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走到沈世魁面前,态度真诚,恭恭敬敬作了一个长揖。
前世大明朝廷欠东江烈士一个公道,现在他要表达自己的尊敬。
周文郁看见朱由检对沈世魁如此,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心想这纨绔子弟真是眼孔浅,见个东江参将,都要如此前倨后恭。
沈世魁不过是个商人市侩出身,靠讨好毛文龙才当了参将,他周文郁是根本看不起的。
况且相貌丑陋,让人见之生厌。
连我都看不起的人,你一个名宦子弟、读书人却要摆出这么一副恭敬的态度,传扬出去,未免让人看轻。
他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
就连汪汝淳等人看见朱由检对沈世魁这么行礼,都有些吃惊。
毕竟他们知道皇帝的身份。
如果是见到毛文龙,在不公布身份的情况下,如此行礼倒可以理解。
但沈世魁毕竟只是毛文龙手下将领,这就有些过于郑重了。
沈世魁已从毛永诗嘴中知道这位少年公子是方孔炤之子,新任东江巡抚姜曰广幕僚。
见他态度如此恭敬,如此郑重行礼,和过去见到的来岛视察的官员亲信幕僚,趾高气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倒也有些错愕。
连忙还礼。
双方客套几句后。
沈世魁便请众人去岛上客馆安顿,并让朱由检坐上肩舆,让人抬着。
朱由检心想自己刚来皮岛,便让人抬着走,岛上饥苦士兵看了未必愉快,便皱眉推辞
沈世魁说道:
“方公子,从这边去皮岛督府衙门和客馆所在,山路陡峭蜿蜒近二十里路,你不过是文弱书生,不比我等,莫要逞强。便是鲜国官员使者来皮岛,走这段路,也往往要乘坐肩舆。”
他这么一说,朱由检好胜心起,更坚辞不坐。
历史上的崇祯皇帝也并非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人。
至于现在的自己,好歹也经历了半个多月的陆地跋涉加海上颠簸,不至于走这点山路都承受不住。
沈世魁见朱由检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勉强。
这时柳敬亭忽然笑道:
“张宗子,你在家时奴仆美婢环绕,过惯了让人侍候的日子,既然方公子不坐这肩舆,不如你坐?”
张岱嗤了一声:“柳麻子,你未免太小觑人了,我爬过的山路只怕比你走过的路都长。”
柳敬亭呵呵笑了两声,显然不信张岱的吹牛。
他一转头,对着周文郁说道:“既然张宗子也不肯坐肩舆,那周游击,不如你坐吧。你是周阁老家的,尊贵得紧。”
周文郁知道柳敬亭是存心讥刺,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汪汝淳打圆场道:“就空着这肩舆也好,半道上若是有人走不动了,再坐这肩舆也不迟。”
沈世魁点头道:“也好!”
众人当即上路。
朱由检原先以为毕竟不过是一个海岛,纵然有些山路,也不至于太费工夫。
真的走起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首先便要翻过一座峻岭,下岭之后又登上一个陡峭山坡,沿着简陋的石路,向东走了一长段,又回折向西。
就这么在坑洼崎岖的石路上绕来绕去,走了近二十里路。
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平地上。
眼前却又有一座孤兀耸起的山峰。
绕过山峰,才豁然开朗,大片空旷平地上,房屋聚集。
此时朱由检虽已经走得腿脚酸软,不过也还能支撑得住,外表上尽量绷住,不显露疲惫之态。
张岱是绍兴人,家乡便有许多山地,他又性喜游山玩水,走这点山路确实也不算什么。
倒是陆云龙有些气喘吁吁,扶腰弯腿,东倒西歪,有些站不定。
他靠写时事小说谋利,常年坐着笔耕赶文,身体倒确实不如其他几个人健朗。
幸好一旁还有柳敬亭扶着他。
周文郁则依旧身子挺拔,健步如常。
沈世魁回头看见众人情态,见朱由检神色轻松,心想原先以为这个公子哥娇气,才预先准备了肩舆,看来倒真是多虑了。这个少年公子不是逞强,是个会走路的。
他指着前面百步开外的数排房屋,说道:“那边就是毛帅的都督衙门。后边是招待客商的馆舍”
朱由检见这些房屋,只有中间最宽大的数楹和后边数间是盖上瓦片,其他屋子多是顶上覆盖苫席。
周围的商铺也大多简陋。
再往东面有更简陋的大片屋舍,应该是岛上兵民居住的场所。
南面就是刚才海上所见东南侧港口,停泊的船只比前港更多,桅杆林立。
而且这些船只明显比前港的要大几号。
还不时有兵丁和水手从船上搬运货物下来。
这些船只大多是载运货物的商船。
朱由检有些理解为何刚才岛兵让普济号带的空船往前港了。
想必是离岛上聚居区域更近的港口要留给载货船只,这样便于搬运货物。
沈世魁便要把众人领到客馆中去。
朱由检问道:“晚生想现在拜会一下毛帅,不知可否?”
沈世魁一愣,面露难色道:
“今日鲜国使者和毛帅约定会谈,只怕很快就要到了。”
朱由检一听,却更来了精神,眼睛发亮道:
“鲜国使者要来么?不知会谈是否关涉机密?晚生也正想见见鲜国使者。”
沈世魁苦笑了一下:
“倒也没啥大事。只是如今鲜国和鞑子勾结,东江官兵气不过,抢了鲜国几船货物,鲜国大王李倧便派使者来索取罢了。”
柳敬亭听了这话,在旁边叫道:“既然如此,还他做什么?这些货物若是还了他们,保不定就进贡给了鞑子。”
张岱摇头:“柳麻子,你这话就说得差了,如今鲜国还未完全倒向建虏,若是不还,鲜国商旅、官民当真断绝和皮岛往来,只怕害处更大”
朱由检皱眉问道:
“那毛帅还不还?”
