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丹陛,龙椅上,坐着大明朝迄今为止最为年轻的皇帝。
坐在这个位置,对于医科生出身有着敏锐观察力的王迪而言,他觉得,相较于教室的讲台,此地的视线开阔度,简直称得上是一绝。
但凡进了奉天殿内的,除非个头太矮被前面的高个子完全给遮挡住了,否则,没有一个臣子的神态变化,可以逃得出他的视线。
让王迪感到更好玩也有点好笑的就是,臣子们遮遮掩掩的小动作,就像课堂上没有认真听讲的学生一样……
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小动作无人可知,其实则不然。
如果……
应该是没有如果了。
龙椅这顽意,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往这上面坐啊。
就在刚刚,坐在最前排的三杨阁老和英国公张辅等人打量斜后方的于谦,他们以为很隐秘,但在王迪的眼中,还是太明显了。
至于他们为啥去瞅于谦,王迪还是可以猜到点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现如今,臣子们脑子里在想些啥,王迪已是懒得再费心思去瞎琢磨了。
毕竟,新政是出自他这位皇帝的手,不像前朝出自各位名相之手的变法改革那样,最终落得个中道而废的结局。
只要不像创业多半生的刘大耳朵那样中道崩阻,只要后继之辈不是个不听话的逆子,那么……
大势将成的新政,岂是区区人力可以阻挡!?
思量至此,操着淡淡的语气,王迪继续讲道:“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纵使家中有丁有地,一旦赶上了天灾人祸,最好的结局,无非是人保住了,地却没了。”
“石守道在《徂徕石先生文集》讲到了,豪强兼并,权要横暴,则贫人困矣。”
“富家得田贫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坊间的这句顺口溜,朕听闻以后,再结合书中所学的有限知识,心里很是忧虑啊!”
“历朝历代,贵族豪绅,依仗权势侵占民田的案例,可谓比比皆是。”
“侵占了,如果都能像普通农户那样正常缴纳田赋的话,倒也罢了。”
“问题是,这些手中握有大片良田的人,还会以‘挂名投靠’或是勾结奸猾官吏隐瞒田亩的方法,以此逃避本就不多的田赋,因而导致私家日富公家日贫,最终迎来国匮民穷改朝换代的结局。”
“大明立国了几十年,这事说多也不多,说少呢,也不少……”
“诸位爱卿,尔等可否告诉朕,为了大明朝的万世基业,如若严格按照太祖高皇帝颁布的律法,将尔等手中多出来的良田分与穷苦百姓,尔等可心甘情愿?”
“纵使尔等这些食君之禄的臣子们心甘情愿,那这天下的乡绅地主,尔等觉得,他们是否愿意让出手中的良田?”
“纵使都愿意,朕也担心,几十年过去以后,尔等谁敢向朕拍着胸脯保证,不会重现目前这种愈发严重的土地兼并现象?”
虽说皇帝质问的语气,很是平淡,让人觉察不到丝毫的怒意或是不满。
但是,满朝文武百官的心,少有不提到嗓子眼的。
好在是,问完以后,皇帝的脸上,又挂起了一抹极具亲和力的微笑,让人观望之,便心生暖意。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人的内心,虽然还是处在提心吊胆的状态吧……
但微笑的力量,却是能让他们静下心来,琢磨出一点皇帝言语中的题外意思。
只不过,相比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或是脑子不大好使正在纠结要怎么回答才不算欺君的那些蠢货……
这些琢磨出来皇帝话中题外意思的臣子们,也同先前的三杨阁老一样,一个个的,登时变得口干舌燥,神游天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老臣有罪,老臣教子……”
既然已经猜到皇帝想要实施何种抑制土地兼并的政策,这个时候不赶紧表一表忠心,岂不是傻了?
然而还不待英国公张辅讲完,王迪便止住了他下面要讲的话。
“英国公何罪之有?”
“快快起来…朕先前不也说了嘛,只要不是以权压人强行买入良田,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尔等是为了家族,是为了后辈。一片苦心,朕都可以理解……”
“但是,朕接下来要讲的,却是为了全天下的黎民百姓…朕也希望尔等,能够理解朕的一片苦心。”
话都讲到这一步了,满朝文武百官,可以说,几近有三分之二的,已经猜到皇帝想要讲啥了。
一个个瞪大眼不敢相信的同时,皆是凝神屏息,静待皇帝的金口御言。
“《论语.颜渊》有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荀子·富国》当中也讲了,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
“管子更是强调,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太祖高皇帝怎么起家的,尔等心里都清楚。朕的心里,也清楚。”
“历朝历代怎么亡的,太祖高皇帝这样一位雄才远略的帝王,他若不懂得这些道理的话,又岂会颁布那些抑制土地兼并的铁律?”
“然,律法是死的,执行律法的人,却是活的。”
“太祖高皇帝相信律法能够约束天下的官员,朕呢,也是愿意相信的……”
“但是,大明立国未有百年,眼前的事实却告诉了朕,仅凭冷冰冰的律法,是远远不够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朕呢,曾经也考虑过重现太祖高皇帝时期的严刑苛法酷吏……”
讲到这,明明皇帝言辞间不带有一丝杀意,但满朝文武许多臣子的脸色,俱是大变。
注意到这一切的王迪,仅是淡淡一笑,便接着讲道:
“然,此政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以铁律强制重新分配土地,便如那强扭的瓜一样,不甜!”
“因而,在御驾亲征期间,朕夙兴夜寐,翻阅史书典籍,结合天下良田有定额这么一个结论,终于想出一个既能治标又能治本的土改政策,那便是……”
“将历朝历代沿袭下来的丁银赋税,改为田赋征收。”
“田多者,多纳税;田少者,少纳税;无田者,无需纳税,仅需执行徭役即可。”
“而徭役税制,同样进行改革。想出力的,依旧可以出力;不想出力的,折成银钱即可。”
“诸位爱卿,此法,尔等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