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忆辰……
望着沉忆辰一步步迈向大殿中央,景泰帝朱祁玉此刻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如果说他对于谦是信任大于忌惮,那么对于沉忆辰绝对是忌惮远远大于信任。
毕竟诛王之举跟敌营中放弃太上皇朱祁镇,这两件事恐怕一般权臣都不敢干,属于叛臣的行径范畴,偏偏沉忆辰两件事全做了,还那么的心安理得。
虽然这种东西没有实际性证据,但结合沉忆辰历来胆大妄为的秉性,朱祁镇清楚几乎没有空穴来风的可能。
结果在“众叛亲离”的局面下,沉忆辰却坚守着对自己的忠诚大义,让朱祁玉一时心情复杂无比。
“陛下乃九五至尊坐镇中宫,岂能说走就走?”
“区区叛军何足为惧,成山候当年在交趾被蛮夷给吓破了胆子,如今连身为男人的卵子都没有了吗?”
当初在成国公府名下粮铺会见,看在对方大明勋戚的身份上,沉忆辰还是保持了礼遇给了面子。现在局势危在旦夕,成山候王通这种胆怯无能,导致丧师辱国的废物,还敢出来挑动简直就是给脸不要脸。
大明勋戚最终沦为花瓶跟纨绔,就是成山候王通这种人太多!
此言一出,在场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见到猖狂的,还真没见过狂到沉忆辰这份上。成山候王通再怎么样,依旧是大明超品侯爵,天下能位居其上的除了皇族,简直屈指可数。
敢这样当着群臣面羞辱大明侯爵,沉忆辰恐怕还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
更离谱的是,这小子还是三元及第,理应保持翩翩君子风度的文官。
“沉忆辰,你……你……你居然敢辱骂朝廷勋爵!”
成山候王通伸出手指向沉忆辰,一张脸涨的通红又惊又怒,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公然遭受如此羞辱的局面。
“难道本阁部哪点说错了吗?”
沉忆辰毫不留情,冷眼蔑视了成山候王通一眼,如果不是考虑到会在皇帝眼中留下嚣张跋扈的印象,估计就不止是口舌之争,直接一脚踹上去让对方闭嘴!
说罢,沉忆辰没有再搭理浑身气的发抖的王通,转而朝着景泰帝朱祁玉拱手道:“陛下,京营护驾兵马正在火速赶来,只要再坚持一些时间,定能让叛逆伏诛!”
“沉卿,你有信心守住奉天殿吗?”
景泰帝朱祁玉用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反问了一句,他并不是惧怕,更多是一种有人认同跟支持的激动!
“常言道文死谏,武死战,这次臣愿意为大明跟陛下死战!”
沉忆辰大义凛然的说出这句话,他不知道韩斌率领着山东卫跟福建卫兵马,还要多久才能赶到紫禁城。更不知道殿外仅剩下区区千余人的侍卫上直军,又有几人会随着自己战至最后。
但沉忆辰知道一点,那便是只要流露出些许的犹豫跟退缩,整个局势将会立马崩塌,自己会先于景泰帝朱祁玉成为刀下亡魂。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朕愿与沉卿共抗叛军!”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祁玉眼眶泛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不管沉忆辰是出于真心或是假意,至少在这最后关头体现了身为臣子的忠诚。
明明自己最为忌惮的臣子,却恪守了誓死效忠的承诺,朱祁玉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唏嘘。
“谢陛下!”
沉忆辰拱手行礼后,转身就朝着殿外走去,退守的侍卫上直军列成数队站在长廊与丹墀台阶,对峙着已经层层包围过来的腾骧四卫,更后方还有着朱祁镇跟孙太后御驾。
此时侍卫上直军士气低到了极致,很多人握住兵器的双手,忍不住的出现了颤抖。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本已经退到殿内的沉忆辰,依旧折返了出来站在了士兵中间,与他们并肩作战面对强敌。
这份勇气跟担当哪怕放在武将身上都寥寥无几,侍卫上直军的将士没想到沉忆辰这个文官,真正做到信守诺言同生死共进去。
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的士气跟军心,硬生生的稳住了!
