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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海,一定要去淮海路!最靓的美眉和酷哥,最豪华的跑车,凡是想秀一把的人和物,一定会在淮海路上出现。

淮海中路东侧与嵩山路交叉的地方,耸立着一幢灰白色的写字楼,叫力宝广场,它有一幢三层的裙楼,全部出租给商铺,仅在一层(就是大堂)就有星巴克、永和大王、联邦快递,还有农业银行,都是著名的品牌。

裙楼的中间插着一个巨大的方形天井,顶部是一个锥形玻璃天棚,阳光一大片地洒下来,让地下一层也通明透亮。一部装有大块弧形玻璃的透明电梯,上上下下,你可以清楚地看见几根钢缆是如何把电梯轻轻抓起来又轻轻放下去的。

数月前,大堂里发生了一件事,无论当事人自己还是周围目击者,都不假思索地认为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大堂有前后两扇门,前面一扇对着喧闹的淮海路,后面一扇对着金陵路,马路对面就是市中心面积最大的公共绿地。事故就发生在对着金陵路的大门一侧,当时一名清洁工攀在高高的梯子上,举着长杆刷,正在清洁天花板,大堂的高度有三米多,忽听“哎呀!”一声,清洁工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那架梯子随之摇晃不稳,倾倒下来,它没有砸到两边的商铺,却砸到了天花板上悬挂的一台摄像机,本来摄像机是对着大门的,受到撞击,整个掉头对准了大堂内,梯子倒在天井的护栏上,哐啷一声巨响。

力宝广场的清洁工作承包给一家楼宇清洁公司,用的都是外地民工,这个倒霉的清洁工直挺挺摔在地上动弹不得,被送往附近的曙光医院,拍片诊断为手臂和大腿骨折,幸亏没有伤及内脏,休息几个月就能康复了。

当他摔下来的一瞬间,有多名目击者发出惊呼声,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伤者和那架肇事的梯子上,几乎没有人注意那台摄像机,它不偏不倚转了一百八十度,就象一名出操的士兵,做了一个整齐的向后转。

倾倒的梯子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摄像机,怎么会刚好转了一百八十度?用北京话说:“怎么这么寸?”当然,现在回顾看,这不是寸,而是必然。

说得明白点,有一股神秘力量蓄意制造了这起“意外事故”。

力宝广场聘请香港著名的“仲量联行”进行物业管理,很注重保安的形象,大堂里的保安个个制服笔挺,身高一米八。毛小奇在徐州的装甲部队当了四年义务兵,退伍后在一家保安公司接受了培训,被派到这里上班,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二,因为狭小的装甲车空间容不下大块头,如果减去鞋跟的厚度,估计连一米七都不到,所以派给他的工作就是坐在监控室里。

工作虽然轻松,也很枯燥乏味,因为看的不是电视节目,而是监控录像。摄像机的位置居高临下,一直处在俯瞰的状态,看多了头会晕。唯一的乐趣,就是看见电梯里有男女抓紧短暂的几秒钟亲热一下,只要有这样的画面,这段录像一定会在保安之间反复地播放,尽管画面是黑白的,影像不大清晰,但毕竟是真实的,不象三级片里是假的。有人还开玩笑说,他们为什么不在电梯里zuo爱呢?我们可以替他们望风,有人来了,通知他们。

就在那起“意外事故”的当晚,正好是毛小奇值班,他一边吃着零食,眼光随意地在电视屏幕上扫了一遍,停留在九号屏幕上,心里发出一串嘀咕。

咦!怎么搞的?九号画面应该是大门,怎么变成了大堂?

毛小奇特意下楼来到大堂,抬头一看,发现这台摄像机居然掉转了方向,而且是一百八十度,难怪!他回到监控室,打电话问白天上班的同事阿鼓。

“下午有个清洁工从梯子上摔下来,梯子撞了一下,才转过来的吧。”阿鼓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大概搂着老婆在睡觉。

“干吗不把它拨正?”

“那是工程部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挂电话前,阿鼓嘟哝了一句,“到底是当过兵的,这么认真,有本事你爬上去把它掉过来好了。”

咯的一声,电话挂了。

毛小奇放下话筒,心想是啊,工程部的事情管我屁事,别说掉头,哪怕象门大炮一样翘起来,与我又有何干?

跟平常一样,毛小奇翻着杂志,吃着零食,不时朝电视屏幕扫视一遍。

午夜十二点半的时候,毛小奇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妈妈还在小姑家打牌,大概赢了几把,很高兴,问儿子明天要不要去宜家看看那张可以折叠的削价沙发床。

“妈妈出一千,你只要出五百就行了,你不是嫌房间太小吗?把旧床扔掉,换沙发床,白天是沙发,晚上就是床,多好啊!”

“明天再说吧。”毛小奇不耐烦地放下手机,漫不经心地朝屏幕扫了一眼……

等一下!那是什么?

引起他注意的,又是那台九号摄像机的画面,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九号摄像机对着方形天井,对面就是农业银行,银行用全透明的玻璃墙,一目了然。画面里是企业转帐区,有四块分隔的办公区,每张办公桌都有两把椅子,客户坐在外边的一把,里面是留给营业员的。办公区的背面是一堵墙,墙上嵌着“中国农业银行”六个大字。

夜间大堂关闭公共照明,商铺也都熄灯,但银行就是银行,为了显示财大气粗,有一组射灯始终照着“中国农业银行”六个字。在黑灯瞎火的大堂里,银行成了唯一亮着的地方。

毛小奇看见的那个“东西”就在银行里。

摄像机与银行隔着方形天井,距离较远,加上画面是黑白,不是很清晰,隐隐绰绰的,不过毛小奇大致可以肯定,有一个人坐在客户的椅子上。椅子是黑色的皮椅,椅背对着镜头,椅子遮住了他身体的大部分,只有肩膀和头部露在外面,就象一块黑黑的门板竖在那儿,分不清是男还是女。

这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好象在思考什么问题,好象在等营业员出来,可现在是午夜十二点三十五分,不单是银行,整个力宝广场都休息了。

注视了有五、六秒钟,毛小奇心里发出一团疑惑:

他是谁?怎么会坐在银行里?

是加班的银行职员?

可银行的玻璃门上,明明挂着一把大锁。

隐隐约约有一股凉意,顺着毛小奇的脊梁往上爬,从脖子后面慢慢爬到了头顶。

他抓起对讲机,调至通话频率。力宝广场有四名值班保安,一名在车库,毛小奇在监控室,小秦和阿忠在隔壁写字楼。

对讲机里传来阿忠的声音:“小奇,怎么啦?”

“阿忠,你最好过来一下,大堂里有情况。”毛小奇尽量把声音放得平静。

“什么情况?”阿忠的声音变得警惕起来。

“农业银行里有人。”

“哦!什么人?是不是小偷?”阿忠腾地站了起来。

“不象小偷,”毛小奇一时难以解释,就说:“喂,你还是过来一下吧。”

“OK,我马上过去。”

过了几分钟,阿忠从写字楼的大堂过来了。写字楼的大堂与裙楼的大堂是相通的,隔着一道玻璃门,阿忠打开地锁,推开玻璃门,经过星巴克,来到了农业银行门前,透过玻璃墙,企业转帐区看得清清楚楚。

“人呢?”阿忠拿着对讲机问。

监控室里的毛小奇从九号画面上看见了走过来的阿忠,怎么搞的,这家伙的反应居然如此迟钝。

“老兄,你有夜盲症吗?就在你面前,坐在椅子上,从左边数第三把。”

阿忠的脑袋拨来拨去,来回看了一遍,沉默了几秒钟,大声说:“没有啊!”

