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生前仕途不顺,死后却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哀荣。
光熙元年(306年),东海王司马越出屯许,路经荥阳嵇绍墓地时,有感于怀而放声痛哭一场,并为其刊石立碑,上表请赠官爵。
当时的晋怀帝于是遣使赠嵇绍侍中、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进爵为弋阳侯,赐一顷墓田,以十户人家守护,以少牢礼仪祭祀。
到了永嘉六年(312年),此时司马睿为左丞相,认为嵇绍死节之事重大,但赠礼并没有充分表彰他的功勋,于是表赠太尉。
太兴元年(318年),司马睿即皇帝位,再次赐嵇绍谥号忠穆。
忠穆二字,是封建社会一个文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谥号。
而司马睿之所以对他如此推崇备至,究其原因,还是感慨如今皇权式微,臣子们都不再敬畏帝王了。
这段历史才过去不久,祖逍自然耳熟能详,而且他还知道,嵇绍在后世的评价毁誉参半。
有人对他极尽美誉,说他是劲松方操,严霜比烈,也有人说他认贼作父,禽兽不如,更有人抨击他愚忠昏君,毫无忠义可言……
当然,祖逍本人也是不赞成他舍生忘死救司马衷的行为,这位嵇绍很可能是个思想迂腐的书呆子,耿直得过了头。
不过在别人的儿子面前,却不太好表露出来。
咦,不对啊,史载嵇绍只有一子嵇眕,天资聪颖,少年早夭,就连弋阳侯的爵位,都是由侄孙嵇翰承袭的,这足以证明他已经绝了后。
那眼前之人,又是谁?为何要冒充嵇绍之子?
“恕某冒昧,听闻忠穆公之子英年早逝,不曾有其他儿子,先生又凭什么可以证明?”
赵三凄然一笑,“某就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嵇眕,至于证明嘛,一曲《广陵散》,不知算不算得上?”
“《广陵散》?”
这可是千古绝唱啊,当年嵇康身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可谓是魏晋时期的旷世奇才,也是个少有的全才。
他不仅容貌出众,气质卓然,更是著名的思想家、诗人、书法家、音乐家和画家,还在医学上颇有造诣。
嵇康旷达狂放,与阮籍等人共倡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对于两晋玄学风尚影响巨大。
在嵇绍十岁时,嵇康为司马氏所杀,临刑前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山涛,然后手挥五弦,一曲《广陵散》成为千秋绝响。
《广陵散》几乎代表了当时古琴曲的最高成就,放眼天下,唯有旷世奇才嵇康一人能奏。
就连嵇康自己亦于临刑前推琴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从此后这天籁之音,便绝迹于人间,再无人有幸听闻。
若是面前的赵三真能弹出《广陵散》,就凭这一点,便绝对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虽然祖逍没听过此曲,但世间多的是善音律之人,远的不说,逸少便是个中高手,所以赵三必然不会以此来撒谎。
“果然是忠穆公之后,嵇先生,某有一事不明,既然先生尚在人间,为何世人皆如此传说?”
赵三,不,应该是嵇眕,慨然长叹道:“当日朝廷征召先父出仕,因有祖父之事,先父屡次拒绝。
为此家族诸长辈颇为不满,朝廷又多方逼迫,先父生性耿介,本想隐居山林。
后得山公劝解,这才举荐为秘书丞,可先父深知朝廷昏庸无道,早晚会有大祸临头。
于是着吾诈死而遁,为嵇氏留一条血脉,可谁知国破家亡之际,依然没能逃脱这场大难。”
嵇眕所言完全颠覆了祖逍对嵇绍的印象,原本以为他是个榆木脑袋的封建制度牺牲品,却不曾料到,他会有如此气魄和远见。
他就说嘛,以嵇康旷达不羁无所畏惧的性格,又是玄学领袖,崇尚自然。
何况嵇绍还是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抚养长大,怎么可能会反差如此巨大呢,完全就是不合情理嘛。
听嵇眕这么一说,不由得豁然开朗,看来当日他宁愿顶着骂名出仕,完全就是为了家族牺牲名节。
只是他为人正直,既然入了大晋朝廷,便忠君之事,舍身取义。
他所取的,不是愚忠之义,而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旷达任性吧。
“原来如此,忠穆公真是用心良苦啊。”
原本祖逍对嵇绍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冒,如今却是真心叹服了,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他这般程度的。
祖逍自问,他绝对做不到。
“当时先父在日,再三叮嘱,让吾将《广陵散》传下去,绝不能让祖父的心血失传。
为此,某哪怕受尽千般凌辱,也要苟且偷生,否则,无颜于泉下相见矣。”
嵇眕饱经沧桑的脸上,依稀可见当日的丰神俊秀,气度雍容。
世人皆知嵇氏父子容止不凡,成语鹤立鸡群,就是用来形容嵇绍的。
当时他受召入洛阳,见到的人皆惊叹不已,有人特意对王戎道:‘昨日于人群中初见嵇绍,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
由此可见,嵇绍的容貌气度,何等的超凡脱俗,不过他的容貌比起其父亲嵇康,却又稍逊一筹。
因为当时王戎便回答:“那是因你未能见到他的父亲,才会如此惊艳的。”
可见嵇康的长相和气质,比儿子更加超逸脱俗,很显然,嵇康的好基因遗传给了嵇眕,之前因为蓬头垢面,所以不大看得出来。
如今稍加收拾,便已经是卓尔不群了,由此也可遥知当年嵇康的绝世风采了。
“以先生之才,是否打算去江东?若朝廷得知先生还在,定然会重用的。”
既然把话说开了,以嵇眕的身份,绝不可能给他为奴为仆,若是传出去,以后他还怎么招揽人才。
祖逍自然有心将他纳入自己麾下,但却不知他的打算,因此故意出言试探。
要知道嵇绍在西晋朝廷声名显赫,门生故吏无数,都对他推崇备至,
当时他不幸遇难之后,按丧礼守住墓旁达三年之久者,竟然有三十多人。
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早就死在了永嘉之乱,但也有一部分如今在东晋任职,许多人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位置显赫。
嵇眕只要亮出名号,不说别的,一个弋阳侯的爵位,是绝对跑不掉的。
何况以司马睿对嵇绍的重视程度,不可能亏待他唯一的儿子。
尽管嵇绍生前安排他诈死逃离,但他如今已然走投无路,再说西晋已亡,东晋差不多算是另起炉灶,也算不上是违背诺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