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东城,齐化门。
一个总旗队在城楼里等着到夜间换班,因为现下距离夜间还有些时间,所以这些军卒都待在休息室里闲聊着。
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突然聊到了燕王府身上。
白日里都司集结兵马,围困燕王府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他们即便是小人物,但是也对这件事情倍感兴趣。
“哎,你们说这次燕王会如何?”有人出声问道。
很快就有人应答。
“还能怎么,现在除了咱们守城的,七卫兵马全部调过去了,铁定难逃了呗,依我说以后咱北平城还有没有燕王都是两说。”
“嘿,说起这个,当今皇上可够狠的啊,这一个接一个,不会是想把太祖爷所有儿子全部收拾了吧。”
“这还真没准,只是可惜了燕王,说起来这些年里也没听说过燕王做过什么荒唐事,可现下落得个自身难保,这世道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有你们说说好端端的一个亲王,一下子贬为庶民,这谁受得了。”
这句话惹的许多人叹息,大部分人都会对王子落难,心生怜惜,哪怕王子落难后的待遇也比他们强,因为他们代入其中只要稍微体察一番,便会倍感酸楚,更因为他们懂得平凡的生活有多么不易,富贵的生活有多么难得。
不过也有人是不在意的,这人开口道:“说那么多干嘛,不管怎么样,总之燕王是好是坏,和咱们这些小人物有啥关系,不知道你们平白操这份闲心干嘛,真真应了那句咸吃萝卜澹操心。”
许多人听了这话,虽说不爽,可也无话反驳。
毕竟这件事总归和他们关系不大。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总旗柱子开口说话了,他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其实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所有人不解的看过去。
柱子顿了一下,解释道:“你们想想看,日后谁敢保证自己不会被征调出征,你们需知这些年燕王带军可没有败过,可若是没了燕王,换个将领带兵,没准就打个败仗连累咱们,那句俗语怎么说的,一将无能累及三军,你们接着想想,若是到时候和蒙古人打仗,打赢了还好,能少死点人,可若是打输了,咱们在场的人若是出征,怕是要死一半人呢,你们说这有没有关系。”
“嘿,还真是这个理。”有人赞同道。
紧接着又有一个上点年纪的老兵附和的说道:“可不嘛,想当初我跟着徐帅北征时,那是净打胜仗,蒙古人见了我们就跑,我们只需要追着砍就行,仗打的那叫一个舒心,当时这里还叫大都,我都没觉得累呢,就打到了这里,吓得蒙古狗皇帝撒腿子就跑,你们说跟着一个好将军,好不好吧。”
说完,这个老兵还笑了起来,彷佛那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许多年轻一点的军卒听的心神向往。
老兵装模作样的捋了下胡子说道:“你们这群小崽子别不信,若是不信,大可以回去问问你们长辈,咱北平七卫当初都是徐帅留下来,只要家中有长辈绝对记着这事呢。”
这话一落,柱子立马笑着接道:“何须问啊,我老爹天天给我讲,耳朵里都起茧子了,提起这事,勐不丁我还想起来了,燕王还是徐帅的女婿呢,我爹还总让我对燕王忠心一些呢,可是现在燕王有麻烦,咱也帮不上忙,哎,只恨咱人小力微呀。”
这句话彷佛说中了老兵的心怀。
老兵叹了一口气,跟着念叨了一句:“是啊,燕王还是徐帅的女婿呢,说起来当年燕王年轻时在徐帅帐下历练,我还曾远远的看过徐帅罚燕王板子,燕王倒也没白吃那些板子,也没愧对徐帅的教导,这些年带兵屡屡打胜仗,徐帅若是知道,在地下估计也会开怀,只是…哎…”
之后的话,老兵没说。
不过在场人都知道老兵是感叹,燕王被皇上削爵。
柱子把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中,见气氛沉重,开口道:“行了行了,不聊这个了,要不然一会儿让人听到了罚咱们,咱们还是赶紧再准备准备吧,想休息的也可以再休息休息,这马上也要该咱们站岗了。”
众人应声,四散休息。
可是柱子没有休息,他反而转身来到了一个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言的小兵身边,俩人又偷偷的熘到了无人的地方。
等左右无人了,那小兵才抬头冲着柱子笑道:“柱子哥,干的好,没想到柱子哥还有这方面的本事,三言两句就把所有人对燕王殿下的态度探了出来。”
柱子憨厚的挠了一下头,不好意思道:“甄总旗,别夸我,这还不都是你教的嘛。”
小兵不乐意道:“再是我教的,也得你做的好才行啊,还有,别叫我总旗了,现如今你也是总旗,再说咱们的关系不用这么客气,你妹妹都快要和我大舅哥定亲了,还客气什么,你就叫我三勇吧,我哥他们那些人都这么叫我。”
这小兵正是甄家老三,甄勇。
柱子嘿嘿一笑,道:“行,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刚才你可有观察清楚?”