“我说你……”

阿忠有点不耐烦,冲着对讲机嚷:“把你高贵的屁股挪动一下,自己下来看吧!”

几分钟后,毛小奇站在了阿忠的位置上,这里的情形让他哑口无言。透过玻璃,企业转帐区的确空无一人,椅子都空着,射灯的光线投在“中国农业银行”字上,泛着柔和的暖光。

怎么回事?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嘛!毛小奇心里嘀咕着,难道是我的幻觉?还是别的什么……

阿忠的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笑嘻嘻问:“你看见的大概是个女人吧?穿着三点式……”

毛小奇瞪了他一眼,他没心思开这种玩笑。

农业银行的营业区分四块,为企业转帐的A区最大,,它的门开在大堂内,对着方形天井。B区是一台电子回单箱。C区是储蓄窗口。D区在最外,是自助银行,门对着淮海路。

毛小奇沿着玻璃墙来回巡视了一遍,银行里确实一个人都没有,玻璃墙上反射着自己的身影和一张疑惑的面孔。

他回过身来,看了看方形天井对面那台摄像机,本来它是对着外面的,现在却对着里面,结果拍到了……

毛小奇忽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对阿忠说:“它把他拍下来了,我带你去看录像!”

几分钟后,监控室里鸦雀无声,毛小奇垂头丧气,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回放的画面里根本没有那段内容,只有“中国农业银行”六个字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仿佛六个张开的嘴巴在嘲笑他。

阿忠好心地递了一根烟给他,问:“小奇,最近有没有失恋?”

之后的几天,毛小奇都没精打采。

“深更半夜农业银行里坐着一个人”这件事就这么传了出去,开始只在几名保安之间,很快扩大到整个物业范围,工程部、采购部、就连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号称力宝广场第一美女的苏珊都打来电话,饶有兴致地问了十多分钟。

不仅传得快,而且越传越邪,出现了几个版本:有大众版,力宝广场往东的斜对面有一座淮海公园,解放前这里是法国公墓,阴森森的鬼气五十年未散,一直蔓延到马路对面的力宝广场。有“午夜凶铃版”,说是个女鬼,披着黑黑的长发,整个脑袋被遮起来,看不见面孔,贞子从枯井里爬出来,而她是从空调通风管道里钻出来的。又从“午夜凶铃”版衍生出了Se情版,说那女鬼隔着玻璃墙做钢管秀,一件一件甩,最后脱得精光。最可笑的还是“张爱玲版”,说这个女人穿着旗袍,两手叉腰,摆pose跟照片上的张爱玲象极了。

解放前淮海路叫霞飞路,也是一条商业街。据考证,力宝广场的原址是一家皮草行,张爱玲肯定在这儿买过裘皮大衣……因此,最荒唐的“张爱玲版”反而最有市场。

有人顺藤摸瓜,找到了几套版本的源头——毛小奇,问他,毛小奇脑袋一拨,回答很干脆:“我没看见,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九号摄像机被工程部转了一百八十度,重新对着金陵路的大门。

几天过后,新闻就变成了旧闻,没人再提起了。这样一个大都市里,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新闻。

这天中午,毛小奇在永和大王吃葱油拌面,肩膀上又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毛小奇厌恶地甩过头去,他不喜欢被人拍肩膀,尤其是最近。据说男人肩膀上有两盏灯,夜间行路,鬼就不敢靠近,虽然现在是大白天,可自从经历了那件事,毛小奇变得敏感起来,就连临睡前刷牙,站在盥洗镜前都不敢抬头看一眼,低着头匆匆刷毕,因为他脑子里总会转呀转呀,转出来一本书名,叫什么“午夜不要照镜子”之类。

身后站着一个女孩,穿着合体的制服,笑盈盈望着他,她是农业银行的职员安吉拉。那次在星巴克,安吉拉买咖啡,拿着一百元,恰好收银机里没有零钱可找,旁边的毛小奇掏出二十元钱来,请她喝了一杯,就这么认识了。

毛小奇承认,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就想入非非,脑子里晃过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我有大把的钱,一定往她身上存……不,是往她们银行里存,帮她完成个人指标,也好让她知道,我多么有钱……

安吉拉的午餐很简单,加了油条、肉松的糯米糍饭,一杯豆浆,据说是为了减肥,不过毛小奇估计她在撒谎,她是为了省钱,想买诺基亚新推出的百万像素手机。

安吉拉问他,这两天老听别人在议论,说大堂里有怪事发生,有个人坐在我们银行里,真的假的?

换了别人,毛小奇一定会摇头,说“我不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之类,不过对安吉拉,毛小奇打算以实相告,不仅因为她是他的梦中情人,还有一个道理:那人坐的椅子就在安吉拉的工作台前。

“你说什么?!”安吉拉眼睛瞪得溜圆,好看的杏仁眼变成了葡萄,声音带点发颤,

“他就坐在我对面?!”

毛小奇点点头。

安吉拉想了一阵,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会不会是这种情况,肉眼看不到,但摄像机能看到,却不能把它录下来……”

安吉拉的奇思怪想,让毛小奇吃惊又说不出话来,天哪,什么样的东西才能符合这三个条件?莫非是……

安吉拉又问:“后来你没有再看到过?”

毛小奇摇摇头:“工程部把摄像机的位置调整过来了,再也看不到了。”

安吉拉忽然伸出手,一下子摁住毛小奇的手,她的手心好温热,仿佛在传递某种信息,毛小奇的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大量的雄性激素随之分泌出来。

“嗨!我有一个主意,你敢不敢试一下?”安吉拉的表情带着一种怂恿,也可以说是挑逗。

准是个馊主意!毛小奇心里想。

“喂,你不会想叫我坐在你的位置上,去跟那个人面对面吧?”

安吉拉没有回答,朝他挤了挤眼睛,食指勾着一根手机吊绳,晃晃悠悠地把那只崭新的诺基亚手机亮了出来,原来她已经买好了。

毛小奇看了看手表,卡西欧表的液晶屏幕上是零点三十分,时间差不多了。

他定了定神,把杯里剩余的咖啡全部倒进嘴里,在舌端上逗留片刻,咕噜一口咽了下去,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入胃里,他能感觉到咖啡因的力量顺着胃孔往全身扩散,现在他需要的就是这股力量。

这样浓的咖啡,已经是第三杯了。

OK,走吧!

他站起来,离开了监控室,轻轻带上了门。

采纳了安吉拉的馊主意,毛小奇决定尝试一下。

年轻真好,什么都不怕,恐惧算什么?那叫刺激。用王朔(注:北京的著名痞子作家)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

户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如果在白天,抬头可以看见雨点霹霹啪啪打在锥形的玻璃天棚上,很有意境。但是现在雨声被隔在了外面,大堂内静悄悄的,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尘世间的喧嚣被带走了,只留下雨夜的空寥。

站在玻璃墙外,对着“中国农业银行”那六个字,毛小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了那只诺基亚手机。

企业转帐区里,那几把黑色皮转椅一动不动摆在那儿,虚席以待。

空无一人。至少在他的视野里是这样的。

毛小奇把手机背面的摄像头对准了这块地方,将手机调至拍摄状态,屏幕上出现了画面,到底是百万像素的,很清晰,相比之下,那些十万、卅万像素的拍照手机真该丢进垃圾桶了。

第一把椅子是空的……第二把也是空的……第三把……

毛小奇的手哆嗦了一下,幸好有心理准备,才不至于把手机摔在地上。

真的有人坐在椅子上!他的背对着外面,身体的大部分被椅背所遮挡。

手机有四倍变焦功能,毛小奇把画面推近些,再推近些,可以看到他的后脑勺了,是短发。

毛小奇的脑海里蓦然冒出一个念头:看这家伙的肩膀,好象是个女人……

画面往下移,椅子的下端,是一根转轴和带轮子的底座,前面有两条小腿,这人穿的是裙子,还有一双高跟鞋,这下毛小奇心里有底了,肯定是个女人,短发的女人。

静谧的雨夜,这个女人就这样坐在银行里,坐在客户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仿佛在等待什么,等待被别人发现?还是等待某种机会……

隐隐约约,毛小奇有一种感觉,虽然背对着外面,可她知道,有人正隔着银行的玻璃墙,举着一只拍照手机,小心翼翼地在看她、观察她,她不用转身就能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因为她具有超常的洞察力。

手机忽然响了,40和弦的音乐在快要凝固的空气里,听来就象一曲猛然奏响的交响乐,毛小奇经不起这一吓,手机真的脱手了,幸好有手机吊绳挂在手腕上,才没有会砸在地上。

手机挂在手腕上晃来晃去,屏幕上显示一个来电号码,来不及多想,毛小奇按下接听键,一个女人的声音直灌耳朵,“喂!看够了没有?”