望着眼前的奉天大殿,太上皇朱祁镇的目光有些迷离,他曾朝思暮想无数个日日夜夜,期望着自己有一天能重回这里登上大统之位,现在近在迟尺!
唯一让他感到无比碍眼跟愤怒的,就是沉忆辰依旧挡在了自己面前,此子不忠不义、背主求荣,当夷九族!
但是理智却压制住了明英宗朱祁镇内心真实想法,他需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展现出仁君大度的形象,只有这样才能最快速度瓦解将士的抵抗,以及安抚群臣的忧虑。
只见朱祁镇从战马一跃而下,在亲兵团团包围中一步步走到距离沉忆辰最近的安全位置,然后开口道:“沉忆辰,朕对你可谓是皇恩浩荡,难道你真的要执迷不悟抵抗到底吗?”
“上皇恩情,臣谨记在心,可个人私情敌不过家国大义。大明数十万死伤的将士,九边百万家破人亡的百姓,没有人可以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哪怕上皇是曾经的大明天子!”
当初在瓦剌大营中的话语,沉忆辰再度送还给了明英宗朱祁镇,他选择“背叛”从来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仅仅是为了土木堡之变后无辜送命的军民,讨回一个公道。
丧师辱国的大明君王,凭什么可以依旧坐在龙椅高高在上,就凭投胎投的好,是个天生的龙种?
可同样千百年来流传了一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沉忆辰无法改变一边,但他却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到让朱祁镇接受应有的惩罚。
“朕乃天子,没有谁可以指责朕,你沉忆辰更不配!”
当着满朝文武跟禁卫军的面,沉忆辰说出这段话毫无疑问,揭露了明英宗朱祁镇最不愿意提及的失败耻辱。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除非下达罪己诏,否则君臣大义之下轮不到你一个臣子来问责!
同时这段对话回荡在奉天殿中,此刻文武百官才意识到以前对于沉忆辰年轻气盛的评价,显得是多么的可笑。此子何止是什么气盛,敢这样对待跟指责太上皇的,历朝历代恐怕都找不出几个,大多还得落个身死人亡的下场。
“皇兄,那朕可以指责吗?”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奉天大殿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之下,他便是景泰帝朱祁玉。
沉忆辰终究还是赌对了,朱祁玉性格有偏狭急躁的一面,从他露骨打压勋戚旧臣能看出来。同时还有自私软弱的一面,不愿意放弃皇权以及想着易储换自己儿子当皇太子。
但瑕不掩瑜,朱祁玉骨子里面有着属于自己的刚毅,否则京师守卫战将出现另外一种结局。
这一刻,朱祁玉终于直面身为太上皇的兄长,以及身为嫡母的孙太后,让沉忆辰不用再扛着法统跟皇家权威带来的双重压力。
朱祁玉的出现,让朱祁镇脸上写满了震惊,这个曾经唯唯诺诺的弟弟,现在已经彻底以君王身份自居了吗?
“郕王,别忘了你的皇位是母后所立,是朕传位于你,君臣名分上你永远是朕跟母后的臣子。”
“臣,何以指责君主!”
明英宗朱祁镇厉声回应着,从儒家礼法的角度上确实如此,哪怕历史上当朱祁镇从瓦剌归来,包括襄王朱瞻墡在内等一众皇亲大臣,还经常上疏要求朱祁玉朔望两日,率领群臣朝见太上皇,无忘恭顺。
不仅仅是朱祁镇摆明了君臣身份,就连孙太后此时望着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的朱祁玉,同样缓缓开口劝说道:“郕王,自古礼法有嫡庶之分,天命本不在你,不要做无谓的抵挡徒增伤亡,号令放下刀兵皇帝会宽恕尔等罪责。”
听到孙太后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语,朱祁玉此时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哀跟心酸。
当初正是孙太后拿着江山社稷,让自己临危受命登基大统之位,最终从蒙古铁蹄之下保住了大明万里河山。结果现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变成了天命不在于自己。
难道君王死社稷的决绝,还抵不上丧师辱国的罪责?
