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易跟了过来,看到凌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植物,满脸都是得意的神采,毫不矜持地显摆:“是不是没见过?这可不是常见的令箭荷,而是昙花。这么大的一株,花龄起码在二十年以上。”
凌俐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怔怔说道:“这花,是怎么来的?”
南之易摸着下巴似在回忆:“大概是哪家搬迁户的吧,因为挡在主道上差点被包工头砍掉,幸好被我发现及时移植了过来。那时候叶片烂得不成样子,养了这么久,终于像样了点。”
她嗯了声,怀念起那些年满树端丽雅致的昙花来,忍不住问他:“现在每年能开多少朵花?”
南之易默默算了算:“去年夏天好像开了四轮,一共是两百多朵吧。”
凌俐不再说话,伸手触摸着昙花深绿的肥厚叶片,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
六七米高的枝丫,蔓延开十几米的宽度,树龄二十几年,一切都对上了。这一株巨型的昙花,就是当初凌俐家里的那棵。
她最后一次见到它,已经是在七年前,那时候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只能卖掉房子。
又因为无处可养也没法带走,她狠心废弃掉了这一从陪着她长大的苍翠。之后七年的时间,她愧疚到都没有勇气回来看一眼。
再次见到时不时出现在梦里的这笼苍翠,凌俐微微一笑,之前还有些低落的心情突然间好了很多。
虽然被南之易绕来绕去糊里糊涂当了他的苦力,但是无意之中能踏足这个她始终没有勇气回来的地方,还能看到这株看着她成长似老朋友一般的昙花,实在是个大大的惊喜。
哪怕被她抛弃了,它也能机缘巧合地活下来,而且,一直在这里默默等着她归来。
老天爷对她,似乎也不算太坏。
想到这里,凌俐声音有些颤抖,语气也严肃起来:“南老师,这株昙花,可以给我一片叶子,我带回家去扦插养殖吗?”
她的郑重其事让南之易一头雾水,再看看她眼里有些让人看不懂的神采,脑中警铃大作,声音都带着些紧张:“你想干什么?现在它正是养精蓄锐的时间,可不许你乱动的。”
接着对她严防死守般地再三强调 :“就算你今年种了起码也得明年才开花,我可以给你几盆小的试养一下,这株宝贝谁也不许动。”
凌俐看着他护犊子一般的神情,心间微暖:“谢谢你,南老师。”
见凌俐不像要动他的宝贝,南之易放下心来,说:“我这里不只这株巨型昙花,还有各种奇花异草,还有正当季的冬草莓,明天带你去看看,保准你大开眼界。”
凌俐抿着唇忙不迭说好,心情也有几分雀跃起来。
来南溪的路上,南之易就跟她说好了,这十来天让她住在生态园里,每天负责遛狗,给他收拾房间,等人都走完以后给他做做饭,报酬就是免费的食宿,以及随她喜欢随时用车。
除去这个地方有些冷清、进城一趟不那么方便以外,这样的条件,很优厚了。
凌俐本来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再加上这也算重返故乡了,虽然以前的镇子因为高铁规划集体搬迁,物非人也非,可毕竟熟悉的景物还在,还有米粒古丽陪伴,还能去看看那株昙花,人虽少,心里却不冷清。
在楼里安置了下来,凌俐很满意住宿的条件。屋子里很简单的布置,就像商务旅馆的单间一般,一米二的单人床,床头柜书桌和简单的柜子,有独立卫生间,洗澡水水量和温度都理想,虽然没有地暖,不过也装了空调。
到了晚上,院子里负责做饭的荀阿姨怕她冷,还拎了个暖手器上来,说让她窝在被子里去去潮意。
她一再道谢,阿姨却忙摆着手表示不要客气,临出门前回过头对着凌俐神秘一笑,缓缓道:“南老师第一次带女娃来这里,自然要好好照顾你的。”
那嘴角一丝暧昧的笑,和眼里意味深长的神色,让凌俐有些好笑起来。再想想下午来帮他们抬行李时候匆匆一瞥见到的南之易那个叫陆鹏的学生,也是一副偷偷打量着她又不敢正眼看的模样,怕也是误会了吧。
不过,她不过一个黑劳工而已,被南之易哄骗来的目的,一是遛狗二是打扫三是投喂,简而言之暂时的生活助理,帮他挡去一切俗物,好让他一心一意修仙。
接下来的几天,南之易却似忘记了第一天跟凌俐的承诺一般,完全消失了,每天带着陆鹏和另外一个学生不见人影,据说一直都在做实验,吃饭都不露面让人送进去。
没了南大神需要伺候,凌俐逍遥自在得很,跟着荀阿姨摘菜、做饭,找了一天下午进城补办了身份证,之后每天得空就带着米粒和古丽到河边和林子里遛弯。
就算被林间和河边的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她还是愿意坐在河边,愣愣看一下午河水也舍不得走,经常到天边擦黑了怕荀阿姨担心才回去。
有时候还想到园区其他地方转转,却被荀阿姨死死拉住,再三叮嘱她不该去的地方绝对不去,尤其是暖棚那边,可是个是非之地。
她说得煞有介事:“南老师平时随和得很,但是只要谁没有他的允许跑进他的菜地和果园,那就可凶可凶了,我亲眼见过三十几岁的大男人被他骂哭捂着脸跑了再没回来过,咱们还是不要去讨嫌了吧。”
她满脸认真的神色,倒是说得凌俐心里怕怕的。