毛小奇的心脏扑腾扑腾跳了两下,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我的妈呀!难道是她?!

“快开门啊,我在外面!”

声音有点耳熟,碰!碰!远处两下传来拍打玻璃的声音,毛小奇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透过方形天井,有个人打着伞,站在金陵路的大门外,焦急地朝大堂里面张望,原来是安吉拉。

毛小奇松了口气,忙走过去,打开玻璃大门的地锁,把她迎进来。

“这鬼天气!”安吉拉一边收伞一边骂,“从晚饭后一直下到现在,滴滴答答没完了!”

毛小奇没啥反应,安吉拉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毛小奇脸色惨白,血色都不见了,她轻声问:“真的有啊?”

毛小奇木然点了下头。毋须多说,两人穿过大堂,来到银行的玻璃墙前,毛小奇把诺基亚手机交给她,让她自己看。约摸过了半分钟,安吉拉放下手机,并没有惊慌失措,平静地望着毛小奇,毛小奇也望着她,彼此靠目光来交流。

对着大堂的是两扇玻璃门,一把环形锁把两侧的门把手牢牢拴在一起。安吉拉掏出了一枚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叭嗒,锁开了,推门而入——

安吉拉紧紧贴在毛小奇身后,拿他作挡箭牌,就象两只绑在一起的螃蟹,横着走,毛小奇举着手机,始终瞄准了目标,仿佛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可以射出子弹。

他和她就象一位摄影师和他的助手,操纵着一台摄影机,沿着铺设的轨道,来拍摄一位端坐沉思的女演员,按照导演的要求,镜头从背面缓缓摇至正面……

这个肉眼看不到、录像又录不成的神秘女人,终于在手机屏幕上显出了她的真容。

她不是小女生,约三十岁左右,有一张标致的脸,鼻子修挺,肤色很白,这种白难以形容,白得让人不舒服,如果放在一个欧美白种女人身上,似乎还说得过去,可这明明是个黄皮肤的中国女人,实在白得有点怪。

她的短发倒是经过精心打理,上身穿着一件深色羊毛衫,一条铂金项链戴在羊毛衫外面,项链的坠头是字母“D”,或许有什么特殊纪念意义。

她这么坐着,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象一尊雕塑,根本不介意有旁人靠近她、拍摄她,所以说她更象一位演员,那么的投入,你拍你的,我演我的。

她低着头,垂着眼帘,看着面前的办公桌,目不转睛,百分百的专注。

毛小奇和安吉拉几乎跟她面对面了,保持着约五、六公尺的距离,背靠着镶有“中国农业银行”的那面墙,安吉拉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朝那儿看了一眼,椅子上确实空无一人,她仿佛穿了一件隐身衣,只有在摄像头面前才显出原形。

周围静得出奇,毛小奇和安吉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毛小奇咳嗽一声,抖胆开了口:“小姐,晚……晚上好!”

那女人好象没有听觉。毛小奇的口腔里干涩难忍,他使劲嘬了一口唾沫咽下去,说了第二句:“小姐,请问您是谁?您为什么要坐在这儿?”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毛小奇的耳朵后传来,那是安吉拉,

“我们这儿是银行,您要存钱的话,请……请白天来吧!”

“希望您存的是人民币,而不是冥钞……”这句话是安吉拉在肚子里说的。

女人终于有反应了,她稍微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朝摄像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与众不同,没有眼球,而是一对洞穴,隐约可见暗灰色的脑组织……

“啊——”银行里响起混杂的叫声,一个男人的嚎叫夹着一个女人的尖叫,好象在比谁的喉咙更响。记不得是如何冲出银行,奔出大堂,跑到金陵路上的,也不记得前后摔了几跤,外面下着雨,雨比刚才要大,凉凉的雨珠打在脑门上,把恐惧渐渐浇灭了,两个人喘息着面面相觑。

十分钟后,惊魂甫定的两个人又回到了银行里,倒不是不怕死,而是被雨淋湿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并且取得了一点共识:这个女人并没有恶意。

如果她真的要侵犯他们,估计两个人手脚再快,也逃不出这间银行的。

她抬起头来,倒不是想吓唬他们,而是有话要说,或者有事要做。

当毛小奇再次举起“手枪”瞄准那张椅子的时候,却是空空如也,屏幕里的女人不见了。

扫视周围,A区没有,B区、C区也没有,对着淮海路的自助银行里也没有。

“莫非是我们的叫声把她吓跑的?”安吉拉看着毛小奇。

毛小奇耸了耸肩,看来“雌雄大叫”还真有威力。

“你快看呀!这是什么?”安吉拉又叫起来。

办公台上有一张薄薄的东西,大小跟名片差不多,绿色,材质是塑胶。这是一张农业银行的金穗卡,持卡人签名条上写着“王家玲”三个字。

王家玲,大概是她的名字吧。

都说字如其人,从眷秀的字体来看,这是一个外秀内静的女人。

下班前,安吉拉照例把工作台整理过,客户的金穗卡绝不会遗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它是刚刚才出现的。

这个女人的出现,说不定就是为了留下这张卡……

安吉拉利用职务之便,很快获取了卡内的信息,卡内的钱少得可怜,只有二十三元六角。

王家玲是上海人,生于一九七二年,家住“太阳都市花园”A幢十九层。

“太阳都市花园”位于河南南路与复兴中路交界处,河南南路以东是著名的豫园旅游区,复兴路的尽头则是蜿蜒的黄浦江,这里原先属于南市区,市政府为了扩大中心城区的面积,把南市区划给了黄浦区,就这样,南市区从地图上消失了。

前两年,这儿可是一个高档住宅区,这几年房地产业炙手可热,发展商竞相开发更豪华的住宅区,硬把这儿给比了下去。

毛小奇和安吉拉决定去拜访一下,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见到王家玲本人的概率几乎为零,不过他们还是决定跑一趟,或许可以见到她的亲人,了解一些内幕情况。

调查,这是迈向关键的第一步。

小区里显得拥挤,仿古罗马的喷泉、雕塑、回廊占据了很大空间,这是前几年流行的风格,现在看来有点幼稚可笑。

不出所料,王家玲已经不住在这里了,A幢十九层的这名业主是一年多年前搬来的,他通过中介购买的二手房,对“王家玲”这个名字,他显得十分陌生,一问三不知。

对这两个不速之客,业主保持着一份警惕,没有让他们进屋,简短的对话是站在门口,隔着一扇防盗门完成的。

“谢谢,打搅了。”毛小奇和安吉拉只能告辞。

防盗门关上了,碰的一声。

两人等着电梯,脸上透着失望,无言以对。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碰的一声,是隔壁一扇防盗门发出的,一个五十多岁、胖胖的妇女走出来,头发染成红色,带着一绺金黄,发型做得就象一只失过火的鸟巢,提着LV手袋,一看就是那种暴发户的太太,老公在外面包二奶、包三奶,她只能靠打牌和购物来消磨时光。

她站在他们旁边,一道等电梯。

安吉拉注视了两眼,忽然心里一动,这个女人,应该是楼里的老住户吧?

