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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头的鬼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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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熟悉中国史的读者,都知道1945年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年份,因为那年日本天皇下诏书宣布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此结束。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那年,地点在江苏省的太湖,太湖是大陆的五大淡水湖之一,面积有00平方公里,湖中有大小岛屿48个,沿湖群山围绕,江南名城苏州、无锡离太湖不远,坐船半天就可到。

故事要从一次失败的押运任务说起。

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晴空万里,湖面上行驶着一艘铁壳汽艇,艇尾挂着一面膏药旗(老百姓对日本军旗的戏称)迎风飘摆,这是一艘在内河航行的小炮艇,艇长十余米,航速15节,艇首有一门5毫米机关炮,平时用于长江水域的巡逻,在太湖上出现这么一艘汽艇,倒是一桩蛮稀奇的事情。

驾驶员是一名叫五十郎的二等兵(在旧日本陆军的十六级军阶里,二等兵是最低的),此刻驾驶室里有他一个人,他不停地打着哈欠。凌晨三点钟,他被伍长从被窝里叫起来,命令他即刻出发,执行一项任务。当时,驻扎在苏州的部队是小林师团,其宪兵队下属有一支水上巡逻中队,五十郎就是中队的一名驾驶员。

从苏州进入太湖的河道叫越来溪,相传春秋(公元前478年)吴越之战时,越国的水师就是从这条水路攻入吴国的。按照命令,五十郎独自驾驶这艘汽艇,经越来溪进入烟波浩瀚的东太湖,开了整整五个钟头,来到江苏与浙江交界的一个叫小梅口的地方,然后用无线电台通知距此不远的吴兴市日本宪兵队。

大约一小时后,一支车队开到了小梅口,其中有一辆军用卡车,帆布车篷把车厢捂得严严实实,前面有两辆摩托车开道,摩托车挎斗上都架着机枪。从卡车驾驶室里跳下一名军曹(相当于中士),他蓄着仁丹胡,表情严肃,指挥手下的士兵,从车厢里抬出一只木箱子来。五十郎没有下船(这也是命令的一部分),透过驾驶舱的玻璃,看见军曹带着五名士兵,小心翼翼把木箱子抬进了了船舱。五十郎一眼就认出,这是装迫击炮弹的专用木箱,通常可以放十枚炮弹,看得出箱子并不沉,所以里面装的不会是炮弹。

究竟装的是什么呢?五十郎猜不出,他也不想知道,只想太太平平跑完这一趟任务,最近战局越来越不利,美国人在广岛和长崎各投下了一枚超级炸弹,死伤特别惨重,五十郎的伙伴们都在估计,这场仗,日本是打不下去了。

驾驶舱后面是船舱,挤进了六个人,还有这只箱子,军曹对五十郎说了一句“去苏州”,然后返回船舱,把门一关,再也不出来了。

由于汽艇搭载了人和货,航速明显放慢了,五十郎估计,返回苏州至少是下午两点。八月份,炎热的夏季已近尾声,在宽阔的湖面上行驶,湖风席席,但是把六个人和一只箱子关在狭小的船舱里,只靠一扇很小的汽窗来通风,五十郎知道会是什么滋味,肯定又闷又热,象蒸笼里的馒头。

船上的无线电一直开着(这也是命令的一部分),由于没有吃午饭,五十郎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过一饿,瞌睡虫就赶跑了,五十郎轻松地把握着方向舵,猜想着回到驻地以后,会吃上一顿如何丰盛的午餐,他几乎不用观察水面上的状况,因为太湖里只有木制帆船,很少有机器船,渔民们老远看见这艘架着机关炮的汽艇,都避之不及,生怕惹麻烦。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它彻底改变了五十郎的命运。

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五十郎从无线电里收听到的一则广播,正是日本天皇裕仁亲自宣读的《停战诏书》,宣布接受中国、英国和美国三国政府联合发表的《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可以想象,当五十郎听到这则广播时,是如何的目瞪口呆。

停战了……投降了……可以回家了!!

自应征入伍,已在中国整整待了六年,做梦都想着老家鹿儿岛,还有温柔的老婆、七旬的老母……所以当听到由军队最高统帅下达的投降命令,身为军人的五十郎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欣喜若狂。要不是手里握着方向舵,他会迫不及待地跑向船舱,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船舱里的人,让所有的人分享他的喜悦……

这时候,他明显感觉在船的右侧发生了一种震动,也许是触到了什么东西。

八格!五十郎暗暗咒骂。

风平浪静的太湖水面下,也有可怕的漩涡和暗礁存在,尤其是暗礁对行船极具威胁。乐极生悲,五十郎显然疏忽了。如果真的撞上暗礁,船底进水,麻烦就大了。万一船沉没,船上的士兵怎么办?那只箱子怎么办?自己恐怕难逃军事法庭的制裁……

在宣布投降的当日,居然遭此厄运,绝对是倒霉!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不可思议。五十郎清楚地听见从船舱里传来一阵弦乐声……

咦!!有人弹琴?

有人把美妙的琴声形容为“高山流水”、“大珠小珠落玉盘”。而在五十郎听来,却如同站在一座冰山前,彻骨之寒,穿透了五脏六腑。

五十郎不由打了个冷战,心里嘀咕:“难道他们带着乐器?”

他决定去看看,于是把船暂停,钻出驾驶舱。

汽艇不大,船舱就在后面,咫尺之遥,就在接近船舱门的时候,五十郎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姑且可以算“人”吧。

它身材高大,约有二米,长着一张青紫色的面孔,眼睛大如鸡蛋,几乎占去脸部的三分之一,鼻子又扁又宽象猩猩,嘴巴却细如一条缝(五十郎怀疑这张嘴能否进食)。它穿着一件大红色战袍,外面罩着一套金灿灿的盔甲,象一位古代武士,手里没有兵器,怀抱着一把琵琶。

刚才的弦乐,一定是这把琵琶弹奏的吧?……五十郎暗暗在想。

五十郎站定了,不敢往前走,那个东西和五十郎对视了大概五、六秒钟,转身就走了,消失在船尾。五十郎想象不出那个东西是如何离开汽艇的,如果它跳水的话,应该发出扑通一声,哪怕展翅飞走,也会有扑啦啦的声音,可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船舱的门半掩着,五十郎还没有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船舱里血光一片,军曹和五名士兵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他们的头都不见了,手里握的三八式步枪就象小黄瓜被一切为二,断成了两截。

五十郎估计,他们的头,连同武器,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齐刷刷斩断的,否则一个个来斩的话,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惨叫声肯定不绝于耳,而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听见。

但是,他们的头呢?

五十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若非亲眼目睹,五十郎绝对不敢相信。六名帝国军人的脑袋就象吸铁石一样被牢牢地吸在船舱顶上,排列整齐,左边三个,右边三个。六双惊恐的眼睛俯瞰着五十郎,有的嘴巴紧闭,有的微微张开,好象要呼喊……

五十郎赶紧把头一低,不敢再看。

那只木箱已经被打开,五十郎小心翼翼把头伸过去,看见里面有一只镂花雕刻的檀木盒子,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只金匣子,金匣子里面放着一只银匣子,银匣子里面放着一只铜匣子……五十郎数了数,不算木箱子,一共有八只套匣,最里面的是一个白玉质地的小匣子,形状象一口棺材,这口小到可以放在手掌心的袖珍棺材,里面空空如也,啥也没有。

五十郎呆了足有一刻钟,不知道该怎么办。

终于,他作出了决定,刚才的所见所闻,估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因此他的下场不是军事法庭就是疯人院,反正战争已经结束,让军纪见鬼去吧。

汽艇绕过了大贡山和小贡山,停在一片茂密的芦苇滩里,这里离岸边不远。五十郎砸坏了艇上的无线电台,涉水上岸,他打算走陆路去无锡,他跟无锡市宪兵队的植田君是老乡,关系很熟,打算向他求助。

五十郎上岸的地方叫齐家村,是太湖边上一个很普通的渔村,村民都靠湖为生,男的捕鱼,女的采菱捞藕。五十郎必须徒步穿过村庄,这儿离通往无锡的公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尽量悄悄地走。当地老百姓只要一提起“鬼子兵”,脸上的表情往往是恐惧和痛恨交杂,所以五十郎不想被村民发现,自己孤立无援,一旦被发现,难逃一死。

他沿着一堵用竹篱笆扎起来的院墙快速前行,肚子饿得咕咕叫,透过篱笆的缝隙,他看见一只芦花鸡带着一群小鸡正在院子里散步、啄食,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五十郎跨进院子,直扑鸡窝,从稻草堆里掏出一只尚有余热的鸡蛋,敲破蛋壳,把蛋清和蛋黄吞进肚子里。吃完鸡蛋,他朝那间屋子扫了一眼,那是一间用泥土和砖头砌起来的平房,屋顶铺着稻草,屋檐下挂着一只腌制的猪头,垂着一对大猪耳,耳朵上竖起一根根的猪毛,猪眼睛半开半闭,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在乡下,猪头可是过年才能吃上的美食。

在窗户的下面,摆着一块木砧板,板上有一把切菜刀,还有两根洗净的年糕,没来得及切。五十郎抓起年糕狠狠咬了一口,年糕是糯米做的,松软又有弹性,五十郎把另一根年糕放进口袋,打算溜之大吉,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屋里传来一种声音,是水的声音,那时候的乡下没有玻璃,窗户全是纸糊的,上面有破洞,透过一个洞,五十郎朝里窥望,他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身体正在洗澡,原来是个女人,她坐在一个大木盆里,用瓢往身上泼水,五十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女人的裸体了,这下子,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洗澡的女人叫秦寡妇,她一个人在家,孩子送到邻村亲戚家去了,今天她预备招待一个人,他姓万,是村里捕鱼的好手,人称鱼老万,一个寡妇用洗澡来招待一个男人,不难想象他们的关系,何况还要烧一大碗汤年糕。

五十郎拼命克制住冲进去的念头,再三告诫自己,此地不宜久留,赶快离开这儿,可鞋底仿佛被胶水粘住了,直到秦寡妇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他才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鱼老万跨进院子,发现有人躲着朝窗户里偷看,还以为是村里的二流子,鱼老万开始只想把他吓跑,不想闹出很大的动静,毕竟自己和秦寡妇的关系处在秘密状态,惟恐招徕村里的流言蜚语,可仔细一看,那家伙穿着一身黄军装,打着绑腿,一双大头皮鞋,尤其那顶军帽格外刺眼,鱼老万立刻吓呆了——

鬼子兵?!