沈世魁叹气道:
“毕竟东江供应还有依赖鲜国之处,不好全然撕破脸。还大约是要还的,只不过毛帅也乘此机会劝诫一下鲜国人,不可与建虏走得太近。”
朱由检一挥袖道:
“既是如此,不如也带我等先去见下毛帅,若是毛帅许可,晚生留在毛帅身边,也见见鲜国使者,或者也可帮着劝诫几句。”
沈世魁犹豫片刻。
但随即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眼前这少年公子和以往来皮岛的那些文人官吏大不相同,不是那般迂腐,言谈之间对东江同情颇深。
姜曰广来东江做巡抚,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式。
若是如其他边镇一般,巡抚凌驾在总兵之上发号施令。
意见相左,难免发生龃龉冲突,坏了大事。
这公子既然和姜曰广关系非浅,毛都督若是能和他结交得好了,意气相投,那来日和姜抚台的合作,会顺利得多。也是一个助力。
想到这里,他点头道:“既如此,那末将先带公子和列位去都督衙门,不过能否留下却要看毛帅的意思了。”
朱由检一口应承道:“这是自然!”
沈世魁带着一行人来至都督衙门所在的屋舍,门口通报之后,不多时便有亲兵出来请众人进去。
沈世魁在前领路
朱由检紧随,汪汝淳在身旁。其他人跟在身后。
进了大厅,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坐在厅堂中间,兀坐如山。
朱由检一见之下,便知道这定然就是毛文龙。
只见他面色黧黑,脸端鼻直,须发略有灰白,额头高耸,下颌方健,双眼角微微向上翘起。
目光寒灼澄清,既带着威严,又似乎微蕴慈意
身上穿着绣狮子的都督官服,显然是准备接见鲜国使者而穿。
毛文龙见众人进来,从座位上站起迎接。
沈世魁向毛文龙介绍众人,
毛文龙拱手行礼,众人还礼。
双方行礼客套完毕之后。
沈世魁告退。
毛文龙撇下其他人,却径直走到汪汝淳身前,眼睛发亮,仔细端详汪汝淳良久,忽然笑了起来,露出白亮牙齿,拍了一下汪汝淳肩膀,说道:
“孟朴!五年不见,你倒是胖了不少。”
汪汝淳眼睛微微泛红,道:
“都督是瘦了。”
毛文龙的笑容里微露苦涩之意:
“不知俺是否还能见到灭虏之日。”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
“孟朴,你当年回去后写的海上情形那文,大声疾呼朝廷支持东江,此事还要谢你!”
他说到这里,又郑重抱拳弯腰,向汪汝淳作了一个长揖。
汪汝淳连忙摇手,又扶住毛文龙,脸带愧色:
“都督不必如此。汝淳不过摇笔鼓舌,怎比东江将士,忍饥耐苦,浴血厮杀。
“再说汝淳写的《毛大将军海上情形》,也未受重视。
“朝廷诸公,无有一人当真,都以为汝淳必定是东江收买,夸大其词,满纸荒唐。说是关宁精锐遇见建虏尚且心生怯意,东江疲敝至极的兵民怎么敢拿着木棍和鞑兵作战?”
他顿了一下,叹气道:
“汝淳为引起朝野重视,还曾特地刊印出来,却也只售卖出寥寥无几。”
他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疑惑:
“都督是如何知道此文?是中朝有人带到岛上么?”
毛文龙呵呵一笑:
“孟朴这篇文字,却还是倭国商人说起的。想必是有倭人留意辽东之事,收集了去。有些倭商还是见了孟朴这篇文字后,才到皮岛来做生意”
汪汝淳听了之后愕然:“倭人?”
随即又苦笑道:
“如此说来,鄙人这篇文字,后世中土说不定湮没无存,反倒可以在倭人那里找到存留。”
朱由检听两人交谈,心想汪汝淳这话,倒真是不幸而言中,后世这《毛大将军海上情形》还真是从日本收藏的文献里发现的。
不过如今大可不必如此丧气了。
他忍不住说道:
“朝廷已深知东江是灭虏关键,从此以后必会全力支持。”
毛文龙抬头看了一眼朱由检,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疑惑,没有回应朱由检的话,反而转头向汪汝淳问道:
“孟朴,姜钦差怎么用了这么一个后生做幕僚?姜钦差也还清正,不像是……”
汪汝淳大窘,生怕毛文龙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敬言辞,连忙打断道:
“都督,这方公子胸襟非凡,不似内地通常士人,对东江将士特别钦佩,这才特地要来东江一探。汝淳毕竟只是一个商人。若是方公子这等士子俊才能为东江呼吁,在士林清流之中的作用,比汝淳大得多。”
毛文龙听到这里,向朱由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也知道如今大明内地,名流子弟影响力巨大,在读书人中间往往能一呼百应,操控舆论,乃至影响朝政。这个方公子能特地到东江来了解情形,便是好意。若是能将看到的情形,回去之后如实叙述,让更多人同情东江官兵,减少言官攻讦。对东江获得朝廷更长久的支持,还是大有好处。
想到这里,他抱拳向朱由检做了一揖,说道:
“本帅方才有些失礼,方公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