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皇上, 奴才昨日已经细细问过那掌管秀女的教习,说来也奇怪, 这个瓜尔佳氏进宫后初时是个十分善于怯懦胆小的, 也不善与人交际, 与她交好的只有同屋的一个李佳氏的姑娘。”
南书房中, 刚刚处理了山西急报的康熙,正仰靠在御座之上,双眸微阖, 听着梁九功的奏报。
“这届选秀留了牌子的秀女, 朕也是都见过的,若是她那时就是现在这副举止形态,朕不会半点没留意到。”
“皇上英明, 正是如此,奴才昨日将住在她同屋的秀女李佳氏扣押询问, 她确定说那瓜尔佳氏也是半月前不知为何忽的就转了性子一般, 原本有些畏畏缩缩的性子一下子就变了, 还迅速的就与舒兰格格亲近了。”
他凌厉的眉角微微下压,细长的眼睛眯起,显是在细细思索什么。
“那个李佳氏, 先押着吧,还有那个教习也看好了, 这件事万不可声张,这几个人都看严实了,别叫她们传了什么闲言碎语出去。”
梁九功心中一紧, 这瓜尔佳氏怕是真有问题,皇上才会如此郑重的连这样的小事都要叮嘱一番。
“皇上放心,都关着呢,定不会叫其他人知道。”
康熙点点头,接着又问:“ 你刚刚说,她与舒兰熟识?”
“按那教习和李佳氏秀女的话,应该也是半月前忽然就熟识了。”
康熙虚虚握着拳,慢慢转动着拇指上的沁了血色古玉扳指。
“你去把舒兰叫来,朕要见见她。”
“是。”
明日就是秀女复选之日了。
子时已过,玥滢却仍是坐在昏暗的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发着呆。
这种给待选秀女居住的地方,自然不会是什么富丽堂皇之处。一铺通炕,可以睡三五个人。
也幸好这届秀女人数并不算多,才能两个人一间,勉强清静些。
只是——
玥滢看向通铺里侧,接着稀疏的月光,能看见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这还是前一日的时候负责伺候她和嘎珞的小宫女来叠好的。
嘎珞,那个一直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来了。
看来自己也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已经有人注意到她了。
端起桌上放了半宿的冷茶,细细在唇齿间品了品,苦涩的舌根都发紧。
会是如自己想的那样么,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还真的能像当初一般么。
感情,真的经得起时间和生死的考验么。
最重要的事,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况,宛若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真的能被那人所接受么。
之前一直想要找机会见到康熙,想要告诉他自己真正的身份,可事情真的走到了这步,却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仿佛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一脚踏错,便会跌落至粉身碎骨。
有些事情禁不起深入思考,那场车祸来的太过突然,连带着刚穿成这个叫云嘉的小姑娘,她第一反应就是要回到康熙和孩子们身边。
可是静下心来思考,无边的恐惧却又紧紧攥住自己的心脏,万一他们接受不了怎么办,这样的奇诡之事,真的会有人相信么。
她不知道,看着那空落落的床铺,她也只能静静等待,默默祈祷。
不知独自坐了多久,直到天光微凉,四处人声渐起,女孩子们娇嫩又匆忙的声音传来。
今日是复选之日,秀女们都在赶着整理自己的形容,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大方得体,或是有些紧张的练起了行礼的规矩。
玥滢仍是坐在那没有动,不一会儿有人敲门进了屋,是一位面目陌生的教习姑姑。
“给小主请安,小主,有位贵人想要见您。”
玥滢没有说话,也没去问是谁,她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猜想,只是像那姑姑略一点头,就跟了出去。
这会儿秀女们大都已经跟在教习姑姑后面,排着队等待去复选的路上。
见玥滢独自跟着姑姑往外走,有秀女眼尖的瞧见了,仗着家世容貌拔尖,便出声询问起来。
“姑姑,那不是瓜尔佳氏么,她怎么不和我们一起?”