再一看,这个鬼子兵没有一件武器,周围也没有别的鬼子兵。

奇怪!天上怎么会掉下来一个鬼子兵?

太湖上一直有抗日游击队活动,他们隶属于新四军的太湖支队,与沿岸的老百姓关系相当融洽。鬼子的汽艇沿着太湖进行扫荡,每经过一个村庄,都要大肆搜捕游击队,闹得村里鸡犬不宁,四年前的一天,齐家村的村民听说鬼子兵又来了,扶老携幼,上山躲避,当时鱼老万的媳妇怀有身孕,一路上慌慌张张,导致流产,一个礼拜不到就死了。所以,一提到鬼子兵,鱼老万的牙齿就咬得咯咯响,恨之入骨。

今天,鱼老万跟一个来路不明,而且身上没有携带武器的鬼子兵狭路相逢,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鱼老万抄起砧板上的切菜刀,怒吼一声,朝五十郎猛劈过来……

秦寡妇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出门一看,目瞪口呆,院子里一片血光,血溅得满地,那血还带着热气,就连挂在屋檐下的猪头也被溅到了,分不清是猪血还是人血,地上趴着一个鬼子兵,裸露的脖腔里还在往外喷血,手和脚机械地挣扎着,戴军帽的头颅一直滚到了院子的角落,骨碌碌原地打转,还没有停下,鱼老万象根木桩一样站着不动,手里提着一把切菜刀,顺着刀锋滴滴答答淌着血。

秦寡妇吓得昏了过去。

齐家村后面有一座低矮的山丘,名叫卧龙岗,从山腰至山顶,连绵一大片,都是齐家村大地主齐耘堂家的祖坟。齐耘堂已经死了,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子承父业,当了大地主;老二是国民党军统特务,中校军衔,算是齐家村最有出息的一个。

当晚,离齐家祖坟不远的小树林里,出现了两条黑影,他们吃力地抬着一样东西,来到树林的中心地带,就地挖坑,这两个人就是鱼老万和秦寡妇,要把五十郎的尸体埋在这里。

“我居然杀了一个鬼子兵……”杀人后的鱼老万没有复仇后的喜悦,反而手脚冰凉,出了一身冷汗。他压根儿不知道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日本人投降了,杀了一个鬼子兵,可被视作“战争行为”不予追究。鱼老万和秦寡妇惟恐大难临头,猜想鬼子兵一定会倾巢出动,寻找这名失踪的士兵,幸好当时没有人在场,两人决定把尸体埋掉,神不知鬼不觉。

“我说……”秦寡妇忽然停下来,月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投下来,照在她惨白的脸上,让鱼老万打了一个冷战。

“那颗头呢?”秦寡妇问。

“我先把它藏在鸡窝里,明天一早扔到村口的粪坑里,没人会发现。”

秦寡妇摇了摇头,“这样不行!我听村里的长辈们说,所有的鬼里面最忙的就数无头鬼,他们会到处找自己的脑袋,如果没有脑袋,就不能转世投胎,就要一直待在地狱里受煎熬。”

“那你说怎么办?”鱼老万也没了主意。

“把头扔得远一点,最好扔到湖里去,让它变成鬼也找不着。再把坑挖得深一点,土填得厚一点,让它变成鬼也爬不出来。”

鱼老万点点头,心里嘀咕,这女人心真够狠的,我已经砍了他的头,她还要叫他做鬼也找不到头!

埋完尸体,两人一路下山,秦寡妇又跟鱼老万说,“老万,咱们可是闯下大祸了,杀了一个鬼子兵!你最好还是出去避一避,等上十天半个月,风平浪静了你再回来。”

鱼老万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连地方都想好了,南太湖有一座叫九尾山的荒岛,岛上有间茅屋,我在那儿避过雨,是个不错的地方。”

秦寡妇说:“我知道那个地方,离麻头岛很近,那里可是刁炳常的老巢!”

当时,太湖里除了游击队,还有湖匪横行,其中势力最大的一股土匪,匪首叫刁炳常,手下有几百名土匪,个个杀人如麻,他们的势力范围在东太湖一带,堪称太湖一霸,就连太湖支队遇到他们都头疼,不敢跟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硬碰硬。

鱼老万安慰她说:“我跟湖匪打过几次交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们只拿走我捕的鱼,没有动我一根手指头。说实话,我宁愿跟土匪打交道,也不想碰上鬼子兵!”

当天晚上,鱼老万就驾着他的渔船出发了,驶往九尾山,临行前,秦寡妇为他准备了很多食物,有番薯、玉米棒、年糕、辣椒,担心他营养不够,把挂在屋檐下的猪头也给了他,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分别。

鱼老万驾驶的是一种在江南一带常见的中型渔船,长有两丈,船底尖圆,可以摇橹,也可以扯篷(即船帆)。这种船既经得住风浪的颠簸,又可以摇进狭小的河道,不少渔民都以这种船为家,住在船上到处漂浮谋生,由于它的船舱席篷多是黑色,所以当地人叫它“乌篷船”。

船行至太湖中央,周围夜色深沉,湖气弥漫,鱼老万从布袋里取出五十郎的头颅,扔了下去,扑通一声,戴着军帽的头颅没有马上沉没,漂浮在水面上,五十郎的眼睛始终睁着,盯住鱼老万看,嘴巴微张,好象要对他说什么话……

鱼老万赶紧抄起一根撑船用的竹篙,对准那颗脑袋戳了两下,它终于沉下去,被茫茫无际的太湖吞没了。

鱼老万观察一下风向,朝南吹,正好顺风,船篷原来是卷起来,吊在船桅上,他揭开篷索,哗的一声,篷落了下来,就象一张卷起来的地毯从天而降,立刻鼓满了风,船速加快了,在风婆婆的吹动下,朝九尾山的方向驶去。

几天后,从苏州进入东太湖的越来溪上,缓缓行驶着一艘双桅中型帆船,这是江南一带载客运货的帆船,比乌篷船要大得多,船上有三个人,领头的叫刘孝北,三十六岁,是上海沪南警察局侦缉队的一名警长,旁边的年轻小伙子叫唐明,在警察局任文书,抄抄公文,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

日本人宣布投降的第二天,蒋介石电令国军以最快速度接管各大城市。那些由日本人扶植的政府机关里,公务员们人人自危,老百姓暗地里给他们的头衔上加了一个“伪”字,市长是“伪市长”,局长是“伪局长”,警察都成了“伪警察”,警察局被恐慌的情绪笼罩着。

马局长把心腹刘孝北叫进办公室,推心置腹一番交谈。

“日本人投降了,我们的好日子完蛋了,现在一只脚已经踏在地狱门口了。老百姓骂咱们是汉奸,我是伪局长,你是伪警长。眼看国军就要进驻上海了,弄不好你我都要下大牢,尝尝铁窗的滋味,官衔越大,倒的霉越大!平日那些点头哈腰的属下,都会对我们落井下石,我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刘孝北平时沉默寡言,不爱张扬,马局长正是欣赏他这一点,才逐步提拔,从一个巡街的小警察当上了侦缉队的警长,刘孝北当然明白局长的心思,尽管局里派系林立,他只视马局长为顶头上司。

刘孝北虽然话不多,想得比谁都远,早就为自己谋退路了。他微微欠身,说:“局座有什么话就请吩咐,我会依局座的意思去执行。”

“那好,我就不瞒你了。”马局长起身关上窗户,锁好房门,说出了他的计划。

马局长的这个计划酝酿已久,与太湖里的一股土匪有关,他们的头目叫赖安,赖安和刁炳常原来是一伙的,还是结拜弟兄,由于分赃不均,起了内讧。赖安带走了一批弟兄,另占山头,扯起大旗,现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在西太湖一带。两方水火不相容,为了争夺地盘,冲突不断,当然,倒霉的还是太湖沿岸的老百姓。

土匪们烧杀掠夺,吃喝不愁,抢来的女人轮流享乐,别以为他们啥都不缺,其实他们最缺的就是武器。土匪用的武器大都破旧不堪,从清朝末年的火药枪到民国初期的毛瑟枪,连打鸟的火铳都有,堪称老爷武器大杂烩。

日本人走了,蒋介石和毛泽东坐在了谈判桌前,表面上握手,背地里都在积极备战,一场空前的大内战不可避免。毛泽东把各地的抗日游击队集中起来,和八路军一道整编为人民解放军。老蒋也打算把各地的土匪统一收编为国军,扩充队伍,准备跟共产党决一死战。到时候,这些土匪头目起码能混个师长、少将军衔。

在这样的形势下,别以为土匪们会偃旗息鼓,相反,刁炳常与赖安的争斗更加激烈了,只有打败对方,扩充地盘,才能在将来的收编中拥有更多的筹码来讨价还价,他当师长,我一定要当军长、司令,否则老子就不干,不怕老蒋不妥协,否则我们就去投奔共产党。

每逢与刁炳常交手,赖安总占下风,武器的劣势是主要原因,于是痛下决心,欲重金收购,太湖一带的武器贩子闻风而动,然而他们搞来的武器,大多是俗称“老套筒”的老式步枪,子弹射出一发再装填一发,耗时费力。

赖安派出一名军需采购官来到上海,经过中间人的牵线搭桥,与马局长联络上了。

在沪南警察局的枪械库里,有一批崭新的武器,本来是留给沪南日本宪兵队的,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武器入库,等待国军来接收。马局长明白,现在处在一个特殊的“真空”阶段,一旦国军开进上海,手中的职权就作废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马局长精心挑选了一批武器,装了满满三只大箱子:二十把崭新的德国造快慢机(俗称驳壳枪)、二十支“三八大盖”(日本明治三十八年改良的步枪,可装刺刀)。第二个箱子装着六挺日本大正十一年式轻机枪(俗称歪把子机枪)、十支掷弹筒(系步枪改装,可以把手榴弹射出去)。第三个箱子里,装着子弹一千发,手榴弹和手雷各二十枚。

在办公室里,马局长告诉刘孝北,“赖安派来的军需官就住在我家里,他姓包。这次走的是水路,把这批武器运到太湖去,我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押运,这个人要能吃苦,枪法好,还要忠心……”

马局长看了刘孝北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孝北,象这样的人,我身边也只有你了。”

刘孝北站起来,嚓地一个立正,“请局座放心,孝北是局座一手栽培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好好,”马局长拍拍他肩膀,让他坐下说,“对你我是一百个放心。等你回到上海,我一定会重重酬谢。另外……”

马局长放低了声音说:“唐明是我的内侄,此行不妨带上他,出去锻炼锻炼,没有经历过风雨的鸽子是飞不远的。他跟着你,我一百个放心。”

“哼!左一个放心,右一个放心,到头来还是要派个嫡系监视我!”

