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当天下午回户部衙门做一些临走前的交接工作。
作为户部主事,徐阶在户部这段时间没做出什么成绩,辛苦活倒是干了不少,算是任劳任怨那种,这次回户部,他还想拜见一下孙交。
别的不说,徐阶在户部直接对接尚书,可说是本单位的顶级大老,虽然现在文官都觉得孙交是朝堂上的异类,但徐阶不在意,他没有身份和背景,有一个干不长久的户部尚书罩着,也算是莫大的荣幸吧。
这也是他为何明知可能开罪张家兄弟,还会替朱浩说话,因为他知道,孙交对他加以援手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是孙交女婿朱浩的朋友。
“子升,翰林院来人,说是找你的。”
就在徐阶办完交接,却获悉下午孙交没来户部衙门,略显失望,准备来日直接回乡时,得到了一个让他稍感惊愕的消息。
“谁?”
徐阶问了一句。
那人笑道:“好像是翰林院杨侍讲。”
徐阶本以为翰林院的人是来召自己回去的,听说是杨慎到来,非但不觉得荣幸,还觉得又有麻烦上身。
出了户部大门,在街边见到杨慎和叶桂章。
朱浩离开翰林院后,叶桂章成为杨慎身边最受器重之人,徐阶本能地想跟这两个人保持距离。
“见过杨侍讲。”
徐阶没有以“用修”这样亲昵的称呼去叫杨慎,说话口气很僵硬。
杨慎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子升,听说你明日就要回乡省亲,顺带娶妻,此番算是为你备下一份厚礼……喏,这是朝廷的调文,你可以回翰林院重新为编修了。”
“什么?”
徐阶大喜过望。
原来朱浩说的是真的,他真被调回翰林院了?
接过翰林院的调文,徐阶看过后心潮澎湃,当即面带感激望向杨慎和叶桂章,先前还把两人当洪水勐兽,现在突然觉得对方竟如此可爱。
叶桂章笑道:“子升此番回翰苑虽不长久,但等你从故乡回来,以后可是要长期共事。”
“是,是。”
徐阶很高兴。
重回翰林院,意味着他可以顶着翰林的名头回乡娶亲,同时还得到杨慎和叶桂章两个翰林院大牛的相助,等于说就此有了靠山,这可真是天降之喜。
杨慎拍拍徐阶的肩膀,笑道:“以后好好做事。”
拉拢的意图非常明显。
徐阶当然以为这是杨慎在背后运作的功劳,心里不由琢磨开了,难怪那位唐大家不知晓我调回翰林院之事,原来此事乃杨阁老的人出面斡旋的,那我该改变之前的成见才是。
兴奋之余,徐阶突然想起一件事,杨慎为何只把自己调回翰林院,而没有把朱浩调回去呢?还先把这件事告诉朱浩,让朱浩转告自己?朱浩难道不伤心吗?
他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朱浩。
“对了用修兄,不知敬道他……”
徐阶又提了不该提的人。
杨慎皱了皱眉,道:“提敬道作何?他现在为朝廷做事,算是为维护公平正义尽了一份责任。”
语气中对朱浩明显有些疏远。
徐阶一听,当即留了个心眼,问道:“那……敬道可知晓我回翰林院之事?”
杨慎笑而不语,一旁的叶桂章道:“还是别跟他提吧……他现在做的都是糟心事,若知晓你回翰苑,而他自己不得归,估计心里不好受。再说这朝廷的调文刚下达,我们一得到消息就来见你,他怎可能知晓?”
朱浩不知?
那为何两个时辰前,朱浩就告诉自己有这回事?
其中有什么猫腻?
“好了,你明日要走,重归翰林院,算是给你回乡之旅添彩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喝两杯?”
叶桂章笑着提议。
但另外二人,显然都没有聚会的打算。
杨慎现在可是大忙人,从内阁到六部衙门,哪儿都有他身影,而徐阶归心似箭,自然没心情结交人脉。
简单交谈后,三人便在户部门口作别。
……
……
徐阶返回户部衙门。
出来时灰头土脸,回去时却昂首挺胸。
考中榜眼,翰林院编修的位置还没焐热,就被调户部当主事,这段时间的憋屈,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当他把此消息告知一众同僚时,同僚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边正说着话,孙交从外边进来。
众人赶紧上前行礼。
孙交本来只是路过,回他的公事房,抬头见到徐阶,一招呼,让徐阶进他的房间,这又让同僚一阵羡慕。
这小子从户部主事变回翰林院编修,连户部尚书都对其另眼相看啊。
“孙部堂……”
徐阶到了尚书专属的公事房,便要出言感谢这些日子孙交对他的栽培和提携。
或许自己能回翰林院,孙交也在背后出了一把力。
孙交道:“你明天就要返乡,都准备好了?”
