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俐还在翻查着,等到她手足无措一头雾水站在原地的时候,祝锦川慢慢翻开一审的判决书,指着其中不起眼的一排证人证言。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这里,秦兴海被关到看守所后,和一同被关押人员说的话。他说,那天晚上有些飘,三拳打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个飘字,就是吸毒人员对于吸食毒品后产生幻觉的一种说法。
还有所谓的上头,是吸毒者对吸食毒品后强烈快感期的俗称。什么开天窗、追龙、蚂蚁上树,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等你以后接触到毒品犯罪案件,自然就会知道了。”
凌俐愣住了,这个字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会以为描写的是秦兴海的心理状态而已,完全想不到和吸毒有关。
耳边祝锦川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记住,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看得仔细了就叫阅卷。我叫你做一分,你如果不自己自觉想要做到一点五分甚至两分,那么,你永远学不会怎么办理刑事案件。”
这番话说得凌俐终于心悦诚服,点点头答道:“我知道了,谢谢您祝主任。”
可能是她老老实实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祝锦川看了她一眼,绕到办公桌后坐下。随后,抽出一根烟点上。
办公室里很快充斥着烟草的味道,凌俐皱了皱眉,正想问如果没什么事她能不能走了,祝锦川又缓缓开口。
他说:“有人统计过,犯故意杀人罪的被告人,文化程度相对较低。我没有带歧视,但是事实如此,低文化层次群体,意志力相对薄弱,更容易受到不良的诱惑,从而沾染恶习。
所以,你不能把被告人与他的生活背景隔离开,一切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一切都要从人性恶的角度出发。这样,才不会遗漏掉关键的问题。”
凌俐抬眼望着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对于吸毒造成的记忆混乱问题,也是一个疑点,为什么不提出来?”
他却是轻声一笑:“我想你应该知道,吸毒致幻而杀人的,除非吸食毒品不是自愿的,否则,不会从轻减轻处罚。而且,去年国际禁毒日上,最高法院明确表示,对于吸毒诱发的犯罪,要加大惩处力度。”
凌俐摇了摇头:“他不是吸毒致幻,而是因为吸毒记忆混乱……”
还没说完,她陡然明白过来。
祝锦川看到她的表情,扬起眉毛:“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吸毒致幻杀人,反而更能解释被告人口供反复的情形。这样省时省力省心的定罪方式,相当于递给检察官一把刀,你觉得控方会不会放过?当年警方疏忽没做尿检,可以说秦兴海撞了大运。”
凌俐咬着唇点头,祝锦川看到她眼里还有些惑然的神色,嘴角轻扬,却不是在笑。
他声音里满满的冷意:“凌俐,其实你心里已经认定了秦兴海是真凶吧?所以胆怯,所以不敢争辩,对吧?”
凌俐微微一怔,再次低下头去。祝锦川的话,确实说中了她的心事。
通过这场模拟庭审,祝锦川前一个星期说的关于她在阅卷时候的心态问题,完全暴露了出来。
她确实是已经给这个案子的被告人打上了标签,因此在之后的工作中,都是从钻程序漏洞、寻找办案瑕疵的角度出发去寻找辩护点。
如果没有祝锦川抽丝剥茧告诉她关于被告人可能吸食了毒品的推断,她真的还在云深不知处,一直纠结于检方证据中的小瑕疵,从而忽略了关键问题。
祝锦川却没有一如既往嘲讽她,反而声音严肃了起来:“你是律师,哪怕是十恶不赦犯下滔天大罪的渣滓,你既然接下了案子,就应该维护他的权益。这是你应该恪守的职业操守,有时候甚至会和你自己的良知抵触,如果觉得痛苦,干脆不要干好了。”
凌俐咬了咬唇,又问:“那为什么,秦兴海在庭上翻供坚称自己无罪,而祝主任你仍然坚持有罪辩护?”
祝锦川眼里有些错愕,深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至于当初为什么我坚持有罪辩护,其实不是太难理解的。你可以带着这个问题去看卷宗,看看能不能找出问题的答案。给你个提示,你可以试着推测一下,如果我一审辩护时和被告人的思路保持一致,他还能不能有命等到今天的再审?”