这句话刘孝北搁在肚子里说,嘴上说的却是:“明白,我会照顾好他的。”

包五塔是一个黑黑的粗大汉,满脸络腮胡,一看就是土匪的胚子。他熟悉太湖一带的地形与水路,还会驾船,这趟运枪之行绝对少不了他。

三只长长的大箱子就躺在船舱里。船从上海出发到苏州,整整走了两天两夜,船过越来溪的时候,两岸每隔四、五十米就耸立着一座由青砖砌起来的炮楼,就在不久前,炮楼上还插着膏药旗,射击孔里伸出冷森森的枪管,下面有鬼子兵巡逻,而如今,炮楼里人去楼空,变得死气沉沉。有些炮楼的顶层已被附近的农民拆毁,把砖头搬回家去修补房子了。

船进入了水天连接的东太湖,包五塔放开船篷,搁好船橹,扳好船舵,用木橛固定好,等于用上了自动驾驶仪,船的动力就是风,然后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丢给刘孝北一支,自己抽着烟,欣赏着银波粼粼的太湖。唐明不会抽烟,他立在船头,迎着湖面吹来的风,用苏州话唱起当地的民歌来:

“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哪,水下有红菱哪……”

三个人中,只有刘孝北的脸上没有笑容,警惕着巡视着周围的湖面。一路上,他听包五塔介绍说,东太湖里最大的一股匪帮是刁炳常,从外表看,土匪的船跟这艘双桅帆船差不多,但要狭长些,吃水更浅,这样无论扯篷还是摇橹,速度都更快。土匪的船各有各的旗,有方的,有长的,赖安的船是镶狼牙边的,刁炳常的船是三角旗,黄色旗代表友善,如果挂上黑色旗,那就表示要兵刃相见了。

“包副官,这边是东太湖,万一刁炳常的手下发现我们这条船,拦截下来检查,我们怎么办?一旦打起来,我们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连船带武器都完蛋了!”刘孝北忧心忡忡地问。

包五塔说:“赖司令早有安排,现在这边水域还比较太平,我们先到东太湖边的一个镇子,那边有一家茶馆,老板娘是赖司令的情fu,名义上是开茶馆,实际上是搜集刁炳常的情报。赖司令派了几个弟兄在茶馆接应我们,我们只管把武器移交给他们,然后随他们走陆路,绕过东太湖,进入西太湖,再上小猫山,面见赖司令。司令一定会留你们多住几日,教弟兄们如何使用这批新式武器,到时候用好吃好喝的、还有女人来招待你们,保证开心喔!”

刘孝北的心情并没有因此爽起来,他想得更多:马局长胆大包天,赶在国军接收前盗取武器卖给土匪,这个局长他肯定不打算做了,他说要“重重酬谢我”,如何兑现?给我多少?他只字未提。万一我回到上海,反被诬陷成偷武器的内贼,怎么办?

局座呵局座,我是你的老部下,对你忠心耿耿,可你却处处提防我,唉!

刘孝北看了唐明一眼,心想,如果马局长食言,甚至拿我当替罪羊,我只能拿你当人质了。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就在刘孝北满腹心事的时候,位于南太湖的麻头岛上,刁炳常和他的手下正在弹冠庆贺,今天巡湖的手下意外发现了一艘在湖面上盲目漂走的汽艇,这样一艘铁壳汽艇,对使惯了木船的匪徒们来说,等于是鸟枪换炮。

几天前,五十郎把汽艇扔在齐家村外的芦苇滩里,没有下锚,弃船溜走。当晚湖上刮起大风,汽艇随波逐流,摇摇晃晃漂向太湖的中心,几天后被刁炳常的手下人截获。

刁炳常知道日本人已经投降,这样一艘无主的汽艇,等于从天而降的大礼包,不拿白不拿!他下令将汽艇改装,变成自己的“旗舰”,今后乘着它在湖上开来开去,周围有他的船队护航,多么威风!刁炳常下令奖赏那几名将汽艇拖回麻头岛的土匪,每人五枚银元。

“司令!且慢!”匪巢的聚义厅里,匆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是刁炳常的军师,原名张帆,因足智多谋,人送外号“诸葛帆”,拿他跟诸葛亮相提并论。

“司令,听说汽艇里有好几个日本兵的尸体,全部被腰斩,死相极为恐怖,您听说了吗?”

刁炳常撇撇嘴,“我知道,一定是游击队干的。”

“司令,据我看,这绝对不是游击队干的!游击队缺少武器,虽然五支步枪折断了,可军曹佩在腰里的一支龟背手枪,还有各人的弹匣、手雷都完好无损,为什么不拿走?”

刁炳常点点头,“军师分析得有道理。那依你看象谁干的?会不会是小猫山的赖安?”

小猫山是赖安盘踞的巢穴,在西太湖里。

诸葛帆还是摇头,“赖安的武器装备比我们还要差,那帮乌合之众若看见那几条枪,肯定一抢而光。”

刁炳常不禁疑惑起来。诸葛帆接着又说:“我们使的是枪,所用的刀是短刀,如何实施腰斩?连他们的步枪都被斩断,那是一把多么大的快刀啊!”

刁炳常被他绕得有点头晕了,就问:“军师,你是不是想说这太湖里闹鬼?”

“司令,船舱里有一套奇怪的盒子,您看见了吧?”

“看见了,大盒子套小盒子,不知道是派什么用的。除了金盒子和银盒子值点钱,其余的统统扔掉!”

诸葛帆直摆手,“司令,使不得!您听说过‘八重宝函’的故事吗?”

“什么八重宝函?我只知道苏州的八宝饭很好吃!”

面对刁炳常的粗鲁无知,诸葛帆只能苦笑了一下,解释说:“在西安郊外的扶风县有一座法门寺,乃千年古刹,它的鼎盛时期在唐朝,堪称皇家寺院,因为里面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所谓舍利,就是佛祖圆寂后剩下来的骨头。”

刁炳常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他再无知,“佛祖”二字还是听得懂。麻头岛上有座小破庙,每逢有重大行动,出发之前,他都要亲自率众,祈求神灵保佑。

“民国廿七年,在国民党下野将军、华北慈善会会长朱子桥的倡议下,集资修缮法门寺,在整修寺内法门宝塔的地基时,意外发现了一座唐代地宫,里面除了无数珍宝,还有一套八重宝函,宝函就是大箱子里套小箱子,八重就是八个,最小的箱子里面就供奉着佛祖的舍利。”

“可那些箱子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舍利。”刁炳常急着问。

“司令,庙里的四大金刚您都知道吧?又称四大天王,即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其中的东方持国天王,梵名‘提多罗叱’。据说此君青面、紫发、红袍、金甲,怀抱一把琵琶。琵琶即‘调’,意为‘守护’。在佛教传说中,它是舍利的守护神……”

刁炳常扑哧笑了,“军师,你的意思是庙里的金刚跑到我们太湖上来了,打劫了日本人的汽艇?”

在场的众匪无不哈哈大笑,诸葛帆仍然一本正经地说:“司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很显然,这条汽艇遭遇了血光之灾,还是不要乘坐它为好。”

刁炳常点点头,“这话有道理,就把那套盒子摆在土地庙供奉起来,至于那艘汽艇,索性凿沉了,让它填湖吧!”

中午时分,运枪船抵达了二仙镇,这个小镇离齐家村有二十多里,附近的村民都来这里赶集,因此十分热闹,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茶馆酒坊,买卖字号,鳞次栉比,商品从油盐酱醋到洋布杂货,一应俱全。

刘孝北和包五塔让唐明留守在船上,二人登上码头,装作在镇上闲逛的外乡人。包五塔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一品香”茶馆,这里的情形却让他们大吃一惊!茶馆只剩下一堆残墙断壁,遍地的桌椅残骸,好象遭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包五塔急忙向隔壁一间烟杂店的老板打听,方知这场大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事情还要从刁炳常的父亲说起。刁老爷子一直住在天津,眼看日本人投降了,他想劝儿子改邪归正,投奔国军,捞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于是千里迢迢从天津过来看儿子,在苏州租了一条小火轮,前往麻头岛。刁老爷子头一回来太湖,见沿途风景秀丽,就让驾驶员多兜几圈,没想到误入了西太湖的水域,被赖安手下的匪船截获。赖安见刁炳常的父亲居然落在自己手里,嘴巴都笑歪了,差人前往麻头岛报信,通知刁炳常至少拿十万块大洋来赎人。

刁炳常在麻头岛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赖安派来的信差,才知老爷子成了死敌的人质,勃然大怒,一枪崩了信差。其实他早就知道二仙镇上的一品香茶馆是赖安的情fu所开,名义上是间茶馆,实际上是个情报站。诸葛帆劝他睁一眼闭一眼,让茶馆经营下去,故意泄露一些假情报,让他们传递回去,可以迷惑对手,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刁炳常下令洗劫茶馆,抓几个人当人质,准备用来交换刁老爷子。茶馆里正好有一班接收枪支的土匪,双方交起火来,赖安的手下寡不敌众,死了六个弟兄,其余的被活捉,枪战中,茶馆的灶间不慎失火,酿成一场火灾,烧得一干二净。

“这下可麻烦了!刁炳常抓走我们的人,马上会知道 从上海运来一批武器,这家伙必起邪念,想打劫这批武器,我们这条船已经暴露了!怎么办呀?”

包五塔心急如焚,跟刘孝北商议。

赖安和刁炳常,这太湖里的两股大湖匪,一个劫持了对方的老爸,一个抓走了对方的情fu,太湖上血雨腥风,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离开二仙镇,直接上小猫山!”

