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兵初试很简单,粗略的观察过后,在场两百人便全都被带到了另外一个银色的房间中。有些孩子已经开始沾沾自喜了,他们并不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站在二楼的观察窗,因赛尔看了看下方自觉列队的两百个孩子,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乐于见到这样的场面,何慎言站在他身边,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懒洋洋的。
“大人,可否开始进行下一步?”
“别问我,你才是钢铁之蛇战团的战团长,我只是路过来看热闹的。”
“但是,这一步是您提出来的啊......”
“那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哎,因赛尔,快一点吧,我等着看呢。”
法师说完便打了个响指,给自己变出一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椅子甚至还有配套的垫脚凳,他靠在那看着下方的两百个孩子,露出了个难以言喻的微笑。
因赛尔必须承认这件事,这位阁下有时候真是散漫的过了头——但他又不好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法阵中枢,请开始吧。”
得到命令,法阵中枢很快便依照计划运作了起来。下方的房间中亮起澹蓝色的光,两百个特制的模拟舱便从地面中升了起来,每一个模拟舱都大小不同,在舱门上方写有这些孩子们的名字。无需多言,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这些孩子很快便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在模拟舱低沉的嗡鸣运转声中,以西结很快便进入了沉睡中,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身处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了。这儿脏兮兮灰沉沉的,地面上满是灰尘、污渍与干掉的鲜血,头顶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四周的白色架子上摆着一些他看不懂文字的东西,这里似乎是个商店,至少以前是。
在看见那鲜血的一瞬间,以西结的神经便紧绷了起来,他仿佛本能般屏住了呼吸,弯下了腰。一声不吭地借助四周货架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他运气似乎不错,没绕多久就从这间商店走了出去。外面是昏沉的夜色,人行道上布满鲜血。以西结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血腥味与腐臭味勐地窜进他的鼻腔,却没让这个不过刚刚十二岁的少年表情有丝毫波动。
对以西结来说,这里的环境算不上太差,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甚至连那个阈值的边都没有碰到。对于一个生活在神圣泰拉巢都底层的孩子来说,这里真的不够看。
更何况,他还从那场泰拉保卫战里活了下来,见过的东西早已超出许多人一生的极限。
他开始思考——鲜血味可以理解,但那腐臭味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他现在到底在哪?
身体比大脑运作的更快,趁着夜色,他迅速离开了这家商店,在这完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了起来,同时还尽量保持着只发出轻微的脚步声。以西结此刻颇为庆幸自己穿的不是那双攒钱买的厚底靴,否则一定会将石板路踩的框框作响。
所以,这里是个发生了叛乱的世界吗?
他的大脑无比顺滑的接受了这个设定,将‘我在哪’,‘我原本正在干什么’之类的问题完全抛在了脑后。
而以西结对这种违和感竟然视而不见,他浑然不觉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已经全然带入了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新身份。不必多说,这自然也是特制模拟舱的小小功劳。
沉浸感可是头等大事。
继续向前走去,前方出现了一些缓慢蠕动的人群。他们的模样很古怪,明明都是站着的,全并不沟通、说话。不仅如此,有的人明明缺胳膊少腿了,却也像是毫无痛觉似的站立着。
以西结立刻停住脚步——这孩子此时无比冷静地选择了缓缓退后,警惕地观察着这些古怪人群的动作。几分钟后,他再次回到那间满是灰尘的商店,选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开始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首先,那群人很明显是不对劲的。少了条腿还能站着的人虽然也不是没有,但绝对不会像那样站着......他们的表情也很奇怪,非常呆滞。不仅如此,以西结越是回想越觉得古怪,一些他当时错过的细节已经浮上了脑海。
那些人身上全都是血......
他紧张地开始啃咬起自己的指甲,某种可怕的猜测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这不会是纳垢的行尸吧?泰拉保卫战时他可是见过一次的,那些东西恶心的要命不说,还能将没带防毒面具或被它们碰到的人同化成一样的行尸。
等等,我也没带防毒面具啊,我怎么没事?
这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因为你被帝皇祝福了。
以西结毫无自觉地立刻接受了这个设定,完全没发觉脑子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对他低语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这孩子此时甚至有些自豪:怪不得我没事,原来帝皇正在看着我!
但是,他肯定不会毫无理由地就注视我......他肯定有些事想让我做。
我要做什么呢?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将这问题放下了。反正帝皇在看着我,如果我做错了,他肯定会提醒我的!
他乐观的想着,随后便开始在商店内搜寻了起来,想要找到一些对他当前处境有所帮助的东西。来回搜寻了十来分钟,他甚至连架子里的缝隙都没放过。看着他最终得到的那些东西,以西结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面前摆着一个双肩包,鼓鼓囊囊的,里面有两瓶没被拿走的瓶装水,一个样式古怪,但能打火的小东西。剩下的则全是一些他看不懂文字,看从图片能辨认出是食物的东西,有些的包装上甚至沾着血。
除了这些物资以外,最让他感到安心的其实还是一根漆黑的长条金属。这东西的两端都是弯曲的,一面涂着红色的油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涂着红色油漆的那面更是有些小小的锋利。
试着挥舞了一下,以西结毫不怀疑这东西能给那些移动缓慢的行尸做个开颅手术。
“好......”
