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底层,诸多已被血垢侵染至褐色的刑具整齐的摆放在一侧。
在刑架之上,是十数个正在享受着这些触目心惊的刑罚的犯人,惨叫哀嚎声如鬼哭狼嚎一般,空气中,亦是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与腐臭味,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可谓是令人作呕。
而在众犯人正前方,这种恶臭之下,徐枫悠哉悠哉的坐在木桌一侧,小酌美酒,桌上竟还摆了不少下酒菜。
在徐枫对面,则是阴沉着脸的李若链,显然,这酒菜,他是没有心情吃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犯人,都在审了,结果自然很快就会出来,你急也没用……”
“刀不是砍在你脖子上,你自然不急!”
李若链无奈的瞪了徐枫一眼。
“哈哈哈哈哈……”
徐枫大笑,摇了摇头,却没再多言。
“若是等下真的审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督师可否帮兄弟一把。”
好一会,李若链才硬着头皮出声。
“帮你?怎么帮?”
徐枫一愣,随即皱眉道:“帮你瞒着陛下?”
李若链犹豫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锦衣卫有内鬼,这个事实,对他自己,对整个锦衣卫,都会是毁灭性的打击,他实在有些不敢想。
“你觉得,陛下真的在乎你三天之内查的结果嘛?”
徐枫放下酒杯,轻笑一声:“本督不用想都知道,这群刺客的来源就那么几处,有东厂余孽,然后应该还有江湖上的一些门派,再加上朝中某些人,以及你锦衣卫中某些人配合,才足以完成在迎驾之时的刺杀。”
“刺客本身不重要,谁来都一样,重要,无非就是安排与配合这些刺客的人。”
“本督都能想到的事情,你觉得,陛下会想不到,你要真敢瞒着,那才是你的死期!”
李若链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他也只是侥幸一问,是非道理,他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看得是一清二楚。
“不过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当得着实有些不称职,陛下刚登基那会,京城出了多少幺蛾子的事情,陛下这御驾亲征一回来,又弄出这般幺蛾子的事情。”
“本督看啊,再这样下去,搞不好锦衣卫就没了!”
徐枫的这一句话,更是让李若链神色愈发阴沉起来。
王朝更替,很多事情,绝非人力可阻止,也绝非锦衣卫可以压制住的。但显然,锦衣卫,就是负责这个方面的事,出了事,自然就扣在锦衣卫头上,这可谓是天经地义。
就算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出来。
只是锦衣卫本就是前朝天子亲军,也是因当初做对了选择,得了天子信任,才得以从前朝保留到新朝,且依旧权势赫赫。
一旦这份信任没了,很多事情,那可就说不好了。
“大人,交代了。”
此时,有锦衣卫将一封满是血污的供状递到了李若链面前。
接过一看,李若链神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了。
“去,立马带人去,去把这华山派给平了,鸡犬不留!”
“昭告整个江湖,谁敢收留华山之人,视为同罪!诛灭满门!”
李若链雷霆大怒,东厂余孽错综复杂,藏得太深,他找不到他就只能忍了,区区一个江湖门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竟然还敢参与进刺杀天子这种事。
真当他锦衣卫不会杀人了!
随即,李若链勐的起身,朝徐枫抱拳:
“督师,可否随本官入宫觐见陛下!”
徐枫慢悠悠的放下酒杯:“陛下极喜武学,灭了华山后,记得将华山的武学传承送到宫里……”
闻此言,李若链顿时眼前一亮,这一点他竟然差点忘了!
随即,立马朝身旁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这才与徐枫,并肩而行,沿着阴暗的楼梯,朝着诏狱外而去。
京城之中,因这一场刺杀而引起的风波还在蔓延,朝野市井,皆是议论纷纷,锦衣缇骑四处,亦更是证明了这场风暴,估计不会小。
外界动荡,而一切的源头,李修却早已将此事抛之脑后,御驾亲征一年有余,一年多时间,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朝政事物积累且不说。
最最重要的,因寿王之乱以及改革引起的朝堂及地方官员空虚,俨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如今之大恒各省,俨然三种统治机构并存。
一是传统的文官治国,二则是各地实土卫所,镇守治理一方,三则是各大边镇,军政一体,以将帅统领军队,治理地方。
在他刻意的打压之下,传统的文官治国体系,影响力已是降到了最低,这也是为何辽东改革消息传开后,整个大恒天下,除了江南失控之地外,其余各地,大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最重要原因。
毕竟,要反抗,总得有力量反抗吧。
一无兵,二无权,三无外敌相助,甚至连商业,都在内廷直属的那已然堪称庞然大物的钱庄商行辖制之下。
连惯用的囤货居奇,低买高卖,从而携裹民意,威压官府的伎俩,都弄不出什么风波。
如此之下,他要处理的,便是进一步对大恒的前明旧臣,进一步分化。
拉拢顺从者,打压顽抗者,逐步肃清文官的这个统治体系。
在未来,治国,必然还是得靠文人。
文武之间的关系,是制衡,任何的一家独大,都是畸形的存在。
如现如今的军政一体,虽在他的手中,是加强了他对各地的掌握,但如此下去,要不了多少年,藩镇军阀,便有了雏形。
完全可以说,现如今他倚仗的根基,继续成长下去,不及时扭转更改的话,要不了多少年,就会成为整个大恒天下最大的威胁。
当然,至少现如今,他在军中,还是有着绝对威望,如陕西三边总督,以及京城三边总督,两位堪称大恒最大的“藩镇首脑”,他一纸令下,便改调他处。
这两处个大恒最大的“藩镇”,便被直接拆分,显然,他也不会再设总督之人了。
当然,如今之大恒,在改革这种违逆天下人心的大策之下,他的可用之人,可以说是降到了冰点。
如此,他自然不可能自废武功,倚靠军队维持强权这种局面,还是得继续保持下去。
只不过,是由“大藩镇”,拆分成“小藩镇“而已。
待未来,改革贯彻落实,天下人心稳定,再慢慢的扭转改变这军政合一带来的弊病。
最终,待达到传统的稳定局面,一代盛世,自然也就出现了。
思绪流转之间,李修似是想到了什么,却是突然自嘲一笑。
他一直不喜满清,但如今,他的统治之路,却和满清,并没有什么区别。
满清以女真起家,以小族统治大族,族群的差异之下,再加之女真被刻意拔高的地位,满清皇帝,天然就拥有了一个极其可靠的基本盘。
不管是为了族群,还是为了地位,女真人在这汉土之上,在这满天下汉人环绕之间,在这清晰至极的满汉之分上,自然都会紧紧的拥护在满清皇帝身边。
极力拥护维持着满清皇帝的权势地位,维持着满清的统治,如此,他们的地位权势,才能继续保持下去。
再加上满清八旗最初的赫赫军威,那无人可挡的威势!
