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从凌俐口里听到这个问题,祝锦川愣了愣,有些错愕:“你倒是执着,你知不知道这个问题,呈达所上任何一个人,包括老马在内,都不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你不仅提了,今天还是第三次提。”
她没想到居然这是个禁忌,有些结巴起来:“我……我……”
祝锦川摇摇头打断了她的吞吞吐吐:“其中的原因,你慢慢会明白。现在,你只需要记着,当全世界都以为你输定了的时候,其实还有路可走。只是,当你选择了投机取巧,那么,就必须付出代价。”
对于他的话,凌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
虽然不是很明白这段话的意思和秦兴海案件到底有什么联系,不过,她明显能感受到祝锦川在这个案子上下的功夫,她道听途说来的那番话,可能并不是真相。
而且,能百忙之中抽空带她来一趟昌山,两天时间至少开十小时的车,还要应酬喝酒操心大小事情,祝锦川这趟,不可谓不辛苦。
想到这里,凌俐抬起脸,郑重其事说道:“谢谢您,祝主任,之前对您出言不逊,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祝锦川却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好了,别装得好像很尊敬我似得。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没把我当师父的,有气随便撒,一言不合就走人,反正有张叔的情分在,哪怕你要翻天,我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不带丝毫怒意的责怪,竟说得凌俐哑口无言起来,自己正经严肃的道歉,被他这一带歪,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而且,自己在所里谨小慎微的一年,哪里叫有气随便撒?
嗫嗫嚅嚅好一阵,凌俐终于言不由衷地说:“那就,谢谢您的宽容吧。”
心里却一阵嘀咕,祝大状宽容?可真是活见鬼了。
“虽然你心里所想和嘴里说的不一致,不过,不用谢。”他微微颔首,声音里竟似含着些笑意,眉峰间的冷冽已然不在。
凌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接不下去话,只好苦着脸认输:“行了师父,您说什么我都听着,不顶嘴了。”
听到凌俐终于恢复以前的称呼,祝锦川满意地点点头:“长了点记性,知道自己该怎么叫人了。只不过,凌二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凌俐闻言惊愕抬头。只见他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挑,眸子里光华流转,眉目间淡淡的笑意,清瘦的脸被火光一映,半明半暗的,竟有些温润的错觉。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了。可是,她很确定一年前在律所见到祝锦川时,她脑海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印象。
尤其是他那时候淡漠又疏离的眼神,真是被看一眼也能感受到来自他内心满满的嫌弃,给当时的凌俐留下很深的印象。
正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下马威,所以,她在之后的工作里,都有些怕祝锦川。
所以说,祝锦川嘴里这一句话,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好容易收回视线,又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
祝锦川见她冥思苦想的模样,感叹道:“不要乱猜了,你只想想,你上小学前那年暑假里干的坏事,就行了。”
凌俐皱着眉,她是八月底的生日,上小学前的暑假,那就是她六岁那年的夏天。
她六岁的时候,祝锦川应该十五岁,应该还是个少年,应该不是初三就是高一……
那年夏天,她和姐姐在舅舅家住了一段日子,舅舅舅妈还没有下岗,有时候会带着她们去厂区里玩。
那个厂很大,绿化也很好,花木丰茂还有一个大大的池塘,里面养着乌龟、锦鲤,好像还有小龙虾……
只不过,那年她们胆大包天,做下过一件蠢事,好像还间接害了个无辜的人……
终于,沉寂已久的记忆被唤醒,脑海里掠过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凌俐大惊失色,捂着嘴差点叫出声:“是你?!”