他喃喃自语着,深呼吸了一次,随后开始便开始小声地与自己对话起来。
“冷静,以西结,想想那些修士,他们会怎么做......呼,我得找到一些幸存者,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那种东西......我还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它得足够坚固,不然就得在高处......”
再次深呼吸了一次,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性。他心中仍旧存在着害怕,但某些更为浩大的东西却将其压制下去了。一种名为勇气的东西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迟早有一天,它会完全盛开。
站在商店门前,以西结握着那根金属棍,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
-------------------------------------
“真不错。”
因赛尔小声地赞叹着——他面前的观察窗上有足足两百个不同的魔力光幕。那些经受考验的孩子们正在画面当中移动着。
有人身上已经沾上了鲜血,暴躁地用手里的武器杀死沿途见到的所有行尸。有些人则小心地穿过街道,不与行尸们发生战斗。还有些人则已经不知道从哪搞来了远程武器,正在高处一一点杀着行尸群,无师自通地就掌握了枪械的使用方法。
他还能要求些什么呢?这些最大也没超过十四岁的孩子被扔到这种环境里,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失去理智或崩溃。
这真是令他无比惊讶,还有他们的体格......因赛尔简直都想问问一旁的船长了:您到底在那个所谓的魔力影响里加了什么东西才让他们这么壮?
何慎言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似的,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光幕,一边随口答道:“魔力影响里什么东西都没加,也加不了。它只是个仪式。而魔力,也真的就只是魔力而已。”
“我的眼光还真不错。”他微笑着说。“挑出来的这两百个孩子都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不,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您的眼光的确有如鹰隼一般锐利。”因赛尔沉声说道。“这些孩子里有性情如火一般富有侵略性,却仍然能在战斗中保持冷静的。我看他们很适合加入战斗连。”
他指了指那些沿途砍杀着尸群的孩子。
“还有这些冷静的小潜行者——”因赛尔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真是令我惊讶,如此的镇定,选择危险最小的路穿过这些游荡的怪物。天生的斥候!”
“啊,对!还有这些稚嫩的狙击手!不浪费弹药,精准无比,致命无比!帝皇在上啊!”
很明显,这位战团长此时已经高兴的上了头,没有哪个战团长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的。这些孩子都是战团的未来,如此光明的未来就摆在眼前,怎能不激动呢?
何慎言倒也没有想给他泼冷水的意图——主要是没有冷水可泼,阿斯塔特们的改造手术高的可怕的致死率在复仇号上根本不存在。
法阵中枢能够通过精细到超出人类理解的操作来免除一切失败的可能性,至于那动辄一年甚至几年的器官成熟期则能够通过时间加速来跳过......
基利曼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八成会立马跑到复仇号上来。
看到这里,征兵也差不多板上钉钉了。因赛尔这波大建很是成功。
不过,模拟舱并不会一直模拟下去,这些孩子们每一个都被扔到了相同的城市里。他们最终会在这座城市中汇合,并顽强的生存下来。只要六个月,模拟便会解除。根据时间流速的对比来看,也就只需要再十分钟罢了。
他们在模拟中所经历的一切会令他们在醒来时感到短暂的迷茫,但那六个月可不会被抹去。坚固的战友情谊会将他们彼此连接在一起,在其中学到的一切东西更不会消失。
模拟舱真是个好东西。何慎言想。我要不要再去趟白塔买点类似的东西回来?不......还是算了吧。
他眼前浮现出那几个精灵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与因赛尔道了别,他很快便离开了中层甲板。一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感觉开始在他心中蔓延起来。
法师停住脚步,凝视着舷窗外深沉的黑暗星空,法阵中枢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着复仇号的各项数据。在这艘船上,每个人都有其使命,尽管各不相同,但他们的确都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
我呢?
他沉默了一会,澹澹的一笑。身影在闪烁之间来到了外层的真空之中,右手手心里已经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漆黑的宝石,内里似乎有海洋晃动。法师抬起手,凝视着这块宝石,轻轻地叹了口气。
世界就是如此残酷,人总会有求不得的东西。他能挥挥手决定无数人的生死,能塑造星辰,湮灭世界,却无法回家。
时至今日,他已经用何慎言的身份在不同的世界里活过了三十六个年头。对于正常的人类而言,正是个年富力强的时候,但也是个危险的年纪。
往前一点,二十出头的时候,尚能不顾后果的行事,没什么顾虑。
往后一点,四十岁——中年人,接受一切。
可他不是个正常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算不算一个人类。从生理学的角度上来说,何慎言自己清楚,他已经和人类没有半点关系了。就算不接受死亡的权柄,这么多年巨量的魔力浸染也早已令他成为了披着人皮的另外一种生物。
他能够活很久,非常之久。久到甚至能看着宇宙毁灭,尽管如此,他心中却还是有着疑惑。
那是一个始终抛不掉的问题,如同附骨之疽,紧紧地跟随着他,啃咬着他。每当独处,这个问题就会从心底冒出,然后质问他。
回家......你将它当做前行的意义,但回家这件事本身有意义吗?就算你能在无尽星海里找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当你真的回去时,它还会是当初的模样吗?
何慎言闭上眼,选择暂时忘却了一切。他飘荡在星空里,黑袍鼓荡,像是一个失去棺材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