家西卷房,明面上没有顶尖世家的能量,却也不容小觑。
“裴爱卿是何时来长安的?”
裴律师应道:“臣三日前,从开远门进入义宁坊,借居女婿府邸,昨天到吏部查看陈留县令的议叙。”
大臣们纷纷低声交流。
不走明德门、安化门、启夏门入长安,反而不辞辛劳从相对偏僻的开远门进入,这里头有故事啊!
至于说大臣之间应该保持距离,呵呵,住女婿家、逗弄外孙,谁敢说不合礼数?
没看见礼部尚书李道宗在装聋作哑吗?
“民部侍郎弹劾陈留县百户子民沦为流民,可有此事?”
裴律师傲然一笑:“事实如何,他说了不算,臣说了也不算,得流民自己说了算。”
郑相杰身子一哆嗦。
大意了,人家连流民都带来长安了呀!
从承天门外召进来两个衣着褴褛的老汉,稀疏的头发胡乱扎着,一截小树枝穿上头发里充当簪子,手掌上满是厚厚的茧子,面上如风干的腊肉,战战兢兢地趴地上给李世民磕头。
“平身。”
俩老汉眼现茫然与惶恐,不知道皇帝这金口说的是啥意思。
裴律师平静地提示:“陛下让你们起来说话。说说,你们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弃地当流民。”
“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说真话?”
一名老汉鼓足勇气,叉手道:“圣天子容草民回话,草民曹贤六,陈留县草芥庄人,前朝仁寿年生……”
李世民惊讶地叫出了声:“仁寿年?”
哪怕是仁寿元年(601年)生人,也比李世民小两岁,才堪堪四十一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竟如花甲老人一般!
哪怕是农户日子苦一些,也不至如斯吧?
曹贤六苦笑一声:“日子苦哇!前朝兵荒马乱,人命贱如野草,每天一睁眼就是看看,周围有没有乱兵,身边的人有没有饿疯了。”
“大唐是安稳了,给口分田、永业田了,可日子还是紧巴巴的。这也总比乱世强不是?”
“贞观十年,水源上头的郑贤庄,遣了管事要廉价买草芥庄的地。庄户人家,可不就指着那点地淘生活么,卖了,自己不得成郑贤庄的佃户、甚至是奴仆了么?”
“不卖,郑贤庄直接改了水路,让草芥庄再无水灌既。明府三番五次劝说,没用;百姓天天担水过日子,一碗水就是一个人一天的用度,十天半个月不洗脸、不洗澡是常事。”
“一年、两年,咬咬牙挺过去了,可现在挺不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