她开口问道:“太太,您认识住在隔壁的一个人吗,她叫王家玲。”

安吉拉把“王家玲”三个字拖得很长,说得很慢,想让她听清楚。

“鸟巢太太”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来,轻轻点了点头。

“她搬家了?”

鸟巢太太一听就摇头,吐出两个字:“死了。”

跟预想的一样。

安吉拉马上追问:“怎么死的?”

鸟巢太太露出了苦笑,带着一点惋惜,哼了声说:“自杀。”

“她为什么自杀,您知道吗?”

“好象是做生意被人骗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叮的一声,电梯来了,鸟巢太太先进去,安吉拉和毛小奇跟了进去。

“她做什么生意?”毛小奇问。

鸟巢太太打量着他们,反问:“你们是什么人,干吗问三问四?”

这么简单一句,倒把两人给问住了,怎么回答?说是朋友吧,怎么会连王家玲做什么生意的都不知道,说别的吧,一时真想不出来……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底层,鸟巢太太第一个跨出电梯,回头扔下一句话:“她是开美容院的,就在淮海路,不过早就关门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淮海路横跨黄浦、卢湾、徐汇三个区,找开在这儿的美容院,无疑是大海捞针,何况已经关门大吉了……

回去的出租车上,毛小奇嘟哝个不停,旁边的安吉拉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象是想起了什么,

“小奇,我们那儿原来就有一家美容院啊!”

毛小奇在力宝广场上班时间不长,倒是听人说起过,原来这里有一家美容院,隔壁还有爱立信手机专卖店,爱立信跟索尼合并以后,撤掉了这家店,移到了附近的赛博数码广场,后来,财大气粗的农业银行把两块地方统统吃下来,合二为一,变成了现在这间银行。

由于淮海路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汇丰银行和恒生银行先后在淮海路上开出了营业所,汇丰银行落在香港广场,恒生银行开在上海广场,力宝广场夹在它们的中间,如今,这一段二百米不到的淮海中路,不仅有建设银行、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浦东发展银行这些银行,甚至还有宝马、保时捷的汽车专卖店,真是一条富得流油的街。

毛小奇判断,如果力宝广场的美容院真是王家玲所开,她一定拥有相当的财力。

从卢湾区公安局的经侦队(经济侦察队的简称)里拿到档案,这样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居然让安吉拉做到了,着实让毛小奇惊讶。

说来也是凑巧,不久前,经侦队办的一个案子,嫌疑犯在自助银行的提款机上取过现金,一名姓盖的警察来调看录像资料,跟安吉拉认识了,互换了名片,小盖对安吉拉很感兴趣,隔三岔五就打来电话,约她看电影、泡酒吧,安吉拉觉得多个做警察的男朋友也不赖,就把他列入了自己的“男友黑名单”。

安吉拉看到的是一份报案笔录,时间是二OO三年一月十四日,王家玲在她母亲的陪同下,来到位于建国中路上的卢湾区公安局经侦队报案,称一名叫李顿的男子诈骗了她,人不知去向。

李顿是王家玲的男友,比王家玲大七岁,上海人,原先在上海铁路局当一名司机,九五年自费去澳大利亚留学,谁都知道,那时候的留学是名义上的,打工才是真,有个叫刘观德的上海人写过一部自传体小说《我的财富在澳洲》,把自己在澳洲打工的艰辛全写了进去,李顿跟他差不多,为了挣钱,再脏再累的活儿,从不计较。为了生存,他不但要跟当地的白人斗,还要绞尽脑汁跟黄皮肤的人斗,香港人、台湾人、福建人、东北人,甚至是上海人。有人说,凡在海外挣扎过的人,都变油了,个个是人精,这话一点不夸张,那是被逼的,要是把孔夫子扔在那种环境里,孔夫子恐怕也会趁周游列国的时候,捎带一点私货,当一回国际倒爷。

一九九九年圣诞节前夕,王家玲去澳洲旅游,在黄金海岸认识了李顿,可以想象,李顿凭着他的阅历、风度和手段,还有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快就俘虏了王家玲。千禧年来临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发了疯,到处找地方希望最先看到二OOO年的第一缕阳光,黄金海岸鳞次栉比的豪华大酒店里,所有面朝大海的客房早早被预订一空,王家玲的客房在十二楼,面对浩瀚的南太平洋,视野极佳,可她并不满足,租了一条游艇和李顿一道去海上看日出,望着新世纪的第一轮太阳从海平面蓬勃而出,那份浪漫,作为局外人也可以感受到吧!

报案人提供了李顿的照片,是两人的合影,王家玲站在李顿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脸上荡漾着女人特有的幸福,李顿黑黑瘦瘦的,打工的艰辛减了他的体重,澳洲的阳光也把他晒黑了,加上一米八零的身高,反而显出男人的挺拔来。都说男人的身材比面孔重要得多,果真不假,女人都想找个依靠,且不说经济上的依靠,起码有个伟岸的身体可以靠一靠吧。

这个男人对王家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她戴的项链可以给出答案,项链的坠头是英文字母D,李顿的英文名字叫David(戴维),“顿”字的首个拼音字母也是D,这条铂金项链是从澳洲买来的,此后的三年多里,王家玲一直戴着它,除了睡觉偶尔摘下来,从不离身。

美容院是王家玲的母亲与人合伙开的,王家是最大的股东,对美容这个行业,王家玲有着天生的敏感,凭着她的出色发挥,很快就掌管了业务,力宝广场的大堂底层很高,因此王家玲把美容院设计为上下两层,下面做发型、涂指甲,上面做护肤,据说这儿还是上海第一家引进SPA概念的。

在拿到澳洲长期居留证后,李顿在上海的时间越来越多,说是要做生意,他对王家玲说,他和朋友在浦东注册了一家高科技公司,从澳洲引进一种智能住宅报警器,安装在高档住宅区,已经有几家房产发展商向他订货,现在他急需资金,等第一批货卖掉以后,有了赚头就轻松了。王家玲轻信了他,把美容院准备向力宝广场缴纳的房租、物业管理费,有一百多万,加上自己的钱,合计人民币二百七十四万,统统借给了李顿。

据调查,李顿在王家玲报案的两天前即一月十二日,搭乘上海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 �了澳大利亚,走之前他把人民币全部兑换成了美元,他在浦东国际机场发了一条短信给王家玲,言简意赅:

“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的钱,我永远不会忘记你。ILOVEYOU!”

之后李顿就杳无音信,他的手机,还有在澳洲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停机,无法联络。

李顿的父母还在上海,不过这对夫妻早在一九九零年就离婚了,现在各自有了家庭,父母都称跟这个儿子已经没什么来往了,有本事你们抓住他,判十年廿年,枪毙都无所谓。

尽管诈骗金额巨大,经侦队还是束手无策,除非李顿回到上海才可以将他拘捕,私下里侦察员们都说,傻瓜才会回来呢。

在报案的两周多后,即一月卅一日,王家玲自杀身亡。

“她是怎么死的?”安吉拉问小盖,诸如坠楼、割静脉、服药……

“都不是啦,在家里开煤气。”小盖补充了一句,“在临死前,她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用汤勺把自己的眼珠挖了出来,放在盘子里。”

安吉拉颤栗了一下,银行里那个没眼球的女人,就是王家玲呵!

