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最近很烦恼。
来拜访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无论是门生故旧,还是那些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全都登门,好像都觉得他能入阁一般跑来攀关系。
豪门大户以及各地商贾在京代表,也都纷纷上门来送钱送物,均被他拒之门外。
不是说所有人他都回绝,有些人实在拒绝不了,他可是成化二十三年殿试榜眼,在翰林院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多次组织乡试、院试,桃李满天下,别人来拜访顺带点礼物什么的,怎么推辞?
“你们不必再来了,老夫已对仕途不抱期望……明说吧,老夫绝无可能入阁。”
刘春会见每个来拜访他的人,几乎都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
不是说他有多谦逊,或是塑造一种低调的形象方便日后上位,而是他真的不想再在仕途上有什么建树,甚至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一丝丝上位的可能。
虽然他跟杨廷和一样,都是四川人,但彼此关系并不和睦,推举人入阁这件事上,内阁没人问询过他的意见,也就是说……他不容于内阁体系,人家都没把他当自己人,就算侥幸混进去,有何意义?被人拿来当枪使吗?
我刘某人在朝半生,该当的官已当过,连礼部我都执掌过三年,还奢求什么?非要入阁才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
……
这天晚上,刘春回到家,用过晚饭准备休息,这边家人前来通报,又有访客登门。
恨不能把宾客拒之门外,可毕竟不能太过失礼,刘春拿过拜帖看了下,发现是户部尚书孙交大晚上来访。
“真是的……他来干嘛?取笑我吗?”
刘春耐着性子,把孙交请进府中。
二人到了刘春的书房,里边的书堆得到处都是,居然没人收拾。
孙交笑道:“跟我一样,以往在安陆时,总有人帮忙拾掇一下,书房还算整洁,到京城后少了人照料,身边就显得杂乱无章……好在我已将家人迁徙过来,生活终于舒坦许多。”
“志同兄,我跟你可不同。”
刘春提醒孙交一句:“我这是不允许下人碰我的东西,否则何至于此?”
你个老家伙,当初被蒋太后带到京城来,就没打算长久过日子,现在才想起把家人迁到身边,想来此前吃了不少苦头吧……而我刘某人在朝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身边可不缺人照料。
“有事就说,若涉及入阁事,一切免谈。”
刘春脾气不太好。
孙交一看刘春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就知道最近在入阁事上,老友受了不少打击。
明明有人挤破头想入阁,你们不去巴结,跑来我这里来烧冷灶算几个意思?等廷推入阁人选时,我这边连个提名都没有,你们好取笑于我么?
孙交道:“你还真是为入阁之事发愁啊!”
“你……”
刘春瞪着孙交,好似在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交严肃地道:“你能到我府上谈那些有的没的,我就不能到你这儿来跟你好好谈谈心?咱有什么事情,私下里说说,有何不可?别人不知你心境,难道我还不知你对入阁所持态度?”
刘春想了想也是,孙交很清楚他不想入阁,那专程登门来访就有些门道了。
“说吧。”
刘春一摆手。
你孙志同主动来找我,那你就先开个头,你想说什么,或是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总不能让我自说自话吧?
孙交道:“陛下此举,或并不为找谁入阁,我探知一个消息,说是陛下召见四名内阁成员,跟他们提到,要让伯虎进入翰林院,为四位阁臣回绝,而后陛下才提出要在内阁增加人选。”
“咦,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刘春问道。
孙交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能说。
刘春眯着眼:“陛下召见阁臣,除了当事人,或只有司礼监掌印、秉笔或内侍……志同,你这消息来源不简单啊。你不会是来跟我显摆你在宫里边有人吧?”
“切,你这是什么话?我几时为跟宫人认识而沾沾自喜了?我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孙交没好气地道。
刘春点头。
孙交了解他对待入阁的态度,他也知孙交对新皇的态度。
而且二人都知道,对方的态度并不是惺惺作态,是真的不想卷入到朝堂的是非恩怨中去。
“直说了吧,你莫要对外人言,是子充跟我说的。”
孙交把费宏给曝光了。
刘春颔首,他跟费宏的交情不深,或者说……这次费宏回朝后,跟他接触不多,其实刘春也知道作为杨廷和派系外的人入阁,会承受多大压力。
费宏已非第一次入阁,以往的声望在那儿摆着,照理可以从杨廷和手中分权,但实际上这次入阁,费宏彻底沦为了边缘人。
边缘人也有自己的人际网,只是很多时候费宏跟谁接触,需要暗中进行,这也是为避免被人嚼舌根说闲话,或是被杨廷和猜忌,以后在内阁难以自处。
孙交继续道:“陛下之意,其实是想在朝中多安插他的人,外人看来,你与介夫貌合神离,不可能入阁,但在我看来,你越是如此,陛下越容易把你推出来。”
“所以……”
刘春望向孙交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孙交道:“所以我的建议就是,要是你怕被杨介夫针对,干脆直接上表乞老归田,就这么算了吧。”
此话一出,刘春瞬间呆住了。
孙交这般“耿直”的建议,实在是始料不及。
可仔细回想孙交的话,刘春又觉得,这话非常亲切顺耳,在他看来,劝他退的人,那是真心为他着想,而劝他进的人却是害他。
“是有些道理,但以老夫现在的状态,还能在朝撑个几年,为何要早早退下去呢?”