凌俐瞪大了眼睛看向祝锦川,只觉得眼前的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孔有些模糊起来。
祝锦川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声音带了点沙哑:“凌俐,我难得有耐心教你,今晚上的话,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记清楚了。”
听到这话,凌俐一瞬间绷直了身体,眼里全是凝重和认真。
确实如祝锦川所说,他难得有耐心和她说着这样多的话,机会难得,不能不珍惜。
哪怕他之前挂着个师父的名义却不提供任何帮助和指导的行为很不光彩,但是,不可否认,祝锦川的业务水准,是名副其实的大状。
哪怕他现在重心没有放在刑事辩护上了,他提供的参考意见,也非常有价值。
她还在回味刚才那番对话,祝锦川又忽然冷下了脸,声音里带上她熟悉的不耐烦:“凌俐,虽然把这个案子交给你,我还是保持之前的意见。你不适合干律师这行,你没法跟一群看你一眨眼一张嘴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的人精玩。”
最后,是他一字一句的嘲讽:“至于这个案子,以你目前的能力想要翻案,我送你四个字,难如登天!”
摇摇晃晃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凌俐在公交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觉得盘旋在头上的低气压终于有消失的迹象。
祝锦川的话犹在耳边。他以前不管她,把她当垃圾桶,任她自生自灭,在她下决心要离开的时候,却又拿了个案子来让她留下。
她留下了,祝锦川却忽然异常严厉起来,而且,抓住一切机会,肆无忌惮地打击着她的自信心。
凌俐深深叹了口气,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绚烂的灯光映照出一排祥和繁荣的景象,觉得心中的烦闷稍去。
好吧,就算祝锦川在报复她之前反抗的态度,也总比以前让她自生自灭的好。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一审二审结果的问题,以及祝锦川在这个案子上蹊跷的辩护,而对这个案子特别留意的话,那么经过了今天惨无人道的庭审模拟,被祝锦川一番挖苦,凌俐反而有了一股斗志。
她希望自己能够处理好这个案件,做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打打祝锦川的脸,也希望,自己能得到成长,哪怕一丝丝,也好过原地踏步。
等到了车站,凌俐跳下公交车,皱着揉了揉饿到有些疼的胃,喃喃自语着:“再不吃饭都快成精了。”
想起入冬以来舅舅每天都要炖的秘制煲汤,凌俐只觉得口水横流,加急了脚步想快些回家。
然而,才走了几步,她意外地发现在站牌几米外南之易的身影。
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好像之前他曾经说过要出差三天来着,仿佛正该今日归来。
只不过,才几天不见,前些天正经起来还很担得起“清俊”二字的南之易,又退化成了流浪汉的模样。
鸡窝头、皱巴巴的外套、沾满泥的鞋子、满脸的胡茬、眼神空洞无物。
唯一不是流浪汉标配的,就是他手上拽着的米粒和古丽了。
不过,即使有两只狗吸走注意力,他那颓废的模样还是让身边的行人都纷纷侧目。
好几个衣着光鲜的小姑娘,甚至在经过他身边时不由自主加快着脚步,不知道是怕狗,还是怕这流浪汉大叔会做出什么不可描述的举动一般。
凌俐本来有些低落的心情,在看到几天不见的汪星人后,瞬间雀跃起来。
萌萌的狗狗最有治愈人心的作用,她都来不及和南之易打招呼,便蹲下揉揉捏捏古丽的耳朵,又将有些冰凉的手埋进米粒厚厚的绒毛里,指尖心头,都是一阵温暖。
她蹲着身子扬起头,问南之易:“你遛狗怎么跑这边来了?这边没公园,狗狗不好玩。”
南之易刚才还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这时候好像醒了过来似的,眸子里闪着微光,笑得很舒展。
他微微弯腰对上她的视线:“刚才遛狗走你家那边过,问了张叔一声知道你还没回家,电话也没打通。眼看快九点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跑这里来了,结果运气不错等到你。”
这个回答让凌俐微微一怔。
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下午有事手机关掉了,不至于这样吧?”
南之易却认真地摇摇头:“很至于,要是你走丢了,就没人帮我打扫卫生了。”
凌俐暗叹口气,心间刚涌起的微暖感觉瞬间消失无踪,喃喃自语了句:“看吧,果然是这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放在性格简单如南之易这样的人身上,更是体现地淋漓尽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