祝锦川淡淡瞥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脚尖,语气平静而安稳:“对,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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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了两天两夜的雪终于停了,不远处道路上除雪机的轰鸣声响起,接着有警车拉着警笛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的声音,原本一片寂静的世界,忽然间喧嚣起来。
凌俐把祝锦川宽大的衣服当成被子,侧卧在越野车的后座,睡得有些迷迷瞪瞪。
祝锦川严谨、爱干净,他的衣服自然是没有什么古怪味道的,只带点洗衣液味道,淡淡的很舒心。
只是,窗外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很是烦人,似近在咫尺,又像远远传来一般,总是听不真切。
她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衣服堆里,还想再睡一会儿。
但是,没多久,耳边又持续响起的轻敲玻璃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却锲而不舍一直“笃笃笃”的,吵闹不休。
凌俐被这声音吵得更加心烦,正想要不换个方向睡,忽然是有些清冷的男声:“凌俐,起来了。”
这透亮的声音,似穿云破日一般,让她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马上弹坐了起来。
只是,这刚睡醒的眼睛还有些惺忪,视线里有些模糊,凌俐使劲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赶快清醒过来,一转头,却对上祝锦川凉凉的视线。
哪怕隔着玻璃,哪怕她是个大近视,她都能明显感觉到他目光中的不悦,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脑门一般,有些赧然起来。
祝锦川见她终于醒了,掩住嘴微咳了一声,简短鲜明的指示:“路通了,起来,回雒都。”
下了车,一瘸一拐去打了水梳洗,接着吃了碗祝锦川给她的方便面。
一阵折腾下来,仿佛她脚上的疼痛,也不再那么明显了,只是脚背还是肿的穿不下她本来的鞋,只好套着那对有浓郁乡土气息的红棉鞋。
前方的车缓缓排行着,祝锦川驾着车带着凌俐,离开这个呆了快二十小时的小小服务区,汇入速度缓慢但终于开始移动的车流。
因为刚刚一场大雪,虽然清障车除雪车马不停蹄工作了,但道路上始终有结冰,为控制车避免再出事故,所有车辆都都得跟在开道的警车之后。
不过,随着路边的雪越来越少,车行速度也越来越快,从最早的十几公里龟速爬行,到通过甘海子隧道的四十公里时速,两个多小时以后,高速已经完全疏通。
然而,都坐在车上好久了,凌俐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祝锦川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不喜欢说话,凌俐被昨天回忆起来的往事惊到,这时候脑袋里也一半是水一半是面的,稍微动一下就成了一团浆糊,闷闷地想着心事。
她紧抿着唇看窗外的雪景已经渐渐消失,而从自己这方玻璃里,看到祝锦川映在里面的影子,又是一阵懊恼。
她早该反应过来的,舅舅嘴里一遍遍说着的往事,她耳朵里听得早已起了老茧,却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
祝锦川父母是舅舅曾经的同事,也住得近,而自己那年的暑假,不是正好在雒都住过一段时间吗?
所以说,为她和姐姐一次荒唐恶作剧背了黑锅的少年,其实就是祝大状这个惊人的事实,她怎么现在才意识到?
虽然那时候她才六岁,记忆还模模糊糊,可是跟着姐姐干过的坏事印象实在太深,属于自己年幼时候的黑历史,家长们没有因此狠揍她一顿,实在要感谢当年被嫁祸的祝锦川没有告状。
据说当年那小哥哥,被自家父母揍得半个月没下来床。
不过,对于没有把祝锦川和那叫黑子的哥哥对上号,终归还是因为,他年少时候的模样和现在实在相差太大。
当年那黑黑胖胖圆头圆脑圆胳膊圆腿的少年,到底吃了什么脱胎换骨的药,长成现在瘦高清冷严肃的祝大状的?
凌俐捂着额角有些无语,祝锦川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看你眼睛里长着问号一样,怎么了?还不敢相信?”
被他说中了心事,凌俐只得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些懊恼:“你这实在变化太大,谁看得出来?”
祝锦川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眼睛平视前方:“你倒是没变,还那么凶。”
凌俐被他的话噎了一把,声音闷闷的:“祝大状,您别再提当年的事好吗?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祝锦川却又笑笑:“凌二妹,原来一提起这事你就要炸毛啊。这下可好了,你有把柄在我手上,以后再不听话给我甩脸色,我就跟张叔好好说下当年的事。”
凌俐被他一口气梗在心头,再不想说话,干脆又一次使出装睡的绝招。
然而祝锦川却不肯放过她:“别装睡了啊,趁着这坐车的几个小时,你好好想想辩护的思路,下周找个时间,还要再开一次模拟法庭。”
他略侧了侧脸,又说:“下一次模拟,可就要动真格的了。如果你不好好准备,保准你会被模拟检察官的我,逼问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凌俐被他噎得说不出一个字,默默地背过脸去翻白眼,他眉眼间的笑意沉进心底。
那年夏天,这个为一罐子鸡汤朝着他跳脚扎着羊角辫的小野丫头,还有那个动不动就威胁要砸他家玻璃窗凶巴巴的大野丫头,那样鲜活又蛮不讲理地闯进他的生活。
明明告诫过她俩多次,不要动厂区里那个马蜂窝,会有大人去处理,结果这两丫头,偷偷找来竹竿捅下来就不说了,等马蜂一窝蜂飞来的时候,慌不择路跳进水塘,小的那个不会水,还差点被淹死,也是他给拖上岸的。
后来马蜂到处飞,蛰伤了好几个人,最严重的住院住了好几天,只是幸好那蜂毒性不算太强,没闹出人命。
他被自家老爹误以为是手痒惹祸的那个,被绑在板凳上拿鸡毛掸子抽得下不了床,不过却狠咬着牙扛下黑锅也没有吭气。
他怕他说了,那个总是气鼓鼓瞪着眼睛、然而笑起来却像一阵微凉的风的大丫头,就再不找他玩了。
只是,当年一大一小一唱一和骂得他不敢出门的两个身影,如今只剩下眼前孤零零的这一个。
物是人非,曾经错过的,再也找回不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