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廷和而言,这不过是动动嘴的事情。
但对刘春和孙交来说,却能让他们跑断腿。
刘春完全没办法拒绝,上司既然下达了命令,他只能前去找孙交谈事,谁让大明是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虽然同为内阁大学士,但先入阁的就是比后入阁的地位高、权力大,刘春只能听令行事。
孙交这边有选择的余地,可以视而不见。
你们君臣间出现矛盾,凭什么让我出面当和事老?
但现在杨廷和考虑到孙交可能会拒绝,才让刘春前来跟孙交说明其中利害关系,再加上杨廷和的意思是以后开矿之事参照皇庄和皇店先例,一律挂在户部名下,这也符合孙交有关一切账目都经户部之手的初衷。
孙交仔细一琢磨。
不管这是不是朱浩的计划,就算朱浩想从中谋利,那也不能让皇帝的小金库自成一体,永远不受户部管辖,既然现在既能当个调和君臣矛盾的好人,又能为户部谋求权力和利益,那干嘛要回避呢?
普通大臣要面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先要找人通禀,然后等候传见,还要看皇帝是否有时间,更要看皇帝是否肯给面子。
孙交从中午就在东华门外恭候,一直等了近两个时辰,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张左才出现在东华门前,带孙交前去觐见。
“孙部堂,其实您不该来的。”
张左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
孙交明白,无论是新皇还是张左,再或是朱浩,都不希望孙交卷入到这场皇帝跟杨廷和的纷争中去。
孙交道:“有关朝廷开矿事宜,涉及大量资财,孙某作为户部尚书,责无旁贷!”
张左摇头笑笑,没去纠正什么。
……
……
一直到天黑,张左才出宫。
出宫后直奔杨廷和府宅而去。
也不顾什么避讳,你杨介夫让刘仁仲来找我,就说明你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那现在我跟陛下谈过了,不找你杨介夫攀谈,又该找谁?
杨廷和书房。
即便引孙交入内的杨慎很想留下旁听,依然被杨廷和无情地逐出房间。
杨廷和请孙交坐下来后,二人隔着一方茶几,本来杨廷和要让下人上茶,却被孙交伸手阻止。
“直说吧,老朽已入宫见过陛下。”
两人论年岁,孙交要比杨廷和长六岁,就算资历没杨廷和老,但在杨廷和面前居长也是可以的。
杨廷和点头:“想来仁仲已将在下意思传达,不知志同兄跟陛下如何说的?”
孙交道:“还是谈谈陛下的意见吧……陛下的意思是,将开矿之事交由户部打理,暂时……不可行!”
“哦。”
杨廷和一听,不由琢磨开了,这话潜在的意思是已经谈崩了?
孙交叹了口气,道:“陛下之意,若朝中事务只是因大臣参奏,就朝令夕改,那皇帝的威仪何在?再者开矿之事,牵扯到利益很多,若是贸然移交户部,会严重影响内府收益,毕竟这两年皇宫全靠一些额外进项支撑。介夫你也该知悉,内府这两年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杨廷和不想听这些片汤话。
小皇帝让孙老头传话,跑到我这里来诉苦了?
我管你宫里边过的是不是紧日子呢,现在皇宫收入不受朝廷限制,这才是最可怕的,而且开矿这种事很容易扰乱地方民生,真当大明历代皇帝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敢执行下去的也就你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家伙!
忘了是谁把你推到皇帝宝座上去的?
孙交本还要继续说,却被杨廷和伸手打断。
杨廷和道:“志同兄,你明着说吧,陛下是否开出什么条件?”
在杨廷和看来,既然是谈判,那就是互相拉锯。
如果皇帝那边什么条件都不开,只说不同意,那就有点不识相。
我这个内阁首辅,已率先做出让步,你却执意不肯退让,那事情就没有转圜余地,来日朝堂上再争,除非你想继续避朝不出,否则将会是群臣围攻的局面。
不信你能一直躲着大臣!
孙交无奈道:“条件,还真提了。”
杨廷和看孙交为难的样子,就知道皇帝所开条件一定是令人很难接受那种。
杨廷和道:“志同你但说无妨。”
孙交摇头叹息,好像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皇帝不识相在乱开条件一般,道:“陛下之意,矿场要移交户部,除非是让伯虎出任户部右侍郎,专门打理开矿之事。若是户部右侍郎不可的话,以工部右侍郎……也可。”
“哼哼。”
杨廷和听了皇帝所开条件,心想果然很难接受。
皇帝一直都没有断绝重新启用唐寅之意,变着法给唐寅谋求侍郎的官职。
孙交道:“老朽想来,这开矿之事落到伯虎手上,跟留在中官和锦衣卫手上,也没多少区别。老朽便说再行思量,顺带也请示一下诸位同僚的意见,便先出宫来了。介夫,你怎么看?”