还别说,南之易只要不笑的时候真的蛮凶的,语气是满脸胡茬的模样,故意装出凶相演个南海鳄神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
于是,她也就不乱想了,安心住了下来。
一切都平静安好,工作也轻松得很,只是,因为认床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她摸摸泪湿的枕头,始终记不起梦到了什么和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又一次在早上六点就醒来,凌俐再一次察觉到自己似乎是哭着醒过来的,眼角都是湿的,一阵怔忪。
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恍惚记得好像有一汪水,恍然记得有漩涡在她头顶上打转,又恍然记得好像有一双手,想要把她拽出水面……
抱着膝盖在床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等听到荀阿姨起了床开始忙碌的声音,她也穿戴梳洗好,推开门跟荀阿姨说她下午回来,开着南之易的车,去向南溪市中心的方向。
她的家人,当年葬得离凌家坡很远,已经跨域南溪市区,往更偏僻的东北方向去。
原因无他,那片墓地那时候刚刚开发出来,价格比较低,她当年手里剩的钱不多,只能负担得起那里。
虽然偏僻,不过环境着实不错,青山绿水的,也远离这城市的喧嚣,这七八年过去,选择在那里下葬的人也越来越多。
经过市区的时候,凌俐停好车,找了家花店买花。可是,普通的花店哪里找得到她要的菊花,不得已只好买了康乃馨、百合和满天星,扎成大大的一束,又裹上淡黄色的包装纸,倒是赏心悦目。
在经过超市的时候,她想了想,迈步进去,买了几包烟,一瓶酒,还有些果冻、布丁,最后拿了辆玩具小汽车。
这一下子花去了好几百元,凌俐却丝毫没有平时精打细算的模样,只一直冥思苦想着还有什么可买的。
买完东西,凌俐在街心的小花园里坐着,听着耳边行人口里熟悉的家乡话,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发僵,她才又起身,到附近的停车场里取了车,独自往墓园的方向开去。
到达墓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墓园下停车场里就稀稀拉拉几辆车,说不上冷清,也绝对不热闹。
在墓园的经营部里买了些香蜡纸钱,又借了小水桶和抹布,凌俐提着一大包的东西,慢慢走上山去。
空气里弥漫着鞭炮和香蜡燃烧后的味道,烟熏火燎地,还有些呛眼睛。祭拜的人已经渐渐散去,都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赶在春前来扫墓的人通常都是一大早就来,喧嚣的一阵鞭炮、烧掉一堆纸钱,再细细给墓碑擦洗描红,接着在亲人墓碑前祷告一番对来年的期盼,最后收拾了东西高高兴兴回家过年。
凌俐故意来得晚,就是不想赶上别人一大家子簇拥着墓碑的场景,免得显得自己孤家寡人格格不入。
路边的松柏已经比去年高了好些,而墓碑也成片地增加,越修越奢华,几乎是清一色的深黑花岗岩的碑面,和她家人泛白的汉白玉墓碑比起来,高档得多。
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凌俐终于来到他们长眠的地方。只是,还没靠近,就发现眼前的场景和往年有些不同。
预料中破败荒芜的景象并没有出现,那两块写着她家人名字的碑,虽然依旧是有些风化的模样,可碑面上干干净净似乎刚擦洗过。
一边是“慈父凌家戍、慈母张守玉之墓”,一边是“爱弟凌旻之墓”,简简单单几排字,末尾就“凌俐”两个字,跟旁边墓碑上立碑人位置密密麻麻一连串的署名比起来,显得无比孤寂。
不过,碑上的字却一点都不冷清,仿佛刚刚描过色一般,金灿灿的很是显眼。
凌俐愣了愣。
这明显是有人来过的痕迹,而且,看墓碑前地面上燃烧过的痕迹还很新鲜,似乎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
立在原地想了想,她实在没有头绪,完全想不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关注她的家人。
想来想去没结果,她干脆放下手里的袋子,将准备好的东西在墓前摆好。
酒和烟,是给爸爸的;一大束花,是妈妈的;零嘴和小汽车,自然是小旻的。
等东西都摆好,凌俐跪在墓前,默默地点燃香蜡纸钱,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那起没有结果的案子堵在心口,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什么话都说不来。
等香烛都燃烧完毕,地面上一堆纸钱也化作深黑的一堆灰,凌俐站起身来,擦掉被烟火熏出来的泪,捶了捶有些发麻的双腿,准备下山。
本想原路返回,可她在下山的岔路口来来回回几次,还是没有下山。
凌俐叹了口气,终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埋葬凌伶的方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