小盖并没有到过现场,是邻居先闻到煤气味打了110,巡逻警车去的现场,听说王家玲的母亲看到如此可怕的场景时,当场昏了过去。

“刑侦队的法医小宋到过现场,你猜他是怎么说的?他说这个女人‘有非凡的耐力和惊人的毅力’。”

“什么意思?”安吉拉不解。

“你想呵,两个眼珠总不能同时挖吧?当她把第一只眼珠挖出来的时候,痛似刀绞,血如泉涌,换了别人,肯定痛得满地打滚甚至昏厥,她居然忍得住,接着把那一只眼珠也给挖出来……”

安吉拉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都说女人耐痛,这回算大开眼界!”小盖感慨。

“她为什么要这样自虐?反正快死了,干吗不给自己留一个完整的身体?”安吉拉实在想不通。

“这不是明摆着——恨自己瞎了眼,爱上这个男人。”

小盖的话很实在,自古以来,殉情的女人总是比殉情的男人多得多,这是与生俱来的,离开经侦队,走在街上的安吉拉忽然想到了一种动物,那是一种在大城市里再也普通不过的小动物——麻雀。人类驯养了狮子、老虎、大象、毒蛇几乎所有的动物,把它们关在动物园里,就是不能驯服麻雀,你一旦抓住它,不出两天它就会绝食而亡,因为对它来说自由比食物更重要。很多女人就跟麻雀一样,把爱情看得比面包更重要,没有爱情宁愿去死,对王家玲来说,她的爱情没了,面包也没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之后的几天,毛小奇和安吉拉陷入了一种茫然无绪的状态,两人经常我看着你,你瞅着我,心里重复着同一句话:“下一步该怎么办?”

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楚了,王家玲的出现和留下的这张金穗卡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总不能叫他们去澳洲抓李顿吧!

卡在毛小奇的手里颠来倒去,一会儿敲敲桌面,一会儿拍拍脸颊,一会儿刮刮鼻头,就这么反复把玩着,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只是说不太清。

王家玲通过这张金穗卡向他们传递了某种信息,信息就在卡里。

毛小奇来到面朝淮海路的那间自助银行,这儿有两台ATM柜员机,一台自助存款机,周围没有人,毛小奇把金穗卡插进柜员机,卡很快被吞了进去,就象一条舌头卷进嘴里,屏幕上出现一条对话框:“请输入密码”。

毛小奇并不知道这张卡的密码,安吉拉也不知道,安吉拉可以在她的工作电脑里查询该卡的帐户,但现在是在柜员机前,必须用密码。

密码……密码……密码……

就象灵感,呼,轻轻这么一闪,毛小奇不假思索地输入了六个阿拉伯数字:0011

零三年一月三十一日,是王家玲的忌日。

他按了确定键,机器里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象是电脑在检索密码,刷的一下,屏幕变成了黑屏,好象死机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淮海路上的梧桐树叶,照进这间不大的自助银行,这儿有两扇门,前面的门对着喧闹的淮海路,后面是一道镶嵌玻璃的金属门,对着银行的C区(储蓄柜台),银行的上班时间,后面的门总是开启的。

柜员机的屏幕就象一面黑黑的镜子,映出一张脸的轮廓,那是毛小奇自己。

从来没听说过柜员机还会死机!

这样的状态大概维持了十余秒钟,黑色渐渐转成了蓝色,恢复了操作界面,不过这样的操作界面毛小奇从来没有见过,上面没有“提取现金”、“余额查询”、“修改密码”之类的文字,而是跳出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

“896885*

894746444

546**854”

毛小奇瞅了半天,始终没看懂,这算什么?密码?还是别的?

管它呢,先抄下来再说。

没有纸笔,毛小奇掏出手机,把三组数字当作三个电话号码输入,有空格的地方予以保留。

不久,这些数字就消失了,蓝屏回到了黑屏状态,叭嗒一声,卡吐了出来,就象一条舌头伸了出来,毛小奇取回金穗卡,柜员机恢复了农业银行的广告界面,一切照旧。

对着这三组数字,毛小奇和安吉拉整整研究了一个晚上,累得人困马乏,靠咖啡来强打精神。

“小奇,出去买点宵夜吧。”安吉拉打着哈欠说,从她张开的嘴里,毛小奇发现她的右边最后一颗大牙是补过的。

淑女怎么可以这样打哈欠?毛小奇想提醒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啊,他和她可不是在约会,而是在工作,谁顾得了那么多?

附近有家便利店,两人买了串烧和冰冻乌龙茶,靠着长条桌,慢慢地吃着,呆呆地望着橱窗外的马路。

“她应该在暗示我们什么吧?”毛小奇嘟哝了一句。

“也许她想托我们替她办一件事呢。”安吉拉说。

“既然这样,干吗不写清楚,让我们看个明白?”

“可那是柜员机啊,只能输入数字,不能输入中文。”

“照你这么说,她就躲在机器里?”

一阵手机提示音打断了无聊的对话,安吉拉拿出她的诺基亚,看了一下,扑哧笑了,估计收到一条黄色短信,她把身体稍微侧过去,大概不想让毛小奇看见屏幕上的内容,开始回复,其实毛小奇懒得看。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吉拉的手指上,她用四个手指放在手机背面,大拇指在手机上飞快地按动着,塑料键盘在她的拇指下发出嘎吱吱的声音。

有人把爱发短信的都市人叫作“拇指族”,每年有几百亿条短信在空中飞来飞去,人与人的交流可以简单到通过按几下拇指来传递,周杰伦为“中国移动”拍过一条广告,医院走廊里,每个人都在发短信,护士推来一辆轮椅,有个疯子坐在轮椅里,手指和脚趾都在不停地按动,作发短信状,可他的手里空空如也,没有手机,“不会吧?”周杰伦就说了三个字。

这个王家玲,干吗不发一条短信给我们呢?

毛小奇这么想。

也许她已经发了,只是我们没收到,或者收到了却看不懂……

数字……键盘……短信……

安吉拉输入最后一个字,正要发出去的时候,冷不防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她的手机抢走了,吓得安吉拉尖叫了一声,昏昏欲睡的营业员被惊醒过来,望着他们。

毛小奇盯着手机键盘看,从0到9,十个数字键,廿六个英文字母均匀地分布在上面,1是空白的,2是ABC,3是DEF,4是GHI,5是JKL,6是MNO,7是PQRS,8是TUV,9是WXYZ,这是手机键盘的通用设计。

“小奇,你干什么?还给我!”安吉拉有些不高兴,生怕自己的隐私被窥见。

手机屏幕上,回复的新信息刚写到一半,光标一闪一闪,在拼音状态下,他输入8,即拼音字母ta,屏幕上出现的字是“他”;968即you“有”;8即fu“副”;5即la“拉”,按*键选择,“拉”字换成了“卡”——他有副卡。

通常借记卡是没有副卡的,但王家玲的这张金穗卡属于最高级别的白金卡,是普通工薪阶层申请不到的,允许持卡人申领一张副卡,副卡一直放在李顿那里,就是通过这张副卡,李顿卷走了王家玲的巨款。

依此类推,第二组数字转成拼音就是tazaishanghai(他在上海)。

第三组数字是jiaotalai(叫他来)。

李顿确实在上海。

王家玲死了有一年多了,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干吗不回来?

