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的目光,很快落到了有关检举他篡改正德皇帝病情的奏疏上。
若说别的都是对他施政的攻击,而这一份,则让他非常慎重,因为这涉及到欺君罔上,甚至害死先帝的滔天大罪。
“这一份是怎么回事?为何不见原件?”
杨廷和看了上面的检举,觉得非与他亲近之人不可能知晓,很有可能就是当时的吴杰和薛己二人将他举报的。
吴杰被下狱后,重获自由身,在永平府坐堂问诊,再不过问朝事。
薛己仍旧在太医院供职。
孙交拿过来看过后,眯眼沉思了一下,随后摇摇头:“老夫不知情。”
非常明显,杨廷和如今在朝混得之所以不错,全靠跟张太后形成了一种似有似无的联盟,张太后背后倚仗的人也是杨廷和,让小皇帝做事有所收敛,因为二人既能联合拥立朱四,也可以把朱四给废了。
但若是这份东西揭发出来,那杨廷和跟张太后之间的同盟关系将荡然无存。
要是你杨廷和为了所谓的朝局,把哀家唯一的儿子给害死了,你还想让哀家跟你结盟?疯了吧你?
孙交道:“既然陛下一直未将此事揭开,或许不过是拿此来恐吓你,你做没做过自己最清楚,就算你安排别人做了,别人敢承认吗?”
孙交的意思,这东西有点吓唬人的意味,别往心里去,皇帝应该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你跟先皇的死有关。
但杨廷和很清楚,这事是真的,当时谁知会就此把正德皇帝给坑死了?
一个因为落水而产生的伤风感冒,就算病情严重一点,但不至于会死人吧?若是杨廷和当时就知道皇帝可能会死,或许就不会对吴杰和薛己下令,让他二人到皇帝的行在去说一些恐吓的话语,催促皇帝早日回京。
杨廷和道:“当时陛下病情着紧,让其早些返回京师,好像并无过错吧。”
“哦。”
孙交应了一声,没回话。
意思是,好像真不是空穴来风,应该有一定根据。
难怪你杨介夫会这么在意这份举报了。
孙交问道:“那先皇病逝,是否有拖延治疗的缘故呢?”
孙交的意思是,别说什么你是想恐吓皇帝让他早些返回京城,现在别人举报你,因为你的命令,让正德帝的病情被拖延,以至于小病拖成大病,别避重就轻说什么你想把皇帝劝回京师好不好?
杨廷和摇头:“我又非太医,如何知晓当时陛下的病情?”
孙交道:“但若你不知陛下病情,就不该在太医离京前面授机宜,这很容易落人话柄。先皇驾崩后,太医院的人被锦衣卫拿下问罪,或许当时有人为求自保,而放了这么个引子在那儿,陛下这两年都隐忍不发,说明他对你还是很尊重的,并没有随便听信这些无稽之谈。”
没听信还把这份检举供状一直留着?现在刻意找人修改,只说明当时的具体情况,而不让我知道是谁干的?
不过有一点杨廷和也同意,那就是小皇帝的忍耐心倒是足够,有了这么一份定时炸弹,小皇帝当时得知情况后,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要等两年后……眼下正是他杨廷和在朝的声望大不如前,他也不再具备废立君王的能力,小皇帝的皇位坐稳了,这才突然发作。
这心机,这份卧薪尝胆的魄力……
不简单啊。
孙交再问:“你说太后,是否知晓此事?”
杨廷和横了孙交一眼,你孙老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先不管这份东西是否小皇帝危言耸听,就算确有其事,小皇帝老早告诉了太后,太后能到现在一直都忍着不发作?
对朱四来说,先皇的死,成就了他登基,反而是帮了他。
但对张太后来说,这几乎是杀子之仇,凭什么会一直忍着?
本来杨廷和很确定小皇帝没揭发给张太后,但随即想到这一年多来,张太后对他几乎完全不加理睬,真有可能已经知晓内情,所以现在人家母子情深,不再把他杨廷和当回事了。
“介夫,你到底如何想的?我来送这些东西给你,可不是要逼你怎么样,你决定如何应对,总该告诉我吧?”孙交提醒。
你有何想法,总该要有个态度。
就算装样子,看到皇帝给你送了这么多关于你的罪证,你是不是也要表个态,向皇帝请罪,以获得皇帝的原谅?
或者是上一道请辞的奏疏,皇帝挽留与否再说?