见刘孝北想不出什么办法,包五塔只好自问自答。

小猫山是太湖西端的一座山岛,面积比麻头岛略大,被划入浙江省长兴县的管辖范围。

“路上要走多久?”刘孝北问。

“水路是一百四十里,要是顺风,一天一夜就能到了。要是逆风,至少要两天吧。”包五塔对答如流。

两人悻悻地回到船上,把情况跟唐明一说,唐明也是目瞪口呆,本以为到了二仙镇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还有一段凶险莫测的前路在等着他们。

没有选择余地,运枪船即刻起航,驶向小猫山。刘孝北和包五塔把装满子弹的驳壳枪插在腰里,万一遭遇刁炳常的匪船,一场激烈的枪战是在所难免的。

别看唐明在警察局做事,却从来没有用过枪。刘孝北钻进底下的船舱,从箱子里拿了一把崭新的快慢机,顾不得擦掉枪身上的油,插进弹夹,拉了下枪栓说,“你瞧,这样就上好了膛,只要打开保险,再扳开大机头,就可以射击了。这种枪有快射和点射两种功能,快射的话,二十发子弹可以统统打出去,等于一把微型冲锋枪。”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到底是德国造的。”

若干年后,刘孝北回忆起当时的心态,打了一个很恰当的比方,就象一位丈夫,妻子忽然被老板派往一个遥远的城市出差,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丈夫将有十几天独守空房,很自然地就动起了采野花的念头。

从地理上来划分,太湖分为东西两大水域,九尾山就在东西的交界处。传说神仙太上老君的坐骑逃下凡间,变成一条九尾狐,祸害百姓,太上老君亲自下凡降服了它,因它作恶多端,罚它变成一座山岛,立在湖中,任凭风吹雨打,于是这座无名岛便叫九尾山。

这是一座贫瘠的荒岛,除了岩石就是寸草不生的砂地,连野兔都不能生存,因此尽管离刁炳常的麻头岛很近,那些土匪却很少光顾,这里实在没有吸引他们的东西。对鱼老万来说,却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所,凭着一双巧手,很快搭起了一间茅屋,房顶上铺上了厚厚的稻草,能遮风挡雨。屋里搭起了灶台,那只猪头就挂在灶台的墙上,白天他下湖打渔,吃不完的鱼就晒成鱼干。

他曾悄悄返回过齐家村,与秦寡妇干完那事以后,带回来一袋粮食和一坛烧酒,够他吃一个月的。秦寡妇告诉他,去过苏州的村民带来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说国民党青年军二零二师进驻苏州,缴了日本兵的械,青天白日旗重新飘扬起来了,杀死鬼子兵的事,或许已经无人过问了,可鱼老万还是不放心,到底杀了一个人啊,还是一个鬼子兵,他决定在九尾山多留些日子,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知怎么搞的,看见那只呲牙裂嘴的猪头,鱼老万就想起了被他砍头的鬼子兵,好几次做梦,梦见那个无头的鬼子兵从土里爬出来,到处寻找自己的头,居然找到他这里来了,敲响了他的房门……

嘭嘭嘭!轻轻的敲门声,鱼老万从梦中惊醒过来,煤油灯还亮着,一闪一闪地照着这间小茅屋,嘭嘭嘭,敲门声依旧,鱼老万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道鬼子兵真的找上门来了?!

他竖起耳朵倾听,门外还有说话的声音,不是日本话,是中国话。

“……大概没有人。”

“不会的,里面还有灯光呢。”

“老乡,老乡,”一个亲切和蔼的声音,“我们是新四军太湖支队的,行船路过,想借宝地暂避风雨,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门外是刘孝北一行三人,是包五塔想出冒充新四军,他知道太湖一带的老百姓看见鬼子兵就怕,看见土匪就恨,看见国民党的军队就躲,唯有新四军是受欢迎的。凭心而论,共产党军队的群众政策还是很成功的,不管正规的新四军还是非正规的游击队,极少有扰民事件发生。

果然,包五塔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茅屋的门缓缓地打开了,露出鱼老万半信半疑的脸。

湖面上风雨交加,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屋顶茅草上,小屋里却透着融融的暖意,炉灶里生起了火,三个人脱下湿衣服烘烤,鱼老万煮了一锅粥,蒸了半条青鱼,还拿出烧酒来招待他们,刘孝北拿出从上海带来的两听牛肉罐头,包五塔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都是美国货,让抽惯了烟袋的鱼老万新奇不已。

大家边吃边聊,刘孝北说他们有一船货要运到长兴县城去,夜里遭遇风雨大浪,临时停靠九尾山,鱼老万说了自己杀死鬼子兵的事,引来一阵惊奇。太湖里的土匪也曾跟日本人交锋过,不过是小规模的冲突,毕竟心虚,放几枪掉头就跑,从来没有击毙过一名日本兵。当警长的刘孝北更不用说了,遇见日本宪兵,要点头哈腰喊一声“太君”。眼前这个小渔村里的农民,第一次面对面就砍死了一名鬼子兵,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二天一早,湖面恢复了风平浪静,太阳从云隙里钻出来,往湖面撒下一片金黄,看来是个好天气。告别了鱼老万和小茅屋,三人打算返回船上,继续行程,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看!那边有一条船!”包五塔先叫起来,果然,南面有一条船正朝九尾山驶来。

“太湖上船来船往的,有啥大惊小怪?”唐明不以为然。

包五塔却摇了摇头,指着对面一座隐约的岛影说:“那边是麻头岛,是刁炳常的老窝,船就是从那个方向开来的。如果没有猜错,船上肯定有刁炳常的手下弟兄!”

刘孝北忙说:“现在我们还不能走,免得跟它碰面,等它过去以后,再走也不迟。”

于是他们耐心地等起来,过了有一支烟的工夫,那条船越驶越近,已经能看清楚它的轮廓了:这是一条单桅帆船,比乌篷船略大,船帆却大得多,有风的时候,这种船的航速是很快的。包五塔注视了一会儿,又叫起来:“奇怪啊!你们看,它到现在也没有转舵,难道真是朝这里来的?”

刘孝北马上让包五塔把鱼老万叫来看,鱼老万说:“前几天,倒是来过一条土匪的船,不是来打劫我的,而是讨鱼,要二十斤重的大乌青烧鲃肺汤吃(注:用青鱼内脏熬的汤,系苏州名菜),还丢给了我几个铜板算是鱼钱。莫非又是来……”

眼看那条船越来越近,容不得再犹豫了,刘孝北他们迅速上船,由鱼老万带路,贴着九尾山的崖岸划去,崖岸下面有一条狭窄的汊港,把船一直开进去,几乎要撞上岩石的时候,却赫然出现一个洞口。

鱼老万嘱咐他们卸下帆船的双桅杆,船才得以驶入洞口,里面却豁然开朗起来,光是洞外透进来的光亮所照见的地方,就有一个篮球场大,鱼老万的乌篷船就停在里面。

“奇怪吧?”鱼老万笑呵呵地说,“其实太湖里很多岛上都有这样天然的水洞,风刮不着,雨淋不进,简直是一座天生的船库!”

说完,鱼老万又说,“你们就安安心心待在这里吧,等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回来叫你们。”

“等一等!”刘孝北叫起来,和颜悦色地说,“来的是土匪,既不知道他们的来意,又不知道他们来了几个,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还是派一个人保护你吧。”

说着,刘孝北朝包五塔递了一个眼色,包五塔心领神会,不能给鱼老万单独与土匪接触的机会,以防他把他们连人带船出卖给土匪。虽然鱼老万不知道船上载的是武器,但他应该估计得出是贵重物品,人心隔肚皮,还是谨慎为妙。

鱼老万没有领会刘孝北的用意,爽快地说,“好啊,抓紧时间快走吧。”

“我去!”唐明抢在包五塔前面举起了手,刘孝北犹豫了一下,看看包五塔,包五塔马上说:“你经验不足,还是留在船上,让我去。”

“包大哥,经验不是天生的,是实打实练出来的!”唐明态度很坚决,亮出插在腰里的那支德国造快慢机。

鱼老万和唐明沿着洞里水浅的地方趟水上了岸,返回那间小茅屋,灶台边有一大堆烧火用的茅草和木柴,唐明就躲在草堆后,透过草丛的缝隙,看见墙上挂着一只猪头,猪耳朵耷拉着,一根根猪毛清晰可见,脖子的割裂处已经长出一簇簇发霉的绿毛,猪的眼睛微微睁着,好象在盯着唐明,猪嘴巴一直开到猪耳朵边,容易产生一种它在朝你笑的错觉……

“笑……还笑……明天就把你吃掉!”唐明狠狠瞪了猪头一眼,用骂来掩饰着心虚。

哐的一声,门被一脚踢开,闯进来一高一瘦两个人,高的满脸横肉,腰里插着驳壳枪,瘦的眼光很凶,背着一支中正式步枪,鱼老万岂敢怠慢,笑脸相迎,“唷!两位大爷,又光临我的破屋啦?”

“少他妈罗嗦,拿一条最大的乌青来,少于二十斤大爷我可不给钱!”高的嚷。

“对不起,昨天天气不好,我没下湖,唯一的一条青鱼,被我蒸掉一半吃了,还剩另一半,如果两位大爷不嫌弃,就算是送的……”

“放你娘的屁!老子划了那么长时间的船,就拿半条鱼?不行!拿不出鱼来,你马上下湖给我去捕,捕到了为止!”

鱼老万只能赔着笑脸,心里骂了不止一百遍“我操你老娘!”

“我们不会白吃你的鱼,给你透露一条内部消息:刁司令家的老爷子被小猫山的赖安抢走了,成了人家的肉票,刁司令很恼火,也抢了他的女人,太湖上的风平浪静算是到头了,我劝你趁早躲远一点,免得子弹没长眼睛伤了你……”

瘦的一边说着,一边朝屋里东张西望,鱼老万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嘴里说:“谢谢这位爷的提醒,我这就收拾收拾,离开九尾山……”

“别挡着我!”瘦的把鱼老万推开,一眼就看见角落里有个大水缸,还以为里面养着鱼,揭开盖子一看,却是满满一缸清水。

“这是下雨接的水,用来洗脸、喝的。”鱼老万解释。

瘦的目光掠过水缸,落在后面墙壁的缝隙里,“咦!这是什么?”他用两个手指一夹,夹出一个空的香烟壳子来,正是包五塔抽的那包骆驼牌,抽光了往水缸后面随手一扔。

“这可是外国烟,你抽这个烟?”瘦的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鱼老万,鱼老万急中生智,忙应道,“是啊是啊,我用两条鲢鱼在二仙镇上换的,尝个新鲜。”

鱼老万的背上已被汗水湿透,躲在草堆里的唐明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快慢机,大机头早已张开,处在待射状态。这时候,他觉得有一样冰冰凉、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脖子后面一滑而过,他用眼角一扫,妈呀!竟是一条花蛇,它一直趴在草丛里,对唐明这个后来客似乎有些不满,打算赶他走。唐明从小怕蛇,现在的神经正处在高度紧张,他“哇!”一声惊叫起来,人从草堆里蹦了起来,把高的瘦的吓了一跳,高的下意识去摸腰里的驳壳枪……

说时迟那时快,唐明的手指扣动了扳击——

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的手指一直没松开,二十发子弹一颗没剩,全部倾泻出去。

应该说,第一次实弹射击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高的身中六弹,瘦的身中八弹,墙上、门上各中两弹,还有鱼老万,肩膀上中了一弹,最后一颗是臭弹,没打响。