“母后,朕扶宗社倾危,救天下万民,对得起父皇跟历代先帝,登基大统乃众望所归,这才是天命!”
景泰帝朱祁玉一字一顿的诉说着内心的愤怒跟不甘,他自认为担得起救时之君的称号,北拒鞑虏,南征蛮夷,赈灾济民,任命能臣,哪样比不过自己的皇兄朱祁镇?
唯一输的便是嫡庶,如果仅因礼法抹除自己功绩,朱祁玉不服!
可是这样的辩解对于孙太后而言,完全敌不过她的母子情深,劝降朱祁玉更多是怕担后世骂名。毕竟孙太后是踩着明宣宗元配胡皇后上位,本就得位不正有许多非议,要再闹出什么嫡母杀庶子的故事,史书里面怕是得骂臭。
见到朱祁玉不为所动,孙太后只能使出最大的杀招,从怀中拿出一封明黄色的卷轴道:“这是先帝遗诏,命皇太子祁镇嗣皇帝位,张太皇太后与哀家听政。”
“郕王,难道你要违逆先帝遗诏吗?”
孙太后不仅仅掌控着嫡母废立皇帝的法统,事实上她还有着明宣宗赋予的干政权力,遗诏中明确指出“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皇后,然后施行。”
其中皇太后便是大名鼎鼎的张太皇太后,皇后指的是孙太后。
只不过随着明英宗朱祁镇亲政,这份遗诏的内容等同于失效,谁也没想到孙太后会在此时拿出来。嫡庶法统这玩意还能争辩一番,先帝遗诏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裁决权力,拿出来景泰帝朱祁玉就再无辩驳可能。
朱祁玉呆呆的望着孙太后手中那明黄色的卷轴,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忘记父皇曾留下的遗诏。与此同时护卫在身旁的侍卫上直军兵马,更是面面相觑产生极大动摇,他们已经意识到再抵挡下去,事后恐怕得以谋逆罪论处。
真就是天命不在朱祁玉吗?
沉忆辰此刻满脑子嗡嗡作响,他可以无视孙太后的废帝诏书,却没办法否认明宣宗留下的遗诏。
更让沉忆辰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却仿佛依旧无法改变历史的走向,明英宗朱祁镇即将要重登皇位。
沉忆辰曾经不信天命这种东西,更相信事在人为,可如今现实让他有种错觉,景泰帝朱祁玉真的没有当皇帝命,注定会发生夺门复辟这种事情。
“咣当”一声脆响,一名侍卫上直军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做无谓的挣扎,死的就不仅仅是自己这条性命,还将连累父母妻儿。
朱祁玉毕竟才登基短短一年时间,侍卫上直军能抵挡到现在对得起他了,不能要求更多。
很快一阵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接连响起,更多的侍卫上直军选择丢掉手中兵器向太上皇投降。与此同时奉天殿内的文武百官,见到这种局面的发生,纷纷意识到朱祁玉大势已去,做好了向朱祁镇五拜三叩恭迎的准备。
见到这一幕发生,明英宗朱祁镇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自己终于夺回来一切,接下来便是让这些曾经的叛臣,接受最为残忍的清算!
可就在这个时候,朱祁镇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万马奔腾的声音,当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童孔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山东卫都指挥同知韩斌,奉沉阁老之命护驾勤王,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福建卫都指挥使冯正,奉沉阁老之命护驾勤王。”
“中军都督府参将武锐,奉朱同知之命护驾勤王!”
“京师五军营副将孙翔,奉武清候之命护驾勤王!”
“京师三千营副将姜瑞然,奉昌平侯之命护驾勤王!”
接连不断的报号声音响起,数不清的兵马从奉天门的门洞中鱼贯而出,很快就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广场,把效忠于太上皇朱祁镇的腾骧四卫给牢牢围在中间,攻守之势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