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俐从易园茶坊出来的时候,将将下午三点。
南之易还在茶坊拱门前的树荫下走来走去。
他左手挠着右手胳膊肘,似乎是被蚊子咬了,一直围着拱门前的几盆花转来转去,嘴里碎碎念着,神神叨叨的模样让路过他身边的人侧目,还都下意识和他拉开距离。
大概,都在疑惑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凌俐轻吁出刚才一直憋着的气。看到他安安稳稳在那里,她才终于再次感受到天气的炎热。
她慢慢走过去,立在他身后好一会儿,南之易才察觉到后面有人。
转过头来,他愣了愣,明显有些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快?”
“你怎么脸色不好看?”注意到她有些发白的唇色,他声音急了几分。
看凌俐一副呆呆愣愣话都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看看她身后,扬高了声音:“他凶你了?”
说完,转身就要朝茶坊里去。
凌俐情急之下赶快拉住他,摇着头:“没有,没有。”
“没有?”南之易明显的不相信,追问她,“那你怎么又一副断电重启的样子?还有,手这样凉,跟刚掉进冰箱里捞起来一样。老实说,我虽然打不过他,还是可以给你摇旗呐喊的。”
直到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抓着他的手。
凌俐忙放开他,牵起嘴角勉强笑笑:“没什么的,我们走吧。”
见自己说笑也逗不乐她,南之易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疑惑,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多问什么。
几分钟后,到了停车的地方,他们取了车,出门就拐弯,开上城南的主干道。
都开出几公里,凌俐这才如梦初醒:“要去哪里?”
他们住在城东,并非城南。
“不是说给你约了传染病中心当年的负责人吗?说好下班后见面的,我们先过去,免得五点以后堵到不行。”
南之易一边开车,一边解释着,之后补充:“另外还有当年因为出血热过世的那家人的地址,我查过了,离雒都一百来公里,如果这边耗费时间不长,我们晚饭后动身,动作快点的话能在晚上十点前回来。”
出乎他所料,凌俐并没有回答,只是目光里若有似无的一丝沉郁,看得他有些担心。
于是又说起其他的话题。
“你说的过年前那个警官自杀的事,我正在托老田打听一下内幕。根据现在不完整的信息反馈,现场门窗紧闭,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小区的监控也没有显示有可疑的人物出入。那警察死在卫生间里,热水开了三天,温度又高,尸体早就面目全非,所以对于还原他刚死时候的现场有一定难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卫生间从里面反锁了,一扇通风的小窗户,成年人无法进去。死者在晚饭时间叫过外卖,送外卖的小伙子证明,在那晚的八点见过死者,他那时候还活着。”
凌俐听着他平缓的语调,闭上了眼睛,指尖冰凉。
她是没有去过现场的,也没有机会能看到勘验笔录或者验尸报告,不过,李果也早就把案发现场的大概情况告知了她,和南之易打听来的,基本毫无二致。
如果是故意杀人,那么这是个密室杀人。
就像老套的侦探小说里一般,密室是最惯用也是最有噱头的一种,可是在现实中要构建密室杀人,不是一拍脑袋、随便准备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事。
这需要周密的计划、不引人注意、反复的尝试,以及能够轻易利用人们的盲点。
以周警官干刑警这行二十多年尚且没看透也逃不脱,甚至都没能留下关于犯罪线索的提示,那么,他们这样莽撞的门外汉,又算什么?
几十秒的沉默后,凌俐回答:“回家吧,我想米粒古丽了。”
南之易有些意外,侧眸看了她一眼,有些急:“都约好的,怎么不去?”
注意到她有些疲惫的模样,他马上说:“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传染病中心那边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要是累了,先休息一下。”
凌俐喉头微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转头看他:“我是累了,你就不累的吗?”
“累?”他有些不解地皱起眉,“这点算什么?我们做实验时候,几天几夜守着实验室半步都不敢离,那才叫累。”
“可是那是你的兴趣所在,不是吗?你没义务陪我这样漫无目的地飘荡,这些天跑了这么多地方,你耽误的实验和学校的课,只怕几个通宵才能补回来吧?还有,你明知道这样的调查根本不会有结果,又何必陪我一起演戏?”
这无头无尾的一段,让南之易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之前情绪还好好的,这时候粉妹是又犯什么倔了?
是刚才那个满脸凶相的男人惹到她了吗?
“你其实明白的,我们现在在做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而已,建立在各种假设之上的结论,没有可靠的根基,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被人吹一口气,只怕就会坍塌。”凌俐低声地说着,眼眸微垂看不出情绪。
南之易默默开着车,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直到遇到红灯停下来。
“你说这些,是一时心烦发牢骚,还是说,你现在想放弃了?”