枪声传得很远,躲在水洞里的刘孝北和包五塔听得真切,急忙扑出水洞,驰援小茅屋,屋内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地上横着两具尸体,鱼老万捂着肩膀倒在地上呻吟,唐明象一支蜡烛插在地上一动不动,手里攥着打空的快慢机。

一个时辰后,运枪船离开了九尾山,后面拖着鱼老万的乌篷船。

埋掉两名土匪的尸体,把他们的船拖进水洞,刘孝北还是不放心,刁炳常发现手下连人带船失踪,马上会在太湖上大肆搜捕,前往小猫山的水路一定被封锁,因此,继续在太湖上行船已属不明智,最好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头,九尾山不宜久留。

鱼老万忍着疼痛告诉他,“去齐家村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很安全……”

鱼老万的伤不算太重,由于射击距离近,子弹穿透了肩膀,打到墙上去了,肩膀上留下前后两个血窟窿。包五塔常年打仗,处理这类枪伤驾轻就熟,他拿来急救包,敷上消炎药粉,用止血绷带把伤口包扎起来,最好再打一针抗菌素,但在当时,一支抗菌素的价格是以金条来计算的,绝对是奢望,因此只能靠鱼老万自身的抵抗力了。

靠近齐家村的时候,刘孝北发现村东口有一大片芦苇滩,芦苇有两米多高,密密麻麻排列着,方圆足有几十亩地的面积,船隐藏在这里,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刘孝北稍作思考,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把三箱武器从船舱里搬出来,用防水油布裹好,分两包沉入芦苇滩的泥塘里,砍掉周围的芦苇作为记号,因为这些枪支加起来足有五、六百斤重,既不能带走,留在船上又怕不安全,沉入泥塘是最保险的方案。

鱼老万带他们去的地方就在卧龙岗,齐家祖坟旁边那间看坟人住的小木屋。

齐家祖坟又称“齐氏墓园”,方圆几百里地,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修得这样气派的群墓,它建在卧龙岗的山顶,周围移栽了参天的松柏,外有石牌坊,一对石马和一对镇墓石兽遥相呼应,中间有一条砖砌的墓道,除了大小不一的十余座墓碑,还有一些空的墓穴,是为子孙后代准备的。齐家早在清朝就捐了官,其中有道光皇帝御封的诰命夫人,编入县志。齐耘堂夫妇的墓修得并不大,碑上刻着“耘堂公”三个字,这是齐家兄弟立的碑。

看坟人的职责是日夜巡视墓园,防止有人偷伐坟树,甚至盗墓,但是,齐家的势力在太湖一带无人不知,刁炳常的前辈、老土匪头子孙太保和齐耘堂是换帖子的拜把兄弟,刁炳常与齐家兄弟皆以兄妹相称,土匪在太湖一带烧杀抢掠,唯独不来骚扰齐家村,所以,没有哪个盗贼敢打齐家祖坟的主意。最后一个派到这里的看坟人是一个老鳏夫,他死以后,就再也没有派人来,小木屋就这样废弃了,周围荒草丛生。

现在,荒废的小木屋住进了四位“房客”,鱼老万放在这里养伤,刘孝北的意思是,鱼老万是因他们而受伤,理应照顾他,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连枪支的数量和埋藏地点都一清二楚,在这次任务完成前,鱼老万决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

刘孝北让包五塔和唐明留在卧龙岗,他独自返回苏州去打电话给马局长,请示该怎么办。

包五塔说:“刘兄,还是我去吧,你给马局长打电话有什么用?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想好了,我走陆路绕过太湖,长兴县一带也是赖司令的地盘,我一定能在县城里找到自己的弟兄,让他们速去给赖司令报信,让他派一支小分队给我,把武器从泥塘里挖出来……”

但是刘孝北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包贤弟……”用这种称呼,听起来已经亲如兄弟了。“你的计划是好,但这样一段行程至少要三、四天,夜长梦多!齐家村在刁炳常的势力范围内,危险无处不在,你熟悉地形,万一出了状况,你最有能力应变。”

包五塔还想争辩,刘孝北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时间紧迫,不要再争论了,就这样吧!”

黄昏时分,刘孝北出发了,临行前他再三关照,小木屋里不能生火做饭,卧龙岗离村子很近,山上一冒烟,村民会发现的。另外,晚上不能三个人同时睡,需轮流值守,以防不测。

刘孝北走后的第一个夜晚,格外晴朗,月亮大又圆,堪比中秋节那轮明月,卧龙岗的“齐氏墓园”静静地偃卧在月光下面,一块块花岗石的墓碑上现出一片银白。

包五塔睡着不久,就被唐明摇醒了,他睁开眼睛望着面带惊惶的唐明,问:“什么事?”

“包哥,这么晚了,你说会不会有人来上坟?”

包五塔觉得好笑,“深更半夜的,谁敢来上坟?除非是鬼上坟!”

“包哥你听我说,墓园里有一张石头供桌,我看见有个人影坐在石桌上,脸朝着一块墓碑……”

包五塔一骨碌爬起来,“你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唐明肯定地摇头,“不信,我带你去看。”

山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长满野草,趴下来俯瞰墓园,是绝好的地形,这里距离石头供桌大概有二十码的距离,天空有一块乌云把月亮遮没了,待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重新投射下来,周围的景物逐渐清晰,石桌上根本没有人影。

“奇怪耶!”唐明挠了挠头,“我刚才明明……”

“你会不会把哪一棵树的树影当成人影了?”包五塔好心地问他,唐明却有些不高兴,“你仔细看看,石桌旁边有树影吗?”

话音刚落,唐明就觉得自己的手背被狠狠掐了一下,“快看!”包五塔低声吼起来,在石头供桌的旁边,果真冒出一个人影来,就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没等唐明和包五塔看明白,那人影倏的一下,竟变成了两个!

唐明和包五塔就觉得头皮发麻,脖颈后面象被一桶凉水浇灌下来。

静谧中,清脆的叭嗒一声,那是包五塔扳开了快慢机的大机头发出的声音。

唐明赶紧摁住他的手,低声说:“包哥,你发昏了吗?怎么能开枪!”

包五塔被他提醒了,楞了片刻,象是自言自语:“对啊,要真是鬼,也不怕我开枪的。”

说话的工夫,对面两条人影已经沿着石砌的墓道,飘飘忽忽地远去了。

当夜,鱼老万被伤口疼醒过来,听唐明说了墓园鬼影的事,伤口顿时不疼了,说起一段往事来——

二十年前,齐家村大地主齐耘堂听了一位风水先生的话,说卧龙岗地下有一条龙脉,若在这里做坟,子孙定会发达,于是决定把祖宗三代的坟都迁到这里来,为了造这座新坟,特意从浙江青田请来两位石匠,用的石料也是从宜兴运来的,吃住都在山上,整整弄了大半年,才把墓园造好,然后发了工钱,把石匠打发走了,可是没过多久,村东头的湖面上漂来两具死尸,就是那两位石匠,被人用枪打死啦。于是村里众说纷纭,有的说,石匠在回家的路上被土匪打劫了,也有的说,杀石匠的幕后主使就是齐耘堂,当初造坟的时候,齐家大宅的仆人出动了几十个,把整座卧龙岗封了起来,不让外人进,齐耘堂一定在山上修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想杀人灭口。

见两人聚精会神,鱼老万接着又说,“你们看到的那两条黑影,说不定就是那两个石匠的冤鬼,他们阴魂不散,回来找齐耘堂算帐,刨他的坟……”

第二天早晨,曙光从枝叶间透射下来,唐明和包五塔回到那张石头供桌旁,仔细查看了一番,石桌前大概一米左右,就是那块“耘堂公”的墓碑,难道真是两位石匠的冤魂找上门来??唐明有些半信半疑,拉了拉包五塔,“包哥,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包五塔恢复了精神,骂骂咧咧道,“如果我是石匠的鬼魂,一定把老地主的墓凿开,啃他的尸骨吃!”说着,他抬起大脚,朝那块墓碑狠狠踢了一下。

“包哥,我们回去吧。”唐明拽住包五塔,欲往回走,包五塔却立住不动了,嘴里发出一声嘟哝,“奇怪,刚才我踢的时候,碑座好象在动……”

那是一块用花岗岩雕凿出来的碑座,约四尺多长,半尺多宽,正中嵌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两端雕刻着精细的水波花纹,包五塔和唐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起骑到碑座上,使劲推那块石碑,果然它朝后移动了约一尺的距离,两人这才看清楚,原来碑座不是用整块石头雕凿成的,中间能移动的一段是用石榫镶合而成的,做得天衣无缝,这本是制作木器家具的工艺,居然用在一块既不能削、也不能刨的石头上,不能不让人赞叹石匠的巧手。

伪装的碑座被推开以后,,出现一块青石板,板上铸着两枚铁环。包五塔和唐明各拉住一枚铁环,一道使劲,一百多斤的青石板被提了起来,下面出现了一个长方形洞穴,仔细一看,是几格石砌的台阶,齐氏墓园暗中修造了这样一间地窖,难怪齐耘堂要杀石匠灭口。

顺着台阶,两人进入了地窖,四面的墙壁和地面都用大块的石头砌成,也可以说是一间石屋。一股霉气扑鼻而来,霉气里隐约夹着一股檀香木燃烧后发出的香味,从这股尚未散尽的香味来判断,昨晚有人来过这里,为驱除霉气特意燃烧了一节檀香,那两个突然冒出的“鬼影”,估计就是齐耘堂的两个儿子——齐家兄弟。

石头屋里,摆着几个硕大的樟木箱子,没费多大劲,包五塔用小洋刀撬开箱子上挂的铜锁,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有瓷器,花瓶、笔筒、笔洗,有青瓷、彩瓷和素瓷,一看就是古董,每一件都装在独立的锦盒中。在一只镶有象牙的红木拜盒里,放着几张土地权状,盖有江苏省地政局和吴江县县政府的鲜红大印,包五塔知道这是地契。下面还有一叠印有西文字母、花花绿绿的纸,他就不认识了,印刷十分精美,用的是当时最好的重磅道林纸,唐明告诉包五塔,这些都是外国公司的股票。

当时在农村,没有完善的银行保管系统,地主老财们通常采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来储藏他们的财富,虽然齐家大宅有深院高墙,还跟太湖里的土匪有世交,然而树大招风,齐耘堂要为祖上留下的家业多多考虑,在完成了齐氏墓园这个庞大的工程后,他长长松了口气,两腿一伸,去见老祖宗了,恐怕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间隐蔽极好的地窖,会被两个第一次来到卧龙岗的异乡人发现,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

箱底有一只马占山牌饼干的铁皮盒子,是最大号的,包五塔提起它的时候就觉得异常沉重,里面装的肯定不是饼干。打开一看,乖乖!满满的一盒俗称“大黄鱼”的金条,都是十两重(按十六两旧衡制,,当时的十两相当于现在的六两二钱半),清点下来一共四十根。

整整二十五斤的金子摆在那里,散发出诱人的光泽,照亮了黑暗的石屋,也照亮了包五塔与唐明的心中那块最阴暗的地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仅用眼神,彼此就完成了交流,达成了默契。

石屋内的一切,包括青石板和碑座,皆恢复原状,只取走那盒金条,这样等到齐家兄弟发现金条不翼而飞,估计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后了,到那时候,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

两人约定,待完成运枪任务以后,各自找一个借口,包五塔离开小猫山的土匪窝,唐明离开警察局,一同回到这里,取走金条,然后各奔东西,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紧挨着墓园,有一片小树林,树林虽然不大,也没有墓园里那样参天的松柏,大都是桂花树、槐树和银杏树,很茂密,也很安全。两人挖了一个坑,把装金条的铁盒子埋了下去,怀着兴奋和激动,他们把坑挖得很深,流了很多汗却不知疲惫,包五塔的铁锹从土里翻出一件东西,是一块椭圆形木牌,正面刻着一位挥剑的道士,反面刻着万字图案,还是挺新的。

唐明拿过一看,说:“好象是道观里的神符吧,挂在家里避邪用的,怎么会埋在土里?”

