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尚之他们居住的地方只是青州一家朴素的驿站,门前人来人往,任谁都想不到这里面居住的是刘宋朝第一位状元郎和声名远扬的颜延之。
到彦之和何承天跟着谢灵运来到这间驿站的时候还以为谢灵运搞错了,直到眼睁睁的看谢灵运跳下车才知道这里面确实是他们的住处。
“未免……有些太过简陋了。”
驿站的规格其实并不简陋,平坦的夯土路配着门前的青砖,让来此驿站的异乡人隐约会有种游子归乡的温暖。
但在到彦之眼中,这离巢尚之的身份,太远。
谢灵运闻言撇撇嘴:“城中其余的客栈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而且价格也贵。那家伙索性就来白嫖这免费的驿站了。”
那么多人?
到彦之本以为谢灵运说的是几人的侍者、门客,乃至侍女家眷,但等刚进入驿站的门口,到彦之就知道自己理解错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念!”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
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到彦之便能听到从驿站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要问这声音除了出现的时间、地点不对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就是这里面的声音,未免还有些稚嫩。
跨入驿站并不高大的门槛,左手边的厅室内一堆孩童挤坐在一起,跟着为首的少年摇头晃脑的念着《千字文》。
到彦之驻足凝视,见这些孩童大都面有菜色,心中也是有了一番猜测。
倒是何承天盯了半天后又转身去问谢灵运:“谢康乐,这些孩童……”
“捡的。”
谢灵运似乎不太愿意提这些孩子。
“都是些无父无母的,被巢尚之捡来后就一直跟着我们。”
何承天放眼望去,那些孩子怕是有几十个。
“还不止。”
谢灵运头疼的按起了太阳穴,这个习惯也是跟天子学的。
“年纪小的更多,好几个都还没断奶。巢尚之每到一个城镇都要去和当地刺史、县令去要母乳。就这事还闹出来好几次……算了!不提了!”
谢灵运没由来的居然是发了脾气,带着两人穿过前厅来到后方的庭院。
到彦之本以为这里只有谢灵运他们生活,不成想透过窗户,能看到无数叠在一起的被褥。
这显然是那些孩子睡觉的地方。
一直走到一间偏僻的屋子,谢灵运大大咧咧的推开门:“延年!我回来了!”
到彦之走入屋中,只见这里狭窄逼仄,还有很浓的腐朽味道。
再配合屋中角落里堆的一堆柴火,到彦之迅速判断这本是一间连下人都不会住的柴房。
但就是在这里,颜延之正附在桌案前,缓缓写着什么东西。
见谢灵运带来两个客人,颜延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两个朝廷大员,赶忙是起身向二人行礼。
“不必多礼。”
何承天学识通古博今,自带“文人”光环,很快就又和颜延之聊上,三人在这不大的柴房中居然是聊的有些忘我。
这就苦了到彦之。
到彦之身为高级武将,虽出身贫寒,但文化素养可不差。
不过要是和面前这三个“刘宋顶级文人”相比,他肚中的那点墨水就有些不够看了。
待的烦闷,又插不上话,到彦之便一个人走出驿站散步,消散些海上带来的孤寂。
泥土、绿叶、鲜花……
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却让刚从海上归来的到彦之有些沉迷。
当然,还有那前厅传来的读书声。
……
……
读书声呢?
到彦之带着疑惑来到前厅,却见刚才还人满为患的房间内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哐当。”
正奇怪的到彦之被一声响动吸引,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刚才带领众多孩童读书认字的那名少年。
少年此时手拿一块浸湿的抹布,正从一个低矮的台案下钻出,难怪刚才到彦之第一眼并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你叫什么名字?”
“戴法兴。”
戴法兴向到彦之做了长揖后才问道:“您是谢师的客人吗?”
“算是。”
不过到彦之很快就加了句:“我是来见巢尚之的。”
“原来是见巢师。”
戴法兴露出恍然的神色,一副“谢灵运的朋友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模样。
“巢师去了县令府上,要晚些回来。”
“原来如此。”
到彦之也不知为何,他能从眼前这个叫戴法兴的少年身上闻到一种和自己相似的味道。
奇怪,但并不引人厌恶。
将疑惑压在心底,到彦之询问起刚才的孩童来。
“他们在这个时候会去城外的一些作坊干活,用以换取自己生活的粮食。”
到彦之皱起眉头:“那么小的孩子就去作坊?”
戴法兴听后居然是有些强硬的回道:“不知贵人小时候在做什么?”
到彦之有些哑然。
在看向戴法兴时,到彦之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倔犟、坚强,还有一丝丝的不满和怒火。
到彦之冷笑一声:“各地官府都有施粥,这些孩子怎么不在那去讨食?”
“难道贵人是喝着官府施的粥长大的不成?”
戴法兴对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客人显得有些不耐烦,完全是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模样,不肯说半句软话。
“我……”
“法兴!”
到彦之还没说话,就被驿站门口的一声呵斥打断。
戴法兴看着来人,都涨在喉咙口的话全都不甘的咽了下去,转身便向来人行礼:“巢师。”
到彦之也抬头看去,知道正主终于是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巢尚之和到彦之想象中的身影逐渐重合,成为现在一个真实的,落落大方的人。
“楼船将军到彦之,见过状元郎。”
“原来是到将军。”
巢尚之脸庞上的疲惫几乎有些藏不住,不过他很是很温和的将到彦之迎入柴房中。
本来正在侃侃而谈的三人被巢尚之的闯入吓了一大跳。
特别是谢灵运。
本以为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时居然是显的有些拘谨。
“既然有客人来访,你们就该好好招待,怎么能冷落人家?”