他声音非常平静,凌俐却能隐约感受到,平静下似乎隐藏着翻滚的情绪。
“南老师,你认为,这些真的有用吗?只怕你早就清楚,我们现在做的都是徒劳吧?一点意义都没有。”
凌俐垂下眸子,手指抓紧了座椅的边缘,平复着情绪,努力说出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的话。
南之易沉默下来,眸子里微光闪动。
对于现在帮助凌俐在做的这些事,究竟会不会有结果,他其实考虑得不是那么多。
他只是凭着直觉想要帮她而已,他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去承担这一切而已。
甚至,他只是想要有个正当的借口可以随时陪着她而已。
可是这些又怎么说出口?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车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红灯结束,绿灯亮起,车辆又缓缓开动。
“徒劳又有什么关系?”他终于轻声一笑,故作轻松,“只要你自己相信,能不能找到证据让其他人相信,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你觉得,这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凌俐动了动唇,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却终于点着头:“是,我现在觉得,之前做的毫无意义,我不打算再查下去了。”
南之易显然没有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放弃的话,怔了一怔,认真地看了她的双眼:“你确定?你真的要放弃?固然从出血热的方向不好再查下去,我就不信犯罪的人真能做到完美,一点线索都不会留下!”
凌俐别过脸,对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我确定要放弃。人家都说放弃比坚持下去更需要勇气,既然知道以前是错的,现在及时止损还来得及。”
南之易轻嗤一声:“你别给我灌什么心灵鸡汤,我只知道有了方向不坚持下去的就是软蛋!我不讨厌笨蛋,甚至欣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笨蛋,但是,我讨厌软蛋。”
凌俐心里一阵难受,却强忍着咬着唇撇过头去,硬撑着继续说下去:“钟承衡说,他能说服警方终止案件的调查,绝对不会有不利于我父亲名誉的事情传出去。我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之所以跑那么多趟南溪,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样已经足够,我又何必查下去?”
南之易沉默着,凌俐心里七上八下,只想要说服他:“事情已经过了八年,再几个月就已经第九个念头。我真坚持不住了,只想从这里面逃脱出来,想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再活在以前的阴翳下。”
顿了顿,她强调着:“南老师,您这样的天之骄子,根本想象不到整个生活的中心都和一件刑事案件挂钩的难受,”
南之易眸子幽深了几分,声音带着讥诮:“你就知道我不明白?”
他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凌俐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也来不及多想。
好一会儿,她低声说:“南老师,我知道您是真心想帮我,我放弃查下去,第一个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的家人。”
还没等她说完,南之易就打断她,之后,他一脚踩下刹车、
轮胎抓地的声音和刹车片摩擦的尖利声音那样突兀,刺得凌俐耳膜隐隐作痛。
“想好了吗?我这车是往南的,你要放弃要回家,并不是太顺路。”
车终于停稳,他侧过头看着凌俐,声音里带着点无所谓,眼神却冷冷的。
凌俐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如何,手心开始发凉。
这里是三环路的主道,根本没人人行道,他却让她下车。
却不能后退。
她听到后面被挡住道的车的鸣笛声,咬了咬牙,伸手拉开车门。
下车前,她低声对着南之易说:“很感谢你,南老师。”
南之易似乎没听到一样,而那辆深灰的X5,她刚刚站稳就绝尘而去。
凌俐苦笑着,看着越来越远的车的影子,视线开始模糊,脚步都有些发虚。
所谓的对真相的追寻,想要让含恨的家人雪恨,也许真的就像钟承衡说的那样,不过是她的执念而已。
就像她深信父亲没有毒害一家人,从而非要找出证据,保证支撑她多年走来的信念不崩塌。
这次是她运气好,一次次无果的调查,反复询问证人,终究查到点蛛丝马迹,又靠着内心的一点坚持,将这些线索串了起来,最终形成能说服她自己的结论。
只是,这样的结论拿到警察跟前,根本不够看,也更加不能公之于众。
可是南之易刚才说,她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自己相信就够了。
他是明白她的,知道事实真相于她来说,是生存下去、坚持下去、抗争下去的信念,没了那些温暖的回忆,她会变得行尸走肉一般。
但是钟承衡说的,更加有道理。
如果她所坚持的事是正确的,如果投毒案件里还有没有浮出水面的人,那么她这样大动干戈的调查,必定会让那人留意到。
从而惹祸上身。
她是孤家寡人,并没有什么要怕的,可是南之易,却说要和她一起扛到底。
她不怕什么死亡威胁,在曲佳一案里,被匿名信恐吓威胁的那一晚,也没有怕过。甚至,直到被靳宇掐住脖子要置她于死地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后悔。
可她怕南之易被伤害。
从钟承衡说凶手可能会伤害到她身边人的那一刻,她脑袋里就不可抑制地出现南之易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的画面。
如果周警官真的死于他人之手,能够制造出来这样几近完美的密室杀人案,必然不好对付。她可以自己冒险,却不能让南之易冒险。
凌俐说得没错,查到这一步却放弃,她需要的,是比坚持下去更大的勇气。对南之易说出放弃的话,她也明白他会发怒。
果然不出她所料,南之易简单的世界里,并不能理解这些。
如果说南之易那天从梧桐树爬进窗户的举动无意中救了她一命,从而让两人的缘分加深,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她和他之间的联系会导致南之易被伤害的话,那么,她宁愿他误会。
也罢,她不需要他的理解,只需要他的安好。
是的,仅此而已。
凌俐抬头望天,转动眼珠,硬生生把快要盈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