杨廷和突然面色有些凄哀。
如果说别人对他杨廷和的攻击,他可以浑不在意,甚至永平府生铁丢失之事也可以当没发生过。
但有关朱厚照的死因,眼下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一旦此事揭发,那他杨廷和的声望将会扫地不说,也彻底杜绝了他杨廷和废黜朱四的门路,等于说,他杨廷和最大的凭靠就已经失去了,张太后不会搭理他,朝中大臣也会觉他杨廷和害死了先皇而拥立新主,只是因为先皇不听他号令祸国殃民,而新皇好控制……
孙交道:“介夫,你好像很在意谁提及此事,若真有类似的事情,你也该知道,到底谁有资格揭发,或者让厂卫和陛下相信?甚至让太后相信?难道你真就没留下任何话柄在别人手里?”
杨廷和想了想。
无非也就两个人呗?
吴杰和薛己。
吴杰现在于朝中退下去,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获得什么好处,本来朝廷也没说要杀吴杰,吴杰已得到最坏的结果,就是罢官离朝。
反观薛己,成为了太医院的大红人,经常出入宫门给皇宫里的贵人诊病,这就耐人寻味了。
杨廷和也要好好想想,以吴杰这样的老人,应该懂政治规矩,又没有迹象有人对其行那拷问之事,难道凭别人威胁几句,就能让他把所有事情都供述出来?
怎么看,都是薛己出卖他的几率比较大,而且薛己跟杨家的关系一向亲密,知道杨家的隐秘也远比别人多。
杨廷和心里如此怀疑,但没有确凿证据。
孙交见杨廷和迟迟不表态,摇头轻叹:“好了,好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全凭你自己心意行事。东西只是陛下让老夫带来与你一观,并不是要留下……老夫便先带回去了,告辞!”
孙交重新将东西装进木匣,郑重地盖好,端起后出门而去。
杨廷和见孙交出了文渊阁,直接往张左身边走去,跟张左接触后,随即二人便开始小声交谈。
杨廷和感觉到,他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就连孙交,都能跟司礼监掌印太监有如此好的沟通,而张左来内阁值房一趟,连门都不进,更不跟他说一句话,这不正好说明,人家司礼监掌印太监也知道他杨廷和已失势,不打算跟他有过多来往?
……
……
蒋冕回来时,杨廷和兀自坐在那儿,神色落寞。
旁人都各回各的桉桌前继续处理手头事务,只有蒋冕走了过来,站在杨廷和旁边,将手放在他肩膀上。
“志同来跟你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内阁上下都支持你。”
蒋冕并不知道孙交说过什么。
料想就是替皇帝来向杨廷和施压。
既然杨廷和有压力,蒋冕作为杨廷和最坚定的政治盟友,就要表达支持,以让杨廷和宽心。
杨廷和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
……
翌日早朝。
不出任何意外,杨廷和上表请辞。
众大臣都还等着为怀柔伯施瓒说情,很多人就期盼杨廷和能开个好头呢,结果杨廷和一反常态先表达自己要走的意思,既好像是对皇帝的作为很失望,又像是他真的不想卷入到朝廷纷争中去。
杨廷和当面请辞,很多大臣事前都不知晓,内阁中除了蒋冕和毛纪知晓此事外,费宏和刘春也都不知杨廷和为何突然急流勇退。
朱四道:“杨阁老劳苦功高,朝中有你坐镇,才能安定人心,朕怎能轻易让你离去呢?”
皇帝的挽留,不管是否出自真心,至少表达出了态度,他这个皇帝有情有义。
杨廷和却执意道:“老臣年老体迈,已无法胜任朝中差事,近来体弱多病,不能履行好辅左陛下的职责,如今陛下春秋正盛,将来开启盛世指日可待,老臣只想回乡颐养天年,还望陛下恩准。”
很多大臣都不情愿,有想出来挽留的,却知现在不是时候。
当然也有人觉得,好像遭受了杨廷和的无情“背叛”——我们那么全心全意支持你,最近你在朝堂上却一直装哑巴,好不容易你的话终于多了,却是站出来请辞,你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朱四摆摆手,让张左去将杨廷和当面进呈的请辞奏疏拿过来。
朱四打开来大致看了一遍,又交还给张左。
“此事,朕不许,杨阁老请收回成命,有旁的事,再议吧。”
朱四再一次挽留,态度依然很坚决,好像从来就没考虑过要把杨廷和赶走一般。
换作以往,或许杨廷和觉得这小皇帝很礼重他。
但现在他看出来了,小皇帝的耐心有多坚韧,若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昨天他为何又会让孙交把那些检举揭发他的奏疏和供状等拿给他看呢?
不过是在群臣面前做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