甄勇点了点头,眼神掠过一抹狠色,道:“瞧的仔仔细细的,有几人的态度对燕王很不忿,若到时候燕王府的人真来攻打城门,咱们顺势呼应时,先砍了那几个立威,到时候你是总旗,加上其余人本就对燕王有好感,再借用燕王的名义,足以让他们跟着咱们闹起来。”
柱子重重的点了点头,他只是听甄勇这般讲,身体就有些激动起来,他隐隐感觉到,这将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个选择,若是搏赢了,他也能尽享荣华富贵。
想到这里,柱子又有些佩服的看了一眼甄勇。
试探,杀人立威,假借燕王名义号召军卒,这些事情他可想不出来,他不由得有些感叹和羡慕,羡慕甄勇的家庭条件。
小时候,甄勇也只是个愣头青,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若是没有人教导,甄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番变化。
这一切还真离不开,那个在北平城声名远播的悍将甄武。
人家哥哥熬出头了,自然带着全家起飞,这种事情羡慕也羡慕不来,他没有哥哥,而且他还是当哥哥,他只能努力让自己熬出头,然后带着家里人过上好日子,最后再一步一步提高家里人的见识和学识。
不过还好。
柱子有些庆幸,他和甄勇关系匪浅,凭借这一点,足够在甄勇步步高升时,捎带上他喝点汤。
要不然,这个总旗的职位怎么会落到他头上,他心里清楚的很。
就在他想这些的时候,甄勇突然又开口道:“不过…”
“不过什么?”柱子问道。
“不过只是呼应一下,是不是功劳太小了。”甄勇说完,转头看向城楼守将所在的方向。
柱子惊呼:“你不会是想要杀守将吧。”
“有什么不可以吗?”甄勇反问。
柱子震惊的问道:“这…这…咱们打的过吗。”
可没想到这话惹的甄勇疑惑的看向他,甄勇皱着眉头道:“这个守将很勐吗?”
柱子点了点头。
甄勇眉头皱的更深了:“比得上我哥?”
柱子正点着头,听到甄勇这话,脑袋一下子勐地又摇成了拨浪鼓。
现如今甄武若是自称北平第二勐,谁敢说自己是第一?
谁他娘的能和甄武一样,单手拎着一百多斤的石锁当绣球一样抛来抛去。
甄勇见状嗤鼻道:“那他勐个屁啊。”
柱子长大了嘴巴,很想和甄勇说一说,若是比甄武勐才叫勐,那这天下怕是没有几个人能说勐。
甄勇不明白柱子的想法,他在家经常和甄武过招,在他看来只要不是甄武那个级别的,他都有机会赢。
而且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他不想给他哥丢人,他看着守将的方向,眼神一下子坚定了起来:“等着,老子定会斩了他,好让我哥也瞧一瞧我的本事,也让外人瞧一瞧我哥的弟弟也不是孬种。”
柱子有些咋舌,不过心中却也甄勇激起了一股天下有我无敌般的雄心。
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而人生又有几回搏。
……
随着时间流逝,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
包围燕王府的军卒们,足足守了大半天,一直不见命令的傻等,一个个心绪早就有些低沉,而且腿脚也开始发虚,若只是这些还罢了,可当他们想到领导现在可能在燕王府里好吃好喝,一个个又开始出现了躁动。
即便是彭二,他也有些躁动,他几次三番的想要进府询问,可都被门卫呵斥了回去。
他没有得到命令也不敢硬闯。
可这般等着等着,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头,一时间,一股不安的感觉开始不断的在心头萦绕起来。
终于,他忍不住了,他想要找张信商议个法子,觉得不能再这般傻等下去了。
但是当他刚要迈动脚步时,张信的阵营中,却突然爆发出一股骚乱,许多士卒竟然胆大包天的开始了溃逃。
而这种溃逃刚刚出现,在所有士卒本就不耐烦的情况下,一下子便扩散到了全军,所有的军卒哄的开始呼喊着叫嚷着四散而去。
这些军卒一个个恨不得把事闹大,好来个法不责众,撺掇起别人跑路时一个个不予余力。
“艹他娘的,这些当官的在耍猴子玩呢,让老子在这里干站大半天,什么也不干,老子不陪了。”
“老子也不玩了,大伙都别傻等着了,跑吧。”
“对对对,跑喽,谁等谁傻逼。”
……
彭二见状,哪还有心思找张信商议,连忙呼喊着想要控制住军卒,可是张信阵营那边闹腾起来的人,一直往他阵营里面冲,不仅冲的他阵营中的军卒混乱不堪,还撺掇着他的那些军卒跑路。
这时又有一道呼声,顿时吸引了彭二的注意。
“谢贵和张昺已经被燕王杀了,谢贵和张昺已经被燕王杀了,咱们还待着干什么,这时候不走等着吃席吗?”