刘春说出个让孙交也很惊讶的答桉。
你孙老头挺有意思啊。
我是说对仕途没什么野心,但我也没说就此退休啊。
你这年岁退下去挺好,反正你长久离开朝堂,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可以在老家颐养天年。
而我呢?
我可比你小了不少,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和嘉靖四朝,除了回老家守制,一直就没离开过朝堂,翰林院的工作又很清闲,不用为繁忙的政务发愁,既然我留在翰林院也能过清静日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也挺好吗?
难道我不进就要退?
就没有取中间值,不进不退的选项?
孙交笑道:“所以,你还是有想法的……”
“欸,志同兄,我是把你当知己,你可别当我是棒槌!”
刘春抬手打断孙交的话。
孙交又笑了笑,这也是朋友间才会有的打趣,换其他人恐怕早就翻脸了。
刘春叹道:“我不是没想过就此退下,但其实在翰苑日子过得也还好,能为朝廷做点事,为后人争取点东西,倒也不太坏。其实我觉得你也一样,何必总想退下去呢?在朝多混几天,让人记住,并不太差。”
孙交点了点头。
二人在一些想法上大同小异,没必要在这上面纠缠不清,孙交转而道:“那……若是你有机会入阁,哪怕只有个一年半载,换个地方撞钟,也不行吗?”
“嗯?”
刘春忽然意识到,孙交来找他,不是简单劝进或者劝退的问题。
“仁仲,我不是刻意给你铺排,你如今也是年过花甲,若就此退下来,在我看来固然是好,但若留在朝中,进入内阁,比你留在翰苑还是要好太多。”孙交道。
刘春撇撇嘴:“志同,这话用得着你来说?谁不想入阁?就问问你,若给你机会入阁,你能不入吗?但现在什么时候,你比我清楚,你在户部尚书这紧要的职位上,已是里外不是人,内阁那地方……真是一般人进得去的?进去后又能站稳脚跟?”
孙交接连点头,至此他终于摸准刘春的心思。
刘春是没什么野心了,但不代表他心底那把火彻底熄灭。
或者说,刘春在经历一次死里逃生后,开始重新审视人生,极力把对仕途的野心给压制下来,不是说刘春就真的看开或者怎样,给个机会,刘春还是能迸发第二春的。
这也是为何孙交劝退劝不动,劝进也无能为力的原因。
因为刘春并没有跟他一样,对朝廷彻底死心。
“行,仁仲,有你这话,我也就明白了,以后若真有人问我意见,那我便如实说……”孙交起身便要走。
刘春急忙阻拦:“你这话是何意?”
孙交道:“这么说吧,陛下已派司礼监张公公传话,让我明日早朝后,到内殿去商议事情,我猜想多半会提到入阁人选的事情,到时……我或会……”
“喂,你别乱来,我没说想入阁,你可别坑我。”
刘春听出一些端倪,急忙回绝。
孙交笑着摆摆手。
我都知道你心意了,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
不管刘春怎么说,孙交铁了心要把这个老友捧上位。
……
……
第二天早朝后,朱四单独召见孙交时,果然提到入阁人选问题。
“孙老,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朱四问道。
孙交不会上来就提刘春,而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此等事,应当放到朝会上,以廷推结果为主。”
“廷推之前,难道就不能先做一下私下的沟通?以朕所知,以往廷推,很多时候都只是走个过场,而朕也就是被拿来装点门面,任由人拿捏摆布,最后点个头同意罢了。人事上面,真就是朝堂上商议出来的?不是有人先定好?”
朱四倒是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尴尬位置。
孙交道:“若陛下非要人选的话,那老臣便提议一人,便是翰林学士刘东川。他在朝日久,声望最隆,或是入阁不二之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