包五塔随手把它扔了出去,打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弹落在地。

两人回到看坟人住的小屋时,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屋子里除了鱼老万,居然还有一个人。他阴沉着脸,望着兴冲冲走进来的包五塔和唐明,劈头就问:“你们上哪儿去了?”

包五塔和唐明全楞住了,因为那人就是刘孝北,他不是去苏州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刘孝北说:“去苏州的路上,我的右眼皮跳得厉害,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右眼皮跳了肯定要出事,我很担心你们,所以就回来了,听说你们昨晚遇见两个鬼,真的吗?”

包五塔和唐明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说,“没有啦!是我们看花了眼,误把两棵树的树影当成了人影……”

“刚才我们特意去查看了一遍,真的什么也没有,守着那么多的坟,难免心里发怵,会胡思乱想……”

两人轻描淡写,不想让刘孝北关注这件事,巴不得他快走。

刘孝北说:“你们没事就好,可我对那批货还是不太放心,我们去芦苇滩看一下吧。”

三个人来到那片芦苇滩里,两条船还在,然而,刘孝北的预言不幸被言中,沉入泥塘的两大包武器,轻机枪和掷弹筒的这包还在,驳壳枪、三八式步枪和弹药的那包竟然不翼而飞,三个人在芦苇滩里找了整整一上午,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那包东西确实没了,丢了!

三个人失魂落魄回到小木屋,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枪支的丢失,使这次运枪任务失去了继续执行的意义,必须把它们找回来,否则到了小猫山也难以交差。

“枪丢了?”鱼老万也觉得不可思议,“莫非你们埋枪的时候,被外人发现了?”

包五塔摇摇头,肯定地说,“当时负责警戒的是我,我敢用脑袋担保,芦苇滩里没有外人,就我们四个!”

四个人一齐陷入了沉思,挖空心思,设想着各种可能性。

“你们两个——”刘孝北用犀利的目光盯住唐明和包五塔,“一大早出去,到底在干什么?”

唐明心头一沉,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刘孝北竟然怀疑枪支的丢失与他们有关。

包五塔说:“刘兄,你怀疑我们偷枪?这真是天方夜谭!你是不是疯了?”

刘孝北掏出快慢机,枪口对准了他:“作为运枪小队的负责人,我要对局座、对赖司令、对这批枪负责,还要对你们两个负责,一旦发现有内鬼,就地正法!”

咔嗒一声,随着大机头的扳开,证实了刘孝北不是开玩笑。

包五塔张口结舌,他没有勇气扑上去夺枪,倒不是怕子弹,而是怕一旦如此,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刘哥……”唐明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你冤枉我们了,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情?这跟挖自家的祖坟有什么区别?会遭天打雷劈的!”

见刘孝北仍然满脸怀疑,唐明又说:“我们是做了一件事情,可跟枪没有关系……”

唐明偷偷瞟了包五塔一眼,包五塔用凶凶的目光瞪着自己,唐明知道,他一定在骂自己,可唐明顾不上了,在这种关键时候,证明自己的清白比保住那一箱金条来得重要!

于是,唐明把发现地窖的经过讲了一遍,刘孝北听着,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包大哥他说,二两金子可以买一支快慢机,这样算下来,那箱金条足够装备一支手枪中队,他打算把金条献给赖司令,为打败刁炳常、称霸太湖,作一份贡献!”

唐明毕竟心虚,撒谎的时候脸胀得通红,心跳得厉害。

包五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财缘就此终结了。

“金条埋在哪儿?”刘孝北问。

“就在墓园后面的小树林……”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怪怪的声音从某人的喉咙里发出来,象一声哀鸣,不是包五塔发出的,而是鱼老万。三个人奇怪地望着他,就见鱼老万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地问:“你们挖了小树林的土?”

唐明点点头,“怎么啦?”

鱼老万又问:“有没有挖出什么东西?”

唐明摇摇头,包五塔说:“我挖到一块木牌,上面有个拿剑的道士,被我扔掉了。”

鱼老万一屁股跌坐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淌下来,语不成声地说,“完了……你们闯下大祸了……无头鬼爬出来了……”

齐家村一带没有庙,只有一座白云观,离村子三里地,去年太湖一带大旱,连着半个多月没有下一滴雨,村民们杀猪祈雨,请道士做法事,到了第三天果然天降暴雨,缓解了旱情,因此白云观在村民的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秦寡妇特意从道士那里求来一块神符牌,据说可以镇鬼压邪,特意插在埋鬼子兵的地方,没想到被两个埋金子的冒失鬼翻了出来。

“那包武器肯定是这个无头鬼拿的!”鱼老万说。

“他拿武器做什么?”刘孝北嘲笑地反问,“战争已经结束了,他还想扛枪去打仗?他没脑袋、没眼睛,怎么瞄准?”

“他只想找回他的头,只有尸身全了才可以转世投胎。他拿我们的枪,是要我们帮他找头,用来交换!”

湖面上,鱼老万凭着记忆,指出了几天前扔头的那片水域,四个人分成两组,包五塔和刘孝北在运枪船上,唐明和鱼老万在乌篷船上,开始了各自的打捞,两条船相隔约有几十丈,一旦谁有了收获,顺着风扯开嗓子一喊,对面就可以听到。

一个是千里迢迢来异国他乡作战的鬼子兵,另一方是执行运枪任务的伪警察和土匪,彼此不曾见面,如今却在茫茫无际的太湖上,做起一桩跨越阴阳两界的“交易”,实在叫人感慨世事无常。

打捞一直忙到黄昏,没有收获,倒是打捞上来不少鱼,有鲫鱼、乌青、鲢鱼,还有太湖特产银鱼,它的大小跟人的小拇指差不多,通身雪白,味极鲜美,银鱼炒蛋是太湖一带饭庄酒家的看家菜。

包五塔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鱼全部放回水里,倒不是发善心,而是肚子里憋着一股火,因为那些黄灿灿的金条没了!

他把渔网又撒了出去,嘴里嘟哝着:“老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是英雄,居然跑到太湖里当渔民捞死人头,小猫山那班弟兄们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

他想到了刘孝北,两人一个在船首一个在船尾,各撒各的网,以期提高工作效率,他往船首张望了一下,却不见刘孝北的人影,咦, 这家伙怎么不见了?不会被大鱼叼走吧?那才好呢!

想着,他开始收网,收到一半的时候,猛然觉得背后就象被一把烧红的烙铁穿透一样,火辣辣的疼痛,来不及叫喊,忽然发现自己的胸膛里竟然长出一节东西来!

那是一把刺刀,三八式步枪专用的刺刀,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淌在船的甲板上,包五塔勉强转过身,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凶手——就是刘孝北。

“你……你……”包五塔想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惜除了一个“你”字再也说不出来了。

望着亲如兄弟的战友,刘孝北的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微笑。

“你真以为鱼老万砍死过一个鬼子兵?哼,鬼才信!那只是他在吹嘘罢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无头鬼,失踪的武器是我拿的,被我藏在另外一个地方了。至于你和唐明埋藏的那箱金条,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但我相信你们,等我把两包武器卖掉,再挖出那箱金条,远走高飞,舒舒服服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呵呵呵!”

包五塔的脸色惨白,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被气的,他伸出手,朝前扑去,想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哪怕打一拳也好,刘孝北轻轻闪过,抬起右脚狠狠踢在包五塔的腰上,包五塔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栽进了湖里,在水面上挣扎了几下,就沉了下去,暗黄色的湖水泛起一阵血泡,很快就把它吞噬了。

刘孝北绕过船舱,朝前面那条乌篷船看了一下,鱼老万和唐明还在辛勤地撒网打捞,他已经想好了,如何解释包五塔的死,包括下一步的行动,今天晚上他会杀掉这两个人,就万事大吉了。

赖安与刁炳常,两股太湖匪帮的决战一触即发,虽然这批武器只是日本人的剩余物资,远远比不上国军的美式装备,但对土匪来说,绝对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况且刁炳常已经知道有这么一艘运枪船了,他一定乐意与刘孝北做成这笔交易。试想一下,如果武器落在赖安手里,火力大大增强,刁炳常的弟兄们会付出更惨重的伤亡,光冲这一点,也得把这批武器买下来。

收了一半的渔网还挂在船舷上,刘孝北就把它整个收了上来,透过网眼,里面网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他揭开网,把那几条鱼抓起来,重新扔进湖里,除了鱼之外,还有一簇烂兮兮的水草,裹着一颗黑乎乎的圆物,上面盖着一片布做的东西,刘孝北终于认出来,那是一顶鬼子兵戴的军帽,军帽下面会是什么呢?——

人头!一颗人头!