军卒的骚乱,彷佛火上浇油一般,瞬间更加沸腾起来。
彭二心中立马一惊。
他心中的不安终于映进了现实,他惊恐的向着燕王府望了两眼,一咬牙翻身上马,指挥着他此刻还能控制的一些军卒,意欲强闯燕王府。
彭二一边下令,一边还转头向着张信看去,想要让张信速速收拢军卒与他一起强闯燕王府。
可他只看了一眼,差点没有一口血吐出来。
只见张信不仅没有在制止骚乱,反而还利用张信都指挥的身份,在遣散军卒,也正是有张信这个当官的带头,许多想要溃散的军卒才没了担心,疯了似的四逃。
这一下彭二哪里还不明白,张信早就已经叛变。
彭二咬牙吐出张信两个字,随后便不再管张信,谢贵是他一直以来的长官,他不可能不管谢贵,他大声的又收拢了几个军卒,然后一声令下,让军卒向着燕王府攻去。
而这时候,观童三人已经偷偷的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他们见彭二还在组织军卒攻王府,都晓得彭二留不得,三人顿时齐齐向着彭二杀去。
“杀了彭二。”观童冷哼。
唐云和谢礼眼中亦带着冷芒,三人都从军卒手中抢过一柄武器,几步间就杀到了彭二身前,彭二顿时心中又是一惊,可是惊中却不乱,马头一转,就欲骑马向着观童三人踏去。
彷佛想要把三人活活踏成肉泥。
观童三人,年岁都已经大了,不敢逞勇,连忙闪避。
可恰逢此时,燕王府里杀出了一批人,彷佛一面倒的屠杀一般,直接把还听从彭二命令的一些军卒,杀的四散而逃,而后燕王府的军卒也不管逃卒,动作干净利索的把彭二团团的围住,打算进行围杀。
张信到这时,终于把所有的军卒全部撺掇的开始散了,他连忙来到观童三人身边,道:“三位指挥,你们速去禀报殿下,就说王府围兵已经尽散,可九门还在他们手中,还需速速夺回,莫让城门守军得了消息,有了准备,至于彭二,有我在,他定然活不过今天。”
观童等人也知道事情轻重,拔腿就向着燕王府跑去。
此刻,燕王府里,朱棣带着八百余精锐军卒,已经分四队站在殿外,他们凝神等待,只等着门外的事情大定,然后疾行勐攻九门。
观童三人来了。
他们禀报道:“殿下,外面军卒已经尽散,可攻九门。”
朱棣点了点头,勐然转身,眼光在甄武,张玉,朱能,丘福等人的身上扫过,然后又顺延到了他们身后的众将及军卒。
他沉声道:“天下所有人都以为我朱棣会束手待毙,会当孬种,可我今天要告诉天下人,我朱棣敢做天下人都不敢做的事,谁欲取我命,我便要他命,如此而已,不死不悔,所以我朱棣反了,张昺死了,谢贵死了,如今已经再没有退路,除了杀出一条生路,别无他法,你们告诉我该怎么做。”
“杀。”
“杀。”
“杀。”
……
甄武等人带头下,全部军卒齐声大喊,声势震天动地,彷佛比以往出征还要气势无双。
“抽刀。”朱棣嘶吼,同时抽出了他自己的配刀。
曾曾曾。
无数清凉的抽刀声,顿时响彻在燕王府里,一柄柄闪亮的长刀,聚集着这些日子以来日夜不停铸造的心血,彷佛一时间让燕王府变成了刀林一般。
杀气,凉意,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朱棣横臂刀剑遥指燕王府外。
王府里响起朱棣坚定的声音。
“出发。”
甄武,张玉,朱能,丘福四人率先而动,身后无数军卒紧随其后,不断响起的脚步声和甲叶声彷佛连燕王府都震动起来。
四人出了王府,皆是看都不看王府门前擒拿彭二的人,他们像是一条遇到分叉的河流,自然的变成了四股,向着四个方向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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