杨廷和道:“以我看来,此议自然不可接受。”
“嗯。”
孙交点头,好像此事上跟杨廷和意见完全一致,评价道,“伯虎此人,虽然有一定才能,但始终不到治理一部事务的地步,此等人应当谨慎用之。否则的话,他就是下一个近佞!但有一点,介夫你不用太过担忧,那就是伯虎对于功名利禄的确不太看重,多数时候都只是陛下在安排,而伯虎一直在推辞。”
孙交不忘帮唐寅说两句好话,本想让杨廷和对唐寅放松警惕,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杨廷和一直找不到皇帝身边相助的高人,而唐寅目前算是皇帝跟前名气最大的幕僚,就算唐寅无心官场,但只要在京一天,将来就有机会为新皇所用,如何能让朝中正统文官对其放心?
孙交道:“老朽也跟陛下提过,可以将打理矿场事宜,交给敬道来做。”
这一句立即将杨廷和的心思收拢回来。
杨廷和觉得,孙交对皇帝的提议太过直接。
众所周知,朱浩跟新皇派系势成水火,此番还是皇帝信任的张璁出面参劾朱浩,引发朝堂纷争,你孙交还敢跟皇帝提让朱浩打理矿场?真是为了给你女婿争取权益不惜冒着开罪皇帝的风险啊。
你孙交到底是哪边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这边的?
“陛下未置可否。”孙交补充一句。
杨廷和微微眯眼:“志同,你不觉得,你不该有此提议吗?”
孙交笑道:“恰恰相反,老朽反而觉得很有必要,虽然从表面看,敬道只是个入朝不过两年的进士,尚未有什么作为,但他至少是我孙某人的乘龙快婿……眼看老朽在朝剩下时日不多,想让女婿有一定作为,借此机会提携一把,陛下难道不会卖老朽这个面子?”
杨廷和笑道:“志同兄你怎么可能是为私利而罔顾朝廷大义之人?”
“欸,介夫你这话可说错了,我这不是罔顾朝廷大义,正是因为我觉得敬道这孩子品性纯良,再加上他的出身,或让他将来仕途受阻,才想帮他一把,说到底这也是为大明栽培人才,能算是为私利吗?”
孙交说这话时,心里不由犯滴咕。
我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丧良心啊!
敬道那小子算什么“品性纯良”?他还前途受阻?眼前这位退下去,怕是回头那小子就要爬上首辅的位子,就这样还用得着我来帮他谋求?老天,请原谅我的违心之言,都是为了场面事啊。
杨廷和道:“志同兄过激了,在下并无此意,反倒是陛下那边,应该不会同意。”
孙交道:“不管陛下是否同意,老朽都要努力争取。介夫,老朽想要跟你提一句,也请务必答应我。”
“哦?”
杨廷和不解。
你孙老头还有求我的时候?
孙交严肃地道:“我只求,若此事真成了,以后敬道便不算是你的门生,你也不得再对敬道发号施令,哪怕是令郎,还有你身边人,也不可!”
杨廷和一时沉默。
孙交好像有什么杀手锏没用出来,这才会跟他谈条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如你所言,老朽宁可让敬道成为一个没有派系的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也不想让他卷入到无尽的朝廷纷争中来,可先前他在朝堂漩涡中愈陷愈深,老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一直无力为他做什么。”
孙交言辞恳切。
好像以他能为杨廷和做事,来换取朱浩获得个“自由身”。
杨廷和道:“有在下帮他,难道还对他前途无益不成?”
孙交摇头苦笑,道:“介夫啊,咱实话实说,没什么好避忌的,你觉得呢?为人臣子,难道不该以君王之利为最高追求,非要打着忠义的名义,行那些令君王难堪之事?从陛下登基后,除了对于出身礼数上的一些偏执外,陛下好像没犯过太大的过错吧?”
这话还真把杨廷和给问住了。
朱四登基后,看起来胡闹的地方很多,但多只是在朝堂上跟大臣激烈争辩。
大多数时候,小皇帝都不记仇,没有说任性妄为跟大臣对着干,就算有争执也只是对事不对人。就算是他杨廷和,平时无论受皇帝多大的猜忌,始终得到皇帝的尊重。
杨廷和道:“志同,你有何办法让陛下同意呢?”
孙交道:“无它法,唯有不进则退一途。老朽撂下狠话,若是今日之提议,陛下不赞同,那日后朝堂上再也见不到我孙某人,无论这开矿之事有多少收益,仍旧归中官掌控,不过是走户部的账,难道对陛下来说完全不可接受?还是说,陛下连我一个户部尚书都容不下?
“以此来要挟陛下,不也正是你介夫找我出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