在见到谢灵运和颜延之后,巢尚之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指责。
令何承天没想到的是,谢灵运和颜延之居然是一点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反而是赶紧去准备宴请二人的器物。
两人一出去,三个人中反倒是何承天感到空气有些窒息,告了个罪后便也溜出去找谢灵运他们了,一时间整个屋子中就只剩下到彦之和巢尚之二人。
“到将军被天子委以重任,开通海运,怎么有空来拜访此地?”
等到彦之将谢灵运偷偷跑到码头看海船的事情告诉巢尚之后,巢尚之才知道来龙去脉。
“康乐侯他……确实跳脱了些。”
巢尚之谈到谢灵运时,也是一副头疼的模样。
“也就是说到将军和何侍郎是临时起意才来到此地?”
“可以这么说。”
在面对巢尚之本人的时候,到彦之之前心中的那些情绪淡了很多。
“我要护送船队重新回到南方去,听候朝廷下一步差遣。何侍郎也要马上回长安呈上星图。”
“不过……”
到彦之还是决定将话挑明。
“我来此地,并非是为了赴谢康乐之约,而是来见状元郎。”
“找我?”
巢尚之显然没想到到彦之居然是为他而来。
二人之前并无交集,如今骤然听闻一个手握实权的将军来找自己,属实让巢尚之有些迷惑。
到彦之没有再提及自己的事情,而是询问起刚才外面的那些孩子——
“状元郎为何要收养那些孩子?”
巢尚之的鼻子用力嗅了嗅,才沉闷的答道:“他们活不下去了,留在自己家里,只有死路一条。”
“状元郎是要做圣人?”
此问一出,巢尚之的眼神变的锐利,可又很快重新归位寂灭。转变之快让到彦之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圣人?到将军高看在下了。”
到彦之依旧死追着不放:“天子曾经说过:圣人当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
“现在你巢尚之做的,难道不是用教化之功来实现三不朽?妄想立地成圣?”
巢尚之苦笑:“到将军真的误会了。”
到彦之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那你为何要远离朝堂,来民间做你的古圣先贤?”
“你可知,民间有多少寒门士子在等着你出人头地?”
“你可知,民间有多少寒门士子在等着你封侯拜相?”
“你可知,民间有多少寒门士子在等着你飞黄腾达,等着你扬眉吐气的一天?”
“但现在呢?你居然是为了自己清名来这民间做你的圣人?”
到彦之现在失望透顶。
正如他所说,巢尚之不该是这样的,也不能是这样的。
从他的廉洁,到他的正直,在到他的完美。
寒门,不需要这样的巢尚之!
巢尚之沉默不语。
这时,他才想到了面前之人是谁。
“到彦之,初以担粪自给,故世以为讥云!”
这位如今坐在巢尚之对面的楼船将军,论出身,是为刘宋功勋之中最贱的一个。
对于到彦之现在口中所说的话,巢尚之也没有否认,只是眉目低垂。
到彦之心中的怒火却是没有泄干净,反而更加汹涌。
“你贵为状元,力压公卿之子。若踏入仕途,起步便是中枢正职!不用十年,就算不是三省宰辅也是六部长官,再不济也是一方大员。到了那时你能帮贫贱的寒门士子争取多少资源?为被打压的清廉官吏带来多少光明?”
“可你现在,却是为了自己名声,在行什么教化,救什么百姓!哼!”
到彦之知道,凭自己的身份还有才能,以及和天子的关系,这辈子是没有进入中枢的机会了。
但巢尚之不同!
他是刘宋开国的第一个状元!
只要他想,他迟早能在庙堂之上站稳脚跟,成为其中一尊大员,真正做到“寒门掌机要”。
至于如今现在巢尚之做的一切……
行善施粥,自有官府!
哪怕他们做的不够好,也比巢尚之一个人在这里苦哈哈的一个一个救来的效率高!
所以巢尚之所做的一切,在到彦之眼中也不过只是作秀罢了!
为的,就是那根本不值一提的虚名!
巢尚之听完到彦之的发泄,没有恼怒,也没有羞愧,他的眼神自始清澈,他的神态自始安宁。
半晌。
他才说出一句话——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此为天子在长安时对我的教诲。”
这话让到彦之有些侧目,其中蕴含的辛酸、苦痛都让他为之动容。
“将军以为我巢某这个状元是什么?”
“是另一个九品中正制?还是平步青云的阶梯?”
“若天下人都以为这个位置便是他们的终点,我们便都会被别人的逐渐淘汰。”
“这般的天下,这般的寒门。与现在又有何不同?”
到彦之并未被巢尚之三两句话就给问住。
“那总归,我们是要做些什么的……”
“我在做!”
“天子在做!”
“更多的人同样也在做!”
巢尚之的语调逐渐扬高。
“只是,这条路走的要更加艰难。”
他的语调每高一分,到彦之对他的判断就模糊一分。到最后,到彦之心中的那个巢尚之逐渐化为乌有,消散于世间。
到彦之平复了情绪,想要重新构建起对巢尚之的认知。
“救几个孩子,建几所学堂,帮不了寒门。”
“我知道。”
巢尚之摇头:“我所做的事情,是确实是这些。但又不止是这些。”
“我记得康乐侯有一本日记。将军若有兴趣可借来翻阅。若将军能明白其中记录的事情,那大概也就明白我所说的话了。”
到彦之欲言又止,但最终,他还是选择暂时相信了巢尚之。
“我只是不明白,你留在朝堂,会有更多的作用。”
“不用。”
“为何?”
巢尚之眼中罕见的露出几分神采。
“因为天子就在朝堂。”
“我信天子,故此我出来了。”
“天子信我,故此他留下了。”
“我们都始终相信,大业盛世,终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