刘孝北吓得连连后退,脚后根碰到了船橹,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由于视线放低了,看得更清楚了——帽檐的下面,确实是一颗脑袋,已经严重腐烂,面容难以辨认,散发着一股恶臭,湖水从腐烂的眼框里不停往外冒,还有一条银鱼钻出来,掉在甲板上扑腾……

刘孝北定了定神,看了看那边的乌篷船,思考了约一分钟,决定把这颗鬼子兵的头扔回太湖里,它的出现,只能证明鱼老万确实杀死过一名鬼子兵,至于无头鬼寻头,那绝对是天方夜谭,他是无神论者,什么鬼不鬼的,鬼只在人的内心世界存在,叫“心里有鬼”。

把头往水里扔的时候,刘孝北忽然心里一动,把那顶军帽揭了下来,展开一看,帽子内壁用针线绣着几个字,后面三个字是“五十郎”,一定是名字,前面的姓实在看不清了,帽子还是湿的,他把水绞干,把它挂在裤腰上,留下来作为纪念。

“……当时我在船头,老包在船尾,老包收第三网的时候,就听通的一声,水里飞起来一条很大的鱼,跟人差不多大,落在甲板上,我仔细一看,不是鱼,是一个人,一个没头的鬼子兵!就见他用双手抓住了老包,老包平时很有力气,可在那无头的鬼子兵面前,好象一个没有力气的小孩,被他拖着跳下水去了,我从船头跑到船尾,扒着船舷探身一看,鬼子兵和老包都不见了,湖面上只有一串水泡咕嘟咕嘟从水底冒上来……”

九尾山的小茅屋里,刘孝北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包五塔之死的经过,听得鱼老万和唐明睁大眼睛,连气都不敢喘,见两人一副傻模傻样,刘孝北肚里暗暗发笑,脸上仍然装得惊恐万状,喃喃地说,“看来真的有无头鬼啊!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鱼老万的心里也在念叨,“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杀那个鬼子兵了,宁愿让他来杀我……”

“怎么办?”唐明的心里也在念叨,“早知道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拿那箱金条了,唉,真是倒霉,看来我这人命中注定一辈子交不了财运。好不容易拿了几根金条,却挖出一个无头鬼来……”

当晚,三个人睡在小茅屋里,鱼老万用稻草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两层,三个人和衣而卧,谁也睡不着,各自想着心事。

刘孝北打算在午夜动手,装满子弹的快慢机就插在腰里,先朝熟睡的唐明射击,等到鱼老万被枪声惊醒的时候,只须掉转枪口,朝他扣动扳击就行了,顶多六七发子弹,就把他们打发了。

跟刁炳常谈生意的时候,如何开价?刘孝北已经想好了,决定以低于市场价来抛售,快速回笼资金,当然也不是清仓大贱卖,快慢机每把一两金子,三八大盖每支二两金子,轻机枪与掷弹筒每支三两金子,子弹随枪奉送,手榴弹和手雷买一赠一。

对了,还有埋藏在卧龙岗小树林里的那箱金条!

怪不得做军火交易的个个发横财,枪支就是金条,金钱意味着巴黎的奢华生活,美酒任他饮,美女任他玩,洋女人、日本女人、红磨坊、土耳其浴室、埃及的肚皮舞……

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对未来的生活憧憬之余,刘孝北忽然想到了马局长,当得知运枪船失踪的消息,他的沮丧、暴跳如雷,皆可想象。我的局座,你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到你忠实的属下会如此心狠手辣,杀了你的内侄和赖安的军需官,抢走武器去发财。哼哼,形势所迫,我不害你,迟早被你所害,先下手为强……

刘孝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他是被一股寒气惊醒的,寒气从冰冷的泥地下面冒上来,轻而易举透过稻草铺就的“床垫”,朝他的身体散发,刘孝北打了一个冷战,醒过来,头一个动作就是拔枪,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刘孝北自幼习武,练过少林拳,学过八卦掌,身手绝对顶呱呱,可是,当他跳起来的时候,却发现两边空空如也,鱼老万和唐明都不见了。

他朝周围扫视了一遍,的确,小茅屋里只剩他自己。

湖上刮来的夜风,吹过这座面积不大的荒岛,拍打着小茅屋的破门,噼啪作响。

刘孝北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午夜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下手是最佳时机,可他们到哪儿去了?

他想到了无头鬼,难道说,它追到九尾山来了?两个人都被它……

刘孝北马上否定了这种荒唐的想法。

鱼老万是第一个离开小茅屋的人,此时此刻,他正划着乌篷船前往那片水域,心里反复在说着:

“事情的起因在我,我是逃不掉它的纠缠的,即使我离开了太湖,逃到四川、山东去,无头鬼会不会去找秦寡妇的麻烦?它会不会一直在梦里纠缠我?要彻底地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鬼子兵的头打捞起来,还它一个全身,只有这样我的后半生才能睡踏实……”

静静躺在太湖水底的那颗头颅,对鱼老万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魔力,他半夜三更划船出湖,在皎洁的月光下,开始了打捞。

第二个离开小茅屋的是唐明。他躺着,听着刘孝北的鼾声,唐明读过福尔摩斯探案,他把从昨夜到今晚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之事用推理的方式梳理了一遍,整理出两个版本。

甲版本:无头鬼确实存在,那么一切都说得过去。

乙版本:不是无头**祟,而是内鬼在捣乱。他和包五塔自从上了卧龙岗,就一直在一起,那包枪支的丢失跟他们肯定没有关系。至于鱼老万,他有枪伤,无论如何也不能从泥塘里拖走一包沉重的武器,那么剩下来的,就是刘孝北了。他独自去苏州,又半途返回,理由居然是“右眼皮跳个不停”。如果偷枪贼就是他,那末,包五塔的落水必定与他有关,说不定是他杀害了包大哥,凶手就是他!

想着,唐明打了一个寒战,凶手就躺在自己身边,还能闻到他的鼻息。

他的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我,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先下手为强!

望着熟睡的刘孝北,唐明又犹豫了,杀死刘孝北,此刻正是好时机,可万一他是无辜的呢?他是我的长官,还是姑父的亲信,他能做出这种叛逆的事情吗?

银色的月光从屋外透进来,照在灶台的墙上,那只发霉的烂猪头还挂在那里,挂猪头的绳子发黑,微风一吹,轻轻转动,猪头随之转动起来,唐明觉得那双猪眼睛转来转去一直在盯着自己……

午夜十二点五十分,刘孝北端着扳开机头的快慢机,离开小茅屋,沿着周围搜索起来,试图找到失踪的鱼老万和唐明。他怀疑自己在某个环节上出了漏洞,被他们察觉了,所以他们躲起来了,决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九尾山,除掉他们!

当他的脚踩在一块松软的泥土上,他觉得纳闷,这片土怎么这么软?按理说岛上都是坚硬的砂土,不会……

没等他想明白,轰隆一声,薄薄的土层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塌陷下去,刘孝北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摔得人事不省。

月亮隐到一块乌云背后去了,漆黑的夜空和湖面连成黑沉沉的一片,九尾山以北、麻头岛岛以南约二十里的一片水域,停着一条乌篷船,鱼老万不顾肩膀的伤痛,已经连续打捞了一个钟头,捞了二十几网,除了鱼之外,毫无收获。

该死!那个头到底在哪里?

他打算换一块水域,于是往南面划去,划着划着,忽然停住了,鱼老万久居太湖,练就了一双“湖里眼”,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看清楚水面上的状况。

就在前面十来丈的地方,有一条小舢板,当地人称之“小划子”,最多只能载两个人,沿湖一带的妇女孩子下湖捞藕采菱才会撑的,深更半夜的,谁会撑着这种小船跑到湖中心来,胆子倒不小。

鱼老万把船橹搁到轴上,使劲摇了几下,和那只小划子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小划子上站着一个人影,估计是个男人,他正在做着一件在鱼老万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撒网、捕捞,深更半夜的,他在这里打渔?但他的动作明显生疏,一看就不是渔民。

乌篷船渐渐靠了上去,鱼老万朝他喊:“喂!你——在干吗?你是齐家村的吗?”

那人低着头在捞网,背对鱼老万,根本不予理睬,按理说,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安静的湖面,身后的喊声应该听得见,可他好象没长耳朵。

鱼老万有些生气,故意把船靠上去,用乌篷船的船头撞了一下那只小划子,那家伙终于感觉到了,转过身来——

他穿着一件沾满了泥土的黄色军装,肩膀和衣领上有干涸的血迹,脖子上是平的,没有脑袋。

鱼老万碰上的,就是在秦寡妇家的小院里被他砍头的鬼子兵,幸亏包五塔和唐明挖出了那块道士的神符,他才得以从土里爬出来。

尽管没有头,他依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最要紧的部位——头,正安静地躺在太湖的某一片水底,向主人发出召唤。于是他偷了一条农家的小划子,前来打捞。鬼子兵信佛教的比较多,一些队伍里还有随军和尚,他们坚信如果脑袋掉了,灵魂就无法升天,所以一定要寻回脑袋,给自己一个全尸,才能死得踏实点。

这家伙对自己脑袋所处的方位感觉非常准确,才会和鱼老万不期而遇。

“啊!”鱼老万发出一声惊叫,往后退却,可忘了这是在船上,一个倒栽葱从船上翻了下去,象块石头一样砸在水面上,扑通一声巨响。

冰凉的湖水让鱼老万清醒了许多,他踩着水,把头浮出水面,要让一个太湖上的渔民淹死,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何况是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可是,鱼老万每次浮上来,都看见那个无头的鬼子兵站在小划子上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捏着一半浸在水里的渔网,鱼老万害怕了,急忙沉下去,换一个角度浮上来,无头鬼还是这样“看”着自己,就这样,一次次上下,鱼老万最终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浮上来了。

无头鬼一直“望”着鱼老万被平静的湖水吞噬,毫无所动,仿佛在观看一场乏味的表演,他继续劳作,把网捞上来,又是一无所获,再次撒网……

月亮摆脱乌云的纠缠,重新露出脸来,把皎洁的月光撒向宽阔的湖面,照着这个忙碌的鬼子兵,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撒网、收网、再撒网的动作,为的只是寻回自己的头。

刘孝北整整昏迷了十多分钟,才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坑里,难道这是捉野兽的陷阱?他有点摔糊涂了。

坑的面积不大,却很深,差不多有两米,比刘孝北整整高出一头,刘孝北跳起来,手扒住了坑沿,试图爬出去,却因为坑壁上无处可踩,摔了下来,他试了几次都功亏一篑,累得气喘嘘嘘,这时候,坑上面露出了一个人的脑袋。

唐明居高临下望着刘孝北,露出得意的笑,“姓刘的,别费劲了,坑是我特意为你挖的,就是要困住你这只吃人的老虎。”

刘孝北说:“唐明,你是不是疯了?你想造反吗?”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偷枪贼、还有杀死包大哥的凶手就是你!你就是无头鬼!”

