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东湖畔。
正月里冰雪刚消融不久,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柳枝飘荡,北方吹来的微风中仍然有着彻骨的寒意,东湖及周边地区却游人如织,人们恣意地享受岁月静好。
北有杏花楼, 南有百花洲。
“菱歌罢唱鹢舟回,雪鹭银鸥左右来。霞散浦边云锦截,月升湖面镜波开。鱼惊翠羽金鳞跃,莲脱红衣紫摧。淮口值春偏怅望,数株临水是寒梅。”此乃唐代诗人李绅描绘的百花洲美景。
这时代的东湖没有经过填湖造陆,加上上游水源充足, 并没有形成后世东西南北四湖相连的格局,湖面宽广,又没有高楼大厦遮挡,站在岸边看着碧蓝的湖水,呼吸几口初春的新鲜空气,实在是一种无比惬意的享受。
“娘,那边有卖花灯的……”
刚刚摆脱风寒困扰的朱婷,忽然惊喜地指着前方说道。
小姑娘过了年就六岁了,经过这半年似乎懂事很多,这次难得跟着家人出来游玩,还是比之安陆州长寿县城繁华得多的南昌城, 触目所及全都是新奇的玩意儿。
李姨娘道:“夫人, 我先带丫头过去买个花灯。”
朱娘看了看,前边的亭子旁挂着色彩斑斓的各式花灯,迎风摇曳,美轮美奂。
难得出来一趟, 欣赏水光潋滟、岸边万柳成行的东湖美景,感受到南昌城散发的浓郁人文气息,之前因为逃难而积蓄已久的愁苦终于得以宽解,朱娘面色舒缓, 笑着招呼:“别走远了……算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朱浩看着湖中央掩映在湖光水色间的红墙绿瓦,拉了拉朱娘的手,提议道:“娘,要不咱们去岛上看看吧?”
朱娘白了儿子一眼:“什么岛,那就是小汀洲,不过是用木桥连接在一起……多读书才不会乱用词。”
“知道啦。”
朱浩暗自嘀咕,百花洲虽然不是岛,却比一般的岛有名得多,它由三座小洲组成,杜牧、欧阳修、黄庭坚、辛弃疾、陈运和、文天祥等名人,都曾在上面留下过赞颂的诗文,但此刻他只能装出天真无邪的模样,没有跟母亲争辩。
经过前人多次建造,眼下百花洲上已经有亭台楼阁十余处,由九曲木桥连接岸边和三座小洲,早就听说洲上遍长奇花异草,美不胜收, 他想亲眼看看。
只是此时九曲木桥上已然人满为患,要这么一路挤上百花洲,难度着实不小,关键是还要冒着木桥不堪重负倾覆,人跌落湖中的风险。
见李姨娘带着朱婷往卖花灯的摊子走去,朱浩摇摇头,打消了上岛一观的念头,正要跟上母亲的脚步,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喊:“跳湖喽,有人跳湖喽……”
本来无所事事的游人,顿时骚动起来,人员开始聚集,逐渐汇成人流向北边的杏花楼聚拢。
朱浩加速来到母亲身边,拉着朱娘的衣袖道:“娘,要不咱也去看看?”
朱娘瞪了他一眼:“跳湖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家家的看了会做噩梦……”
“我才不怕做噩梦呢。”
朱浩把于三叫过来,“小三哥,你先陪我娘,我自个儿去瞅瞅。”
于三不知道为什么朱浩听到有人跳湖会这么兴奋,居然抛下家人只身去看?难道真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正要答应留下,朱娘却放心不下儿子,招呼李姨娘赶紧给朱婷买花灯,然后一家人沿着湖岸,顺着人流往北而去。
……
……
正月里东湖的游人本来就很多,摩肩擦踵,好似赶庙会一般。
这边听闻有人跳湖,更是吸引大量路人前来围观。
一行基本是妇孺,根本挤不到岸边,也就不知道湖里边情形如何了,这时候朱浩就恨自己是个孩子……
人小,个头矮,湮没在人堆里,只能看到前方人头攒动,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讯息。
“娄妃娘娘来了,别挡道!”
“让开!让开!”
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
朱浩心里一动。
娄妃,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宁王嫡妃娄素珍。
朱浩实在想不出南昌城除了娄素珍之外,还有哪个娄妃,更何况前面的杏花楼本就是宁王为娄素珍所建,平时娄素珍经常会来此游湖赏景。
南昌的百姓,对娄妃非常尊重,听说娄妃前来,很多人自觉地避让,道路迅速空了出来。
这可方便了朱浩。
就在朱娘也想躲避权贵时,朱浩已三步化作两步,箭步如飞冲到堤岸边。
只见湖面上两叶扁舟,呈八字形散开,舟上各自有人用竹竿去捞水里的人,水中也的确有個黑影,浮浮沉沉却不见其挣扎,连竹竿凑过去也不伸手抓,看起来就跟淹死了似的。
旁边有人发出感慨:“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么多人面前投湖?丢不丢人啊!”
另一个接茬:“听说这个人曾在杏花楼上向东湖里撒尿,还是当着诸多游人的面……一点都不知羞耻!”
本来朱浩还不确定湖中那人的身份,但听了路人甲乙丙丁一番话,立即笃定那就是唐寅。
唐寅不知羞耻?
可能是有点狂放不羁!
但他会淹死……这就有点搞笑了。
唐寅怎么说也是江南水乡成长的,别的不行,游泳想必是一把好手,这时候在水里憋个气,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难吗?