他在上海有一条内线,是王家玲的一个同学,他给了她一笔“信息费”,通过她,李顿对上海发生的情况了如指掌:王家玲报案,王家玲自杀,美容院倒闭,她母亲把房子卖了,经侦队去找他父母……

说心里话,当听到王家玲的死讯时,他的心头重重地颤了一下,好象被人打了一记闷拳,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很难受,他以为王家玲能挺过这一关,顶多把美容院关了,另找份工作,凭她的能力,当一个高级白领是绰绰有余的,搞销售,做广告,甚至推销保险,她都能胜任,不出一年准能升任主管。

李顿尽往好的地方想了,这也算是一种默默地祝福吧,他甚至还在想,王家玲有了新的工作,结识了新的男人,嫁了一个有钱好老公,生个娃娃,一家三口幸福美满,若干年后万一在街上遇见,她非但不问他讨债,反过来向他道谢,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家玲居然会走这么一条绝路。

他认识的王家玲,虽然有些内敛,但决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总之……

唉,想不到,真想不到。

说穿了不就是二百多万吗?兑换成澳元不过区区五十万,这一年多来,他在澳洲投资,与人合开了一间中餐厅,勉强维持了半年就倒闭了,赔了八万,他又去赌,零四年欧洲足球锦标赛,他看好英格兰队,押了猛注,结果贝克汉姆一脚把点球踢飞,等于踢掉了他的十万赌注,泡金发碧眼的美眉也花了不少钱,一直入不敷出,现在口袋里所剩无几。

于是,他决定回来。

促使他回来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有朋友对他说,上海的房产极有投资价值,尤其是内环线以内的房子,无论新房还是二手房都涨势喜人,很多人在股票上输得惨,却在楼市上成倍地赚了回来,李顿心痒痒了,他打算倾囊而出在市中心买一套房子,坐收租金。

第二个原因与王家玲有关,他想去看看王家玲的墓,给她烧把香,了却一块心病。

他是在今年春节前夕悄悄回到上海的,大年夜的白天,家家都在忙着准备年夜饭,他却一个人跑到了青浦的白鹤公墓,王家玲的骨灰就葬在这儿,墓碑上铭刻着“爱女王家玲之墓”,还有她的照片,王家玲微笑地注视着他,她的眼睛清澈无邪,充满了善与爱。

“玲玲……”李顿的眼圈红了,哽咽地说出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对不起!!”

他在墓碑前坐了整整一下午,抽了一盒烟,流了很多眼泪,临走的时候,吻了照片。

回去的路上,大年夜的鞭炮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有人还放起了焰火,出租车司机提醒他把后面的车窗摇起来,免得火星子飞进车厢里,李顿呆呆坐着不动,他不想关窗,他想吹吹风,虽是暖冬,风依然刺骨地寒,他想好好地吹一吹脑子。

晚上,户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李顿的年夜饭只有一瓶红酒,他**浸泡在浴缸里,喝着红酒,想着心事,对自己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就让往事随着哗哗的水流进下水道吧,

明天是大年初一,我又老了一岁,

即便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低度的红酒难醉人,但毕竟喝了大半瓶,李顿有些迷迷糊糊了,他好象看见了王家玲,身披一件白色浴袍,就站在浴缸前,朝他微笑,把手伸进水里帮他按摩,哗,那手好温暖……

王家玲,今世我欠你的,来世一定还。

按银行规定,注销死者的卡,必须由亲属到公证处办理证明,以证明本人是死者的财产合法继承人,然后持该证明和公安机关出具的死亡证明,来银行办理销卡业务。很多人嫌麻烦,公证又要收费,索性把卡里的钱提空,卡往抽屉里一扔不管了。王家玲的母亲遭受了丧女、破产的打击,哪儿还有心思去关心女儿的金穗卡,反正里面没几个钱,因此,留在李顿手里的副卡,只要他没有丢弃,就能派用场。

“叫他来”,来什么地方呢?

除了这间银行,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地方了。

毛小奇和安吉拉手里所掌握的只有一张金穗卡,要把一个躲在这座城市不知哪个角落的男人招到一个特定的地方来,无论怎么看,都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可他们居然完成了。

首先,安吉拉通过农业银行的电脑系统,往王家玲的帐户注入三十万元,当然这只是一笔虚拟存款,然后把该帐户设定为监控级,安吉拉娴熟掌握银行业务,而且颇懂运用技巧,对她来说这实在是小菜一碟,有一套银行专用软件即可。

再然后,就是等待,等待李顿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把那张副卡塞入某台ATM柜员机……

李顿已经看了不下十余处房子,他看中的是卢湾区海悦花园的一套三室一厅,零四年七月交的房,带车位,业主开价二百四十万,以李顿目前的财力,能支付一半,李顿的朋友提出两人合伙购买,等有赚了就抛售,李顿拒绝了,在钱的问题上,他不想跟任何人有牵连,他对谁都不信任,尤其是朋友,当初他就是这样背叛了王家玲,他还敢相信别人吗?

李顿决定向银行贷款,如今银行贷款的门槛提高了,每月最高还贷额不能超过月收入的一半,他需要提供自己的收入证明,可他在上海没有工作,哪儿来的证明?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结婚,以妻子的名义购买,婚后两人共同还贷,可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他对谁都不信任,对异性更是防备,就怕稍有不慎落个人财两空,这也是“王家玲后遗症”的一种反应吧。说来可笑,就连找妓女他都很警惕,口袋里的钱不会超过两三百,奥米茄手表不敢戴,生怕被顺手牵羊。

朋友看出他的心思,跟他拜拜了。

李顿把所有的人民币都存在自己的建设银行龙卡里,每天都会在柜员机上看一遍数目,生怕少了,这天,他很不经意地把龙卡从柜员机里抽出来,眼角瞟了一眼,钱包是对折的,左边是放卡的,有三层,他不象有些人喜欢把钱包装得鼓鼓囊囊,什么卡都往里塞,好象自己是个大款似的,他的卡只有四张,第一张是建设银行的龙卡,第二张是他在澳洲的银行卡,里面还有几万澳元,第三张是思考乐书局的折扣卡,在它背面,隐蔽地塞着一张卡,就是农业银行金穗卡的副卡。

他几乎不假思索,随手把这张卡抽出来塞进柜员机,然后输入密码,那是一串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数字:9911,九九年的十二月廿一日,他和王家玲在黄金海岸相识了。

他无数次把这张卡塞入柜员机,按下密码,里面的余额他都能背了,二十三元六角,少到不能从提款机里取出来,柜员机的最低提款额是一百元,可他还是一次次把卡放进柜员机,一次次按下那串数字:9911,他在怀念什么吗?也许吧,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可这一次,屏幕上出现的余额却把他吓了一跳:000.60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没错呀!

他把卡取出来重新放进去,再次查询余额,还是那个让他吃惊的数字:三十万零二十三元六角。

整整多出三十万元!

他象尊雕塑一样立在柜员机前,前思后想,想出两种可能:一是银行电脑错误,这种事情在报纸上见过,卡里莫名其妙多出钱来,储户喜出望外,把钱提走,不久银行就会找上门来,客气地解释,由于本行电脑出错,您的卡里多了钱,您已经把它提走了,请您如数归还,如果您不还,咱们只好法庭上见,我们会向法院提供您取钱的电脑记录包括取钱过程的录像带,这场官司您必败。

第二种可能,有人欠了王家玲的钱,不知道她已经死了,直接把还款存入她的帐户。

到底是哪种可能,李顿想不出,也没兴趣,这笔钱对李顿来说,虽然说不上是雪中送炭,但起码是一种安慰,或者说是一针兴奋剂,在上海这么长时间,他没有挣到过一分钱,天天为钱发愁。

如果把这三十万元取出来,银行即使有他取款的录像,也找不到他本人,因为这张卡是王家玲的,有本事去白鹤公墓找她打官司吧。

柜员机发出警告音,提醒客户已超时,卡被吐了出来。

李顿收了卡,第三次把卡塞入机器,他想提一笔现金,以后就在柜员机上一笔接一笔地提,提光为止。

他输入每次最高提款额四千元,按下确定键,没想到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无法提供您需要的服务”。

咦,这是怎么回事?