刘孝北脑子转得飞快,莫非我杀包五塔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不可能!难道我从芦苇滩里拖出那包武器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也不可能!

嗯,仅仅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只要把他稳住,冷不防一枪干掉他,让他的尸体滚下坑来,我踩着他的尸体就可以爬出去了……

刘孝北装出一脸无辜,“小唐,你怎么可以无端怀疑我?我是你姑父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一个站街小巡警当上侦缉队的警长,他就是我的再生爹娘,我一辈子报答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去做背叛他的事情?请你无论如何相信我……”

他故意喋喋不休,分散唐明的注意力,手往身后摸,飞快地掏出快慢机,抬手就是一枪,唐明早有思想准备,脑袋朝后一缩,子弹打在坑沿上,打出一个小凹坑,泥土飞溅。

唐明再也不敢露头了,坑上面传来他的一阵冷笑,“刘孝北,你终于暴露了!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坑里吧,饿了,你就啃自己的肉,渴了,你就喝自己的血,过一个月我再来给你收尸吧!”

眼看错失了唯一的良机,刘孝北懊恼不已,情势急转直下,现在的他等于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唐明的话音又从上面传来:“我要回卧龙岗去,把那箱金条挖出来,谢谢你帮我杀掉了包五塔,这样我就可以独吞金条了,哈哈哈!”

笑声之后,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刘孝北险些六魂出窍,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啪的一下,一样很大的东西掉下坑来,刘孝北赶紧往旁边一闪,以免砸到自己,发现掉下来的居然是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唐明。

唐明面带惊惶,从地面猛地摔进两米深的坑里,没有摔断脖子就算是运气了,刘孝北可不会白白放弃送上门的机会,没等唐明爬起来,猛地骑在他身上,伸出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唐明的脖子,唐明的眼球渐渐凸出眼眶,因为缺氧,他极度难受,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刘孝北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就这样掐了足有一分半钟,确定他已经断气,才松开了手,唐明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吐出最后几个字,就象吐出一只嘴里含的糖球:

“它来了……”

刘孝北没听懂,也没有工夫去理解,他把唐明的尸体蜷缩起来,靠在坑壁上,就象一条棉被,然后踩在上面,手扒住坑沿,脚下使劲一蹬,半个身子就离开了坑。

就这样,他从“死亡之坑”里爬了出来。

他跌跌撞撞回到小茅屋,揭开水缸的盖子,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起来。

水面上,清楚地映着自己的身影,身影之后,还叠着一个“重影”……

咦?那是我吗?刘孝北有点纳闷,我怎么没脑袋?

他左思右想,觉得不对,扔下水瓢,回头一看,傻眼了,身后站着一个浑身沾满泥土的鬼子兵,没有头,被刀齐刷刷砍过的脖腔里面没有血,就象一口干枯的井眼,填满了泥土,它站着不动,呆呆地“看”着自己。

刘孝北拔出快慢机,抬手射出一梭子,哒哒哒!子弹如打在练拳击的沙袋上,毫无反应,鬼子兵象是被激活了,猛地扑上来,刘孝北发现它的力气大得惊人,被它按倒在灶台上,那双大手散发着浓烈的泥土气息,狠狠掐住了刘孝北的脖子,刘孝北刚经历过一场搏斗,十分疲惫,难以抵抗,他尝到了窒息的感觉,就觉得眼冒金星,内心充满了绝望。

“完了……完了……没想到……我绞尽脑汁……却栽在一个没头的鬼子兵手里……”

鬼子兵腾出一只手,撕开刘孝北的衣服,往他的腰后摸,刘孝北的窒息稍稍缓解,脑子里迸出一个念头:

“它撕我衣服干什么?想**我?不会吧,没听说过鬼强bao人……”

鬼子兵从他的腰后抓出一样东西来,是那顶尚未干透的军帽,刘孝北的脑子并没有因为缺氧而停顿,思路转得飞快——

军帽……头……它在寻头!

被我扔掉的头颅就是它的,它误把军帽当成了自己的头,它是嗅着军帽的气味找来的!

填满脖腔的泥土有所松动,爬出几个蚂蚁,一只蛄蝼、还有一条红须大蜈蚣……宠物店的昆虫好象都从里面爬出来了,刘孝北觉得恶心,他猛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往灶台后的墙上随手一抓,抓住了那只腌猪头的耳朵,狠狠一扯,那根烂绳子就断了,刘孝北把猪头当作武器,朝鬼子兵的脖腔猛砸过去,一下、两下、三下……蚂蚁、蛄蝼、红须大蜈蚣,都被他拍得稀巴烂,刘孝北还想多砸几下,猪头如同生了根,被脖腔牢牢吸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

掐住脖子的手松了,鬼子兵慢慢地离开了灶台,朝后退去,呈现在刘孝北面前的是一个人身猪首的怪物,由于刘孝北随手一砸,猪头是歪的,插在脖腔里,鬼子兵伸出手,把猪头扶正了,刹那间,原来微睁微闭的猪眼睛仿佛感染了灵气,一下子瞪得溜圆,骨碌碌转动起来,猪嘴巴也在动,发出一声类似猪的哼哼……

刘孝北目瞪口呆,吓得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它找到了自己的“头”?鬼子兵长了一个猪头?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猪头那种发霉发臭接近腐烂的感觉,与脖子的“需求”不谋而合吧!

鬼子兵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茅屋。

隔了很久,刘孝北才敢跨出茅屋,东张西望,鬼子兵不见了。

刘孝北想起鱼老万说的话,“缺了头,就不能转世投胎”,现在鬼子兵有了猪头,来世一定会做一头猪吧,嗯,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刘孝北把唐明的尸体掩埋了,纵火烧了小茅屋,驾驶着双桅帆船,离开九尾山,直奔齐家村。

他先从芦苇滩里取出一包武器,还有别处的另一包武器。按照原来的计划,一步一步执行着。

与刁炳常的谈判很顺利,出售武器的价格比原来预想的稍低,但已经达到了他的心理价位,其中,刁的军师诸葛帆替他说了不少好话,刘孝北心领神会,悄悄塞了一笔回扣给诸葛帆,后者连推辞的客套都没有,马上笑纳。

出乎意料,刁炳常对刘孝北大为赏识,力邀他加盟。土匪里不乏鸡鸣狗盗、大奸大恶之徒,刁炳常就是靠杀了他的前辈、老土匪头子孙太保,才一跃成为麻头岛新霸主的,所以,象刘孝北这样背叛上司、暗杀战友的阴险小人,在刁炳常眼里反而是大英雄、难得的人材,遂热情挽留。刘孝北不敢当面拒绝,敷衍了几句,说回上海安排一下八旬老母,就溜走了。

刘孝北今年三十六岁,母亲怎么可能年已八旬?分明是撒谎,可惜刁炳常是个粗人,竟然听不懂“八旬”二字,以为刘孝北是说他母亲的生日在“八月中旬”,要赶回去做寿。

“那好啊,大孝子,快去快回!”刁炳常哈哈笑道,“代我向老人家问好!”

当麻头岛渐渐远离,成为一座岛影的时候,刘孝北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在想,哼,我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加入你们?等着被你们瓜分财产吗?做梦!

我已经厌倦了打打杀杀的生活,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趁着天黑,他返回卧龙岗,摸到那片小树林,挖出了那箱金条。来到太湖时他囊中如洗,短短的几天,他就拥有了一份丰厚的财产,他要感谢太湖,感谢天地,还要感谢那个无头的鬼子兵。

不!是鬼子兵感谢我,我帮他找回了头,只是尺寸偏大了点……

刘孝北悄悄回到上海,不敢回家,好在他是光棍一条,无牵无挂,除了家里养的一只波斯猫有点舍不得,其余的财物都无所谓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在上海逗留了几天,把一部分金条兑换成美金,然后坐船去了广州,在那里暂时安顿下来,并且把名字改了,叫“刘盛龙”。

1949年,他去了香港,把金条和现金存入汇丰银行,在坚尼地台购买了住宅,仅靠利息,他就可以生活得很好。

在后来的五十年中,他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在众人眼中,他是一位彬彬有礼、出手大方的绅士,他给的小费从来不少于十美金,他不缺女人,但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给任何人了解自己的机会,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

001年,年近八旬的刘老先生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

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一伙日本浪人乔装成僧侣潜入法门寺,强行掳走寺内供奉的佛祖舍利,计影骨三枚、灵骨一枚,当时,该寺住持了真法师以自焚圆寂来抗议,仍然无法阻止舍利的被劫。三枚影骨质地似白玉,而灵骨颜色蜡黄,表面有细微裂纹,形似真骨,据法门寺地宫碑文记载,佛祖舍利有“一身三影”之说,即专为佛祖真身灵骨仿造了三枚附属品,在佛教界看来,影骨也是圣骨,同样被视为佛祖的真身舍利而供奉。

当时,三枚影骨由火车从西安运抵上海,再由上海乘轮船前往日本,一路平安,灵骨走的是水路,经长江流域辗转至太湖,先至苏州,再到上海,与三枚影骨汇合,不料押运的汽艇在太湖上遭到游击队(也可能是土匪)的袭击,汽艇被劫,参加押运的六名士兵全部身亡,驾驶员失踪。

此后,三枚影骨一直供奉在日本的三家寺院里,接受佛教徒们的朝圣,一晃五十余年过去了,中日佛教界的有识之士,一直在为三枚影骨能够早日回归法门寺而努力,现在,日本佛教界决定将三枚影骨送回其发现地——法门寺永久供奉,此事轰动了佛教界。

在三枚影骨回归法门寺后不久,寺内住持圆空法师做得一梦,梦见四大金刚显形,其一的东方持国天王手捧一宝匣,置于案头,圆空法师醒来后,急唤众僧在寺内寻找,竟在厨房一张放菜的案头,找到了宝匣,那枚失踪了五十余年的灵骨赫然躺在匣内,这一天恰逢农历四月初八,即佛祖诞辰的日子,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看罢新闻,刘老先生内心似有所动,他关心的倒不是佛祖舍利如何失而复得,而是那名失踪的汽艇驾驶员。毕竟年事已高,眼睛不好,于是他雇了一个熟悉电脑的年轻人,进入一家日本网站,查找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失踪士兵的名单,他报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五十郎”。

经电脑搜索,叫五十郎的失踪人员共有数十名,年轻人把这些名字报了一遍:寺田五十郎、小林五十郎、阿部五十郎、铃木五十郎、山本五十郎、高仓五十郎……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刘老先生紧锁的眉头豁然打开了,表情变得格外愉悦,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

这个名字就是“猪头五十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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