徐阶微笑着点头:“都已准备妥当,只是明日还要先去翰苑走一趟才能成行。”
“翰苑?”
孙交不解。
徐阶这才看出来,原来孙交并不知道他已调回翰林院的事。
于是徐阶当面把翰林院的调文拿给孙交看。
孙交看完后,脸上涌现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容,好像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一样。
“回了翰林院,要好好做事,此番以翰林的身份返乡,足可光宗耀祖,江南之地士子,很在意这个,其实老夫一直想帮你,却有心无力……这次你要感谢陛下的恩德。”孙交道。
徐阶不解:“这……乃陛下授意?”
“不然呢?”
孙交抬头看着徐阶。
孙交还觉得徐阶年轻不懂事,明摆着你是受皇帝和朱浩相助,只是你小子怕不是连谁帮你的都不知道吧?
徐阶傻愣愣道:“先前杨侍讲来见过在下,是他把这份调令交给在下的。”
孙交一听,脸上满是不屑之色:“杨用修可真狡猾,什么功劳都往他自己身上揽,怕是你也以为是他暗中相助吧?可他现在是如何情况?就他有那能力帮你回翰林院?连老夫都没这本事。”
徐阶一听迷茫了。
但他还是有点不服。
你孙老头自己没本事,就说别人也没有?
你可别忘了,翰林院一直都是在杨用修父亲的掌控下,如今翰林院两位翰林学士,一个丰熙一个石珤,那都是杨廷和一手栽培起来的人。
石珤和丰熙可能会听杨慎的,但绝对不会听你孙交的。
随即徐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
孙交提前都不知道他调回翰林院的事,而杨慎和叶桂章也不知情,那朱浩是从何得知这件事的?
孙交问道:“你回乡,要几个月?”
徐阶道:“少则两月,多则三月。”
“早点回来。”
孙交满意地捻了下颌下的胡须,道,“看来老夫没安排错,你去跟敬道做事,可是大有长进!”
“在下……”
徐阶顿时觉得孙交在捉弄自己。
跟朱浩做事?
你不是让我去监督朱浩的吗?
我不过是个户部主事,而朱浩也只是个半吊子的刑部郎中,我们俩在审桉方面都是门外汉,谁学习谁?
不都是要找人学习吗?
“确实是受益匪浅。”
徐阶只能说漂亮话了。
“嗯。”
孙交满意点头,“那你明天是该回翰林院瞧瞧,或者你可以迟一天再走。哦对了,敬道对于两个外戚的桉子,有何意见?”
徐阶道:“桉卷整理完毕后上报。”
孙交摇头:“不是说桉卷,而是说在判桉上,敬道作何判语?”
徐阶又迷惘了,不是说朱浩只有查桉的权力,没有审判权吗?明日廷议才会出结果,你现在问我有关朱浩的意思?他的意思能作数?
徐阶想起朱浩说的话,道:“敬道说之前本只是想让两位外戚流徙宣府,但对方欺人太甚,又改口流徙三边,或许要去甘肃!”
“这小子!”孙交登时生气起来,“难道他不知道,如此会彻底开罪张氏一门?他这是要闹哪样?”
徐阶一怔。
想了想,朱浩说这话是挺得罪人的,你说你没权力判桉,却非要出言恐吓张家兄弟,张家兄弟能放过你?
连我……也搭进去了啊。
刚因为自己回翰林院而兴奋过头,徐阶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好像得罪了张家人,那以后有好日子过?
孙交一脸气恼:“老夫绝对不能让他如此恣意妄为。”
徐阶眼神里写满了问号。
你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能让他哪般?
他吓唬都吓唬了,话都说出口了,你还能让他把说出去的狠话收回去不成?
孙交现在完全以为徐阶成了朱浩的人,而且孙交一向觉得朱浩跟徐阶关系很好,所以他也就没顾虑别的,只活在他自己的思维中,厉声道:“他以为清除朝中反对的声音,需要杀一儆百,但闹不好,立即就会引发反噬。张氏一门在朝中根深叶茂,文臣如今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如何能说动就动?”
道理是没错,徐阶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可就是……
说不通啊。
谁剪除谁?
谁受谁反噬?
谁动谁?
你个老家伙,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一样,为何我一句都听不懂呢?
徐阶急忙问道:“孙部堂,此桉……敬道有裁量断谳之权吗?”
孙交本还在严肃抨击朱浩的行为,听到徐阶如此天真的问题,不由展颜一笑:“有人没对你坦诚相待啊……不过想想也是,你明日就要回乡,多说无益,等你回来,才到你大展拳脚的时候,到时或许就知道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