就是有点冷!
正想着,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到岸边的青石板路上,马车上下来一个头梳云鬓、身着紫色长裙的女人,虽然隔得有些远,朱浩看不太清楚相貌,但观其举止从容,仪态万千,浑身散发出一股知性美,想来就是围观者口中的娄妃。
娄妃快步来到堤岸边,此时通往杏花楼的木桥已被王府侍卫清空,在一大票人簇拥下,畅通无阻上了岛。
娄妃亲临现场指挥,救人不再用什么竹竿,而是直接让侍卫跳进冰冷的湖水里救人。
经过好一通折腾,终于两个侍卫拖着个一动不动的人上了岸,并没有现场展开救治,直接送进了杏花楼里,可能是顾虑到跳湖之人的面子,不愿意暴露其身份。
……
……
人得救了,娄妃进入杏花楼后也没有再露面,看热闹的人顿时意兴阑珊。
“没得瞧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动都不动!”
“看样子死透了,多半救不活了……”
人群议论纷纷,各自散去,堤岸边很快便空旷下来……或是游人觉得刚有人溺水而亡,正月里碰到有些不吉利。
朱娘看了半晌不得要领,不解地问道:“小浩,那人谁啊?”
朱浩笑道:“娘,说句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跳湖之人很有可能是陆先生。”
“啊!?”
朱娘大吃一惊。
“准确来说陆先生并不姓陆,而是姓唐,大名鼎鼎的唐伯虎就是他……当今大明称得上诗画双绝的,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去年他就是应宁王之邀到南昌来当西宾,途径安陆……”
朱浩说话时,朱娘脸色明显紧张起来。
虽然朱娘跟陆先生没什么交情,但人家好歹困难时帮过自己一把,收孩子当弟子,也给了自己应付朱家刁难的借口。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既知道对方可能是朱浩的启蒙恩师,她作为朱浩的母亲便觉得没道理袖手旁观。
朱娘急道:“要不咱去那杏花楼帮衬一把?”
朱浩摇摇头,微笑着说道:“娘放心,我看陆先生多半没事,只是这湖水有些冷,再加上他上了年纪,受冻后患上风寒倒是有可能……现在宁王妃已派人照料,我们想帮也帮不上忙。”
“宁王妃?”
李姨娘凑过来,小声问道,“是先前从马车上下来那位贵夫人吗?”
没等朱浩回答,朱娘点头:“应该不差……不过男女有别,宁王妃作为王府内眷,怎会如此关心陆先生安危?”
朱浩没法跟朱娘解释。
唐寅作为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虽然老了点,却是这时代许多女子的偶像。娄素珍作为唐寅的女弟子,对这个师父尊崇有加,据说唐寅装疯卖傻后成功逃离南昌府,还是娄素珍去找宁王说情才成全的。
但以娄素珍的聪明才智,以及对丈夫心思的了解,岂会不知唐寅是在演戏?
“娘,陆先生那边,迟早有我们帮上忙的时候……咱别在这儿杵着了,徒惹人怀疑。”
周围人基本散去,只有朱娘一行留在岸边,显得很碍眼。
朱娘秀眉微蹙,不知朱浩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猜不到,儿子到南昌府来并不是求学,也不是带戏班参加什么大堂会,就是在逃离朱家掌控的同时,看望一下老朋友。
时间也凑巧,毕竟历史上唐寅就是正德十年三月离开南昌城的,在这之前装疯已有一段时间。
拉唐寅一把,或许能对这个名闻后世的风流才子来个二度改造,改变其后半生的穷困潦倒。
如果弄一些唐寅的墨宝回去,当传家宝……
啧啧!
……
……
知道唐寅装疯,还在人前跳湖,朱浩躁动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接近唐寅,帮助其逃离南昌城,如此一来,就不需要劳烦娄素珍了。
到那时别人只会以为唐寅疯病发作,死在哪个犄角旮旯,或是落进湖里喂鱼了,谁会想到唐寅是被他拐带走了?
“嘿……”
回去的路上,朱浩想到唐寅当初在他面前装清高,卖弄什么姜太公钓鱼,还拿了一堆大道理教育他……现在却要以装疯卖傻的方式逃走,一代豪杰落得如此凄凉境地……便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嘴角上翘,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朱娘瞪了朱浩一眼:“小浩,陆先生落得如此境地,你作为他的学生,怎可发笑?”
朱浩掩嘴笑道:“娘,难道你看不出来,陆先生是在装疯吗?”
“怎么可能?”
这消息又把朱娘吓了一大跳。
“娘,之前陆先生就跟我说过,宁王可能有谋反之心,他进入宁王府后定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以装疯的方式躲避宁王府征辟……我们应该想办法带他离开南昌城,不是吗?”朱浩问道。
朱娘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点头同意的同时,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宁王府……唐寅……
这跟自己能扯上关系?
认识唐寅不假,帮其跟宁王府作对,就算有心,可有那能力?自古民不与官斗,现在可是要跟宁王府作对,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朱浩也不着急。
历史上唐寅装疯是经过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光是跳湖的壮举,就进行了很多次,横跳、竖跳、空中转体一百八十度、压水花……将跳东湖的技术动作练得滚瓜烂熟后,终于被宁王放还。
现在朱浩就是等候,找个机会跟唐寅接触,暗示他随自己离开南昌。
这跟自己在南昌府“游学”并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