他楞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眼前这台柜员机是浦东发展银行的,他提出跨行提款的请求被机器拒绝了。

真见鬼,这点小事都搞不定,还算什么国际大都市?!

他哪里晓得,就在自己站在柜员机前左思右想的时候,安吉拉已经从电脑上发现了他的行踪。

从柜员机上发出的信息,由浦东发展银行的主机传递到银联公司的电脑平台,再传递到农业银行,这样的数据交换仅需几秒钟,这就是电脑时代的优势。每个人在享用电脑时代的优越,却没有想到也给别人带来了便利。

安吉拉坐在电脑前,很快收到了提示,有人使用被监控的金穗卡帐号进行余额查询,她马上关闭了该卡的跨行交易功能,同时关闭了它的刷卡消费功能,防止李顿刷卡购物,一块名贵的手表售价几十万是很平常的事。

李顿悻悻地离开这间浦东发展银行,站在大街上,看来只有在农业银行的柜员机上才能提取现金,可是附近哪儿有农业银行呢?

离开上海这些年,他承认上海的变化确实很大,是全世界发展最快的城市,银行更是如此,记得前两年的柜员机都是穿墙式,头上装个雨篷,现在升级换代改成了自助银行,里面灯光通明,空调廿四小时不停运转,还有自动存款机,舒适的环境简直叫人进去就不想出来。

忽然,李顿的眉毛跳了一下,他想起来,听朋友说那家美容院倒闭以后,不久开出来一家农业银行,他没有去过,不过乘出租车的时候,特意叫司机在力宝广场外面绕了一圈,从车窗里望出去,原来的爱立信专卖店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自助银行,星巴克和永和大王倒还在。

还犹豫什么呢?快去吧,趁这笔飞来横财还在,赶紧提出来。

半小时后,李顿就站在了淮海路和嵩山路的交界处,力宝广场裙楼的门前。

保安见他站在门外,替他拉开了玻璃门,整条淮海路上,只有力宝广场的保安会替顾客拉门。

李顿踏进了力宝广场裙楼的大堂,脚下变得沉重起来,呼吸着这里久违的空气,他感慨万千,他多么希望象以前一样,坐在永和大王里喝着一杯豆浆,等王家玲下班离开美容院,他迎上前去,两人手拉手离开力宝广场,融入淮海路的人流中,去附近的新天地吃饭,去延安路公共绿地散步,用面包屑喂人工湖里的锦鲤鱼,在长椅上相拥热吻,这些美好的回忆如今只有在梦里重温了。

李顿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定了定神,把目光投向农业银行,到底是银行,跟美容院的布局完全不同,周围的环境没变,玻璃墙的设计没变,因为这是大堂的总体格局。

本来,他想从柜台窗口把三十万元一次性提走,可是,一下子提走这么多的现金需要预约,二来,他不想跟营业员面对面打交道,宁愿面对一台冷冰冰的机器。

万一(只是万一)这是经侦队为抓捕他而设下的圈套,银行里有保安,他没有逃走的可能,相反在自助银行里,提完钱马上就走,应该安全得多。

于是他穿过银行的C区,走进了自助银行。

安吉拉坐在电脑前,发现被监控的帐号又在蠢蠢欲动,这一次是本行的柜员机,她查看了柜员机的编号:000Y76

天哪,就在力宝广场!

安吉拉用颤抖的手指给毛小奇发去一条短信。

此时此刻,毛小奇正在保安经理室挨训斥,难怪经理火气这么大,近日不断有客户投诉,说有乞丐混进大堂,在星巴克等商铺进行乞讨,还有聋哑人来推销他们的商品,他们都是从裙楼大堂的正门混进来的,保安为什么不将他们阻止在外?大家觉得挺委屈,因为这些人并非破衣烂衫,从外表看,难以分辨。

“就这几张面孔,差不多天天来,认也该认出来了,你们找什么借口?根本是心不在焉!”保安部经理拍着桌子骂。

毛小奇低着头缩在最后,他的工作在监控室,即使大堂里混进来一百个乞丐,也同他没关系,他只是陪着听听而已。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幸亏把声音掐了,不然经理的国骂肯定会劈头盖脸冲他而来。

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他来了,就在隔壁!”

毛小奇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还好前面有五六个人替他挡住了经理的视线,他哈着腰,悄悄溜出了办公室。

几乎在同时,自从柜员机问世以来最最惊人的一幕,就在这间面朝淮海路的自助银行里发生了。

当李顿顺利地从柜员机里取出了第一笔现金,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咫尺之外的淮海路,衣着时尚的行人三三两两经过,由于人行道上砌着一排花坛,起到阻隔视线的作用,几乎没有人朝这儿瞥上一眼。

李顿笑了,他按下继续操作键,打算提第二笔现金,还没等他输入取款金额,就听机器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象是在清点纸币,然后咔嚓一声,取钞口里吐出一叠现金,厚薄跟刚才一样。

咦!这是怎么回事?李顿瞠目结舌。

我还没输入取款数目呢,它怎么就吐钱了?

粉红色的壹百元人民币,一半露在取钞口外面,另一半还在机器里面,仿佛在提醒李顿,快点把我拿出来,装进你的腰包,不要白不要哦。

李顿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看,自助银行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多想,就把这叠钱抽了出来,顺手装进钱包,在八千元现金的支撑下,钱包塞得鼓鼓囊囊。

李顿打算看看卡里的余额,究竟提了一笔还是两笔,就在这时候,旁边一台无人操作的柜员机也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象是在清点纸币,然后咔嚓一声,取钞口里吐出一叠现金,厚薄相当。

李顿彻底看不懂了。

没等他缓过神来,眼前这台柜员机重复了刚才的过程,咕噜噜,咔嚓,取钞口里又吐出一叠现金。

自助银行里静得出奇。李顿左顾右盼,茫然不知所措,他不敢去取。

今天是愚人节?全球计算机病毒爆发?银行电脑系统瘫痪?柜员机狂吐钞票……

等了许久没有被取走,按理说,现金会被柜员机收回,但却没有,取钞口里好象有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一下,这叠现金就掉了出来,在下坠的过程中散开,人民币飘落了一地。

李顿再次确认了一下,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外面没有关注的目光,他俯下身去捡钱,钱包里装不下,就往口袋里装,心里想,把这些钱捡完了,我就马上离开……

柜员机显然想挽留他,机器肚子里又传来咕噜噜的声音,然后咔嚓!咔嚓!又吐出两叠现金,随即散落在地。

“不对头……肯定不对!”李顿预感不妙。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目瞪口呆,两台柜员机象着了魔似的展开一场吐钞比赛,比谁吐得快、吐得多,吐出来的钞票也不再散落,而是象放飞的鸽子嚓嚓嚓飞起来,形成了钞票漫天飞舞的壮观景象!

李顿不必弯腰,随手一抓就是钱,可他不敢再要,眼睁睁看着两挺“重型机关枪”哒哒哒喷射着子弹——壹百元人民币,尽管这些子弹造价昂贵,但它们毫不吝啬,因为它们肚子里有的是,甚至有一吐为快的感觉。

李顿害怕了,决定逃离,他按开门钮,玻璃门纹丝不动,毫无反应,他急了,用脚踢,用拳头敲,都无济于事,他想起还有另一扇门通向银行的C区,回头一看,镶有玻璃的金属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闭了。

就这样,他被困在了自助银行,只有两平方大一点的空间,和他在一起的是两台发了疯狂吐钞票的柜员机,还有一台自助存款机。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银行还没到关门时间,C区的门为何自动关闭,银行职员也说不上来,正在想办法如何把它打开。

“别忙了,”身后响起一个女声,那名职员回头一看,是安吉拉。

“没有用的。”安吉拉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快去看呀!”旁边有人喊,“自助银行出事了!”