教习姑姑严厉的瞪了她一眼,声音冷肃:“这位小主,在宫中有一样规矩,不写在明面上,但也要小主们记着。那就是有些事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问,该你知道的,自会有人告诉你。若是不清楚这点,怕是小主日后要吃亏的。”
那秀女颇有些姿容,行止间也有几分傲气,听了这番话也不大在意,轻哼一声便作罢。
她这一次选秀,四阿哥的嫡福晋是没了指望的,只是六阿哥还是可以争一争的,这些子奴才过了今日,也只有跪在地上给她请安的命。
她侧目瞥了西林觉罗氏舒兰一眼,只见她神色有些恍惚不定,眼睛也还在盯着刚刚出去的秀女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玥滢跟着那个教习姑姑出了秀女居住的偏僻宫殿,早就又另一队人在等着她,那姑姑给打头的太监客气的问了个安。
打头的太监神色冷淡,并没有与那姑姑客气,对着玥滢是倒是现了些笑容。
“小主,请吧。”
玥滢点了点头,她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随着那太监走过狭窄悠长的宫道,两边是粉刷的朱红的墙壁,抬头望去,天空仿佛也被拘成了条条框框的形状。
眼前渐渐显出了熟悉的宫殿轮廓,那是永寿宫。
打头的太监将她送进了殿中,就退了出去,将殿门阖上了。
上次她跟着舒兰来过一次,只是那次只是在院中与福宁说了两句话,并没进来。
时隔数年,再次回到这里,却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从正殿迈步至梢间,再进入暖阁。
她静静打量着室内的布置,那么熟悉,熟悉到仿佛昨天她还坐在镜前,等着弄巧给她篦发,一边与几个小宫女说笑。
那床榻边熟悉的鹅绒靠垫,略显的有些旧了,却依旧看着舒适的想让人躺上一躺。
清晨灿烂的阳光,隔着永寿宫的玻璃窗洒了进来,将暖阁里照的通亮,仿佛能瞧见空气中细腻的微尘,如梦似幻。
紫禁城中少有能用上玻璃窗的宫殿,因此此时的玻璃烧制不易,宫中最初也只有乾清宫和寿康宫能有用上。
这永寿宫的玻璃窗,还是后来玥滢病至卧床难起时,康熙特意让造办处将永寿宫所有的窗户全换成了玻璃的,让她足不出户也能晒晒太阳。
床前的妆台上,放着一只檀木雕花的妆奁。
她伸手将轻拉出妆奁最下层的抽屉,青色锦缎之上,一只赤金嵌朱红雀鸟的簪子静静躺在那里,两只雀鸟交颈依偎,双翼展翅欲飞,翅膀上金丝累赘,华光流转。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着,将那只簪子拿到手里,金红相间的璀璨,衬的纤细手指更是白嫩的近乎透明。
“我以为,你不会相信的。”
她轻声道,铜镜里,是一张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害怕的脸,身后隐隐绰绰的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轮廓。
康熙站在暖阁门口,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尽管身姿陌生,可她只是站在这个屋子里,就毫无违和感,暖阁里的一切,都与她那么熟悉,那么相称。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可就是疯了,也还是想赌一次。”
他慢慢踱到她的背后,同样盯着铜镜里那张陌生女子的脸,容貌是陌生的,可她的神态却是熟悉的动人。
他仿佛能透过这副陌生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曾令他又气又恼,又怜又爱的无可奈何的姑娘。
四年里日日夜夜思念的痛楚酸涩,将他渐渐冲刷的失了原本的模样,心中只剩了一股执念。
“我只知道,你就是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是美是丑,是老是少,我并不在意。”
他站在她的身后,却又隔了小半步的距离,那是一种亲密却又留有余地的距离。
没有用“朕”的自称,他的语气平和的令玥滢觉得不可思议。
“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自愿成为秀女这个身份的,是不是愿意还被困在这个宫墙里。”
“你也许,原本也不是西林觉罗氏玥滢。”
他接着说着,不是疑问的口气,只是很平静的在讲述。
玥滢心尖一颤,喉头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都无妨,就算你只是世间的一个孤魂也好,都没关系。”
“我只是想,你能不能留下来。”
“再陪我一世。”
“我想陪你去做你喜欢的事,吃你喜欢吃的东西,看你喜欢看的风景,带着福儿一起,臭小子们就随他们去吧。”
“不知道,你还愿意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和一点点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
玥滢从来没想过,再次重逢,她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段话。
没有强硬,没有激情,没有久别重逢的剧烈喜悦,甚至连肢体的触碰都没有,只是听起来有些平淡又朴实的请求。
是的,请求,是她能感受到的,带着一丝不安的请求。
她的胸腔仿佛被挤压在一起,将所有的空气排净,心脏紧紧缩着一团的疼痛。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的样子,那个一向自负的,倨傲的,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有时令她会在心底痛骂自恋狂,直男癌,沙文猪的康熙,竟然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有些卑微的姿态。
没有居高临下的宠爱,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刻选择拒绝他,他也再不想以前一样滔天怒火的质问。
心疼,因为这个骄傲的男人一瞬间的卑微。
鼻尖酸涩,泪水已经濡湿了面颊,有些凉意。
康熙见她半晌没有说话,眸色渐渐黯淡下来,他张了张嘴,有些艰难的道:“你若是不愿意,也无妨,安儿将要成婚,很快就会分府出去,你可以——”
玥滢忽的打断他,她转过身猛地环抱住男人的腰,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在他的怀里,阵阵熟悉的暖香,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熏的香。
“你刚刚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她鼻子囔囔的,声音含糊,语气却是娇蛮不客气。
康熙被她突然举动惊得愣住。
“还有你什么时候熏这么女气的香了,赶紧换回来,还是龙涎香的味道适合你,霸气!”
“还有啊,不许说我是什么孤魂野鬼,多难听,我有名有姓出身良好着呢。”
康熙的手慢慢搭在她的背上,轻笑了一声,心中的喜悦缓缓的溢了出来,缓缓的散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仿佛从漫长的良夜中走过,耀阳再一次撕开漆黑的天幕,洒下淡淡的暖意。
“好。”
他停顿许久,也只说了这一个字。
好。
只要你在。
一切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投雷,这个番外有这么多人喜欢真是意外之喜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