这时候的淮海路上,自助银行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的站在力宝广场门前的台阶上,有的立在花坛边沿,他们都在目睹自助银行里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两台柜员机往外狂吐钞票,一个黑黑瘦瘦的高个子男人,好象被困在了里面,一会儿敲这扇门,一会儿踢那扇门,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看他的表情,不仅仅是焦急,显然受到了惊吓。

110警车赶来了,农业银行的值班经理跑来了,力宝广场的保安部经理匆匆也到了,连农业银行卢湾区支行的领导都闻讯赶来了,他们在裙楼大堂里简短商议了几分钟,决定设立警戒线,隔离人群,另外紧急调来防暴警察,免得发生哄抢钞票,自助银行里散落的每一张钞票都是国家财产,保护国家财产是当务之急。至于被困的那名男子,从目前看还没有生命之险,只要他不用身体去撞玻璃,自助银行里有空调,不会发生窒息。

在防暴警察到来之前,力宝广场的保安们就要担负起责任来,他们让人群往后退,再往后退,两名巡警从警车里拿来黄色警戒带,从花坛的外沿把自助银行给围了起来。

毛小奇没有在里面忙碌,他和安吉拉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在保证视野的前提下,尽量离得远一点。他们知道事情的起因,却难料事情的结果,万一自助银行发生爆炸呢?那些玻璃碎片飞溅开来,会伤人无数的。

柜员机的吐钞大赛还在继续,怎么也吐不完,地面上积起厚厚一层人民币,李顿生平第一次把那么多的钱踩在脚底下,他不敢相信,有人说澳洲遍地是黄金,他去澳洲拾,拾得好辛苦,万万没想到,如今的上海才遍地是黄金,眼前不是吗?遍地的人民币俯拾即有,可眼下的他实在没心情,没胃口,没胆量,他唯一想的就是离开这两台发了疯的柜员机,逃出这间失去控制的自助银行,活命要紧。

嗖——啪!什么东西打在玻璃墙上,弹落在遍地的人民币上,是个亮晶晶的圆物,李顿低头一看,原来是枚壹圆硬币。

好象是从那儿飞出来的——李顿把目光投向那台自助存款机,就在两台柜员机发疯的时候,只有它静悄悄地立在墙角,保持着绅士风度。

它怎么也……

啪!又一枚硬币飞出来,这下李顿看清楚了,是从它的插卡口里飞出来的,那枚硬币不偏不倚击中李顿的鼻梁骨,李顿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倒在人民币铺成的地毯上,鼻梁骨一阵酸麻,鼻腔里一阵发热,一股液体淌了下来,用手一擦,才知道是鼻血。

他明显感觉到那股力量好沉,他想到在澳洲练习网球的时候,场边那台自动发球机,网球就象炮弹一样被射出来,打在球拍上,球速带来的冲击力通过球拍向手臂四散……

没想到,银行里居然有“自动射币机”。

自助存款机只接受面额为壹百元或五十元的人民币,从不接受硬币,也没有兑换硬币的功能,它的肚子里应该不会有硬币啊!但现在,啪啪啪!硬币接二连三从插卡口里射出来,仿佛是一排子弹,裹着风速扑向李顿,李顿手忙脚乱,用手去挡,硬币砸在手指上,生生地疼,有的硬币没有打中他,弹在玻璃墙上,金属与玻璃撞击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外面的保安纷纷后退,生怕砸到自己。

又飞来一枚硬币,就象巡航导弹一样精准击中了李顿的左眼,大脑作出快速反应,眼皮以百分之一秒的速度合拢,以保护眼球,可是李顿明显感觉到那枚硬币贼溜溜地硬往里钻,一股金属的彻透凉意瞬间淹没了眼眶,把他的眼球硬生生往里顶……

“啊!”李顿痛得惨叫,喊声未落,第二枚“导弹”不期而至,射中了他的右眼。

人们隔着玻璃墙,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睁着一对血糊糊的双眼,眼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枚壹圆硬币,他睁着硬币眼睛,狂舞双手,双脚跺地,痛苦万状,鲜血溅在玻璃门上,溅在遍地的人民币上……

防暴警察来到以后,自助银行里已经恢复了平静,由于淮海路上的人越聚越多,警方封锁了这段淮海路和嵩山路,由于已是傍晚,天色渐黑,警方打开两盏聚光灯,透过玻璃墙,被困者不见了,柜员机也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有堆积如山的钞票,挤满了自助银行的空间。

防暴警察用破门工具击碎玻璃墙,却难以进入,摆在他们面前的就象一只被食物胀破的胃,已经塞满了钞票,有人想出办法,一点一点往外抠,有了缝隙,堆积如山的钞票终于松动了,和着碎玻璃从缺口处倾倒下来,围观的人群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就连警察的心脏也跟着颤抖起来。

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啊!

李顿从钱堆里被人扒出来,他瞪着合不起来的硬币眼,脸色青紫,呼吸心跳脉搏皆无,嘴里咬着半张钞票,双手紧紧抓着一把钞票,不是死要钱,而是窒息的痛苦让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狂抓乱咬,他所能抓到的、能咬到的,也只有钱了。

救护车呼啸着,勉� ��从人群中钻出来,奔向曙光医院尽最后的抢救义务,其实救护人员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在警方的努力下,人群开始散去,银行的工作人员,还有力宝广场的保安人员,清洁人员,今天晚上都得加班了,清理现场,清点钞票,警方也要展开调查,逐个询问目击者,区公安局的领导、刑侦队的头头、农业银行的领导、力宝广场的负责人,还要连夜开会讨论这件事,电视台记者被允许进入警戒线内拍摄,报社记者也忙得很,随便拉住一个目击者,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录音笔一直凑到说话者嘴边。

大家各自分工,有条不紊。毛小奇和安吉拉没有参加“善后工作”,趁着别人自顾不暇,安静地离开了。

李顿的尸体在曙光医院太平间里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警方根据他身上的证件,找到他的父母,自从离婚后,他的父母难得有机会凑在一起,他们来到太平间认领儿子的尸体,没有太大悲伤,却觉得毛骨悚然——

儿子瘦瘦的身躯挺着一个大肚子,法医揭开白布给他们看,胀鼓鼓的肚子上,东一簇西一簇的纸角从皮肤下面钻出来,就象嫩芽钻出泥土,那些都是钞票的一角。

李顿的父母就觉得头皮发麻,全身发痒,不敢再看。

法医说,死者在临死前大量吞食纸币,把胃都胀破了,在李顿父母的要求下,法医进行了尸体解剖,打开腹腔一看,果然塞满了人民币,清点下来足有二十多万。

“这家伙胃口真大呀!”

“他是被钱活活撑死的。”

事后,当人们议论起来,不少人还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顿的死正好应验了这句。

王家玲的母亲在女儿死后就去了加拿大定居,当她接到上海打来的国际长途,听到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心脏病差一点发作。

“玲玲呵,如果你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就托个梦给妈妈吧,妈妈想你啊!”

毛小奇辞职离开了力宝广场,他没有跟安吉拉告别,只发了一条短信,说以后再也不想走过这段淮海路了。后来安吉拉也离开了农业银行,他们没有再联系,却养成了一个共同的习惯:情愿麻烦一点在银行柜台取钱,而不愿踏进自助银行,甚至不愿在ATM机前逗留,柜员机的屏幕让他们心有余悸,总担心看见王家玲的脸在朝自己笑,更担心取到的钱不是银行的,而是王家玲给他们的赏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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