这也是为何八旗马踏中原,留下无数血腥与惨绝人寰,依旧能让天下人老老实实跪下唱征服的原因。
如此一个牢不可破的基本盘,自然足以支撑雍正的新政改革,当然,这也是哪怕英明如雍正,对腐朽的旗人,都没有动太多手段的原因。
原因无他,他的统治根基,满清的统治根基,是旗人!
而他如今走的路,事实上,和满清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基本盘,是武勋!
只不过不同于满清的是,满清的基本盘,旗人,只要刻意保持满汉之分,再保持旗人与汉人的地位差距,在族群的差异之下,满清的这个基本盘,就不会变色,哪怕再腐朽,哪怕内部有差异,也始终会紧紧环绕在满清皇帝身边,为满清皇帝的统治根基。
但他的基本盘,武勋,纵使他用再多办法,在没有族群这个天然且不可消除的差异之下,他的基本盘武勋,总会随着时间慢慢融入这个天下的利益勾结,种种潜规则之中。
这是谁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显然,他必须在这个基本盘还尚且纯洁,尚且堪用的情况下,将他想要完成的大策改革之框架,构建起来,定下基调。
不然的话,待到时间演变,待到天下安定,他再想实施这场改革,那可就真的是痴心妄想!
陛下为何造反?
这句荒诞之言,恐怕也就是事实了。
当然,这般只是一时的基本盘,也有这般的好处。
至少,他的统治根基,也会随时间而变,不会如现如今完完全全依靠某个单一阶层。
但显而易见的是,如今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贯彻落实改革,在他刻意维持之下,武勋的利益,与他的意志,已然是保持着一致。
如此,在北方,改革贯彻落实,自然不成问题。
现如今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对朝政的治理,最最重要的,便是要考虑如何才能将落实之后的改革之策,维持下去,而不是人亡政息!
不管是以前,亦或者现在,再或者未来,统治天下的第一要素,便是要让百姓能够活下去。
如此,天下才会安定,不然的话,不管是百姓活不下去动乱,亦或者动乱被居心叵测者利用,都是足以扰乱天下。
他的改革,自然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的想法,自然是放开海禁,开发商业乃至海贸,让有权有势之人,目光不再局限在土地之上,堪称海量的财富,也别都堆积在土地之上。
只有让无数地主豪绅的财富,彻底流通起来,国家才能富起来!
也只有这样,这场改革最重要的土改,才能维持下去,不至于人亡政息。
毕竟,若是天下人的目光,还大都是在土地之上,一有钱,就想着购置土地,哪怕是权势巅峰,也想着如何多购置一点土地传家,那纵使他在世,能镇压天下,但他一死,恐怕立马就是人亡政息了。
他的改革,种种章程,都可以编辑成册了。
但内在的核心,很是简单。
一便是让国家富起来。
二便是任何事关百姓基本生存的东西,都不能被权势金钱左右。
纵使有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思想洗礼,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从始至终,都是很单纯的。
只要不是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了,纵使再多的委屈,他们也都会忍受着。
只要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都能够得到有效的保证,那哪怕民智全开,哪怕上层权势腐朽,只手遮天,哪怕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成常态!
那这个天下,就乱不了!
人都是自私的,在衣食住行,都得到满足的情况下,面对不公,纵使共情,纵使愤怒,但要指望人,为了他人的不公,而舍弃一切去造反拼命,这,无疑不太可能,纵使存在,也始终只会是个例,影响不了全局。
故而,为了这一点,他甚至都放开了他费尽心血培养而出钱庄商行。
他还愿意放开商业海贸,可以让出滔天的利益,给权势者鲸吞,甚至,他可以对将领官员的贪赃枉法,视而不见。
这海量的财富,这滔天的利益,可以涌向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处,可以在国家任何一处肆意妄为,但唯独不能触及百姓生存的基本防线。
这便是他的底线,亦是他的禁忌,触犯了,没有谁,是他不敢杀的!
重重思绪流转,李修之神色,亦是愈发冰冷,他知道,贯彻人心数千年的土地观念,要扭转过来,不仅仅需要泼天利益的诱惑,更需要铁与血的洗礼。
他这双已经沾满无数血腥的手,必然还会沾染更多的血腥!
在未来,还会有无数人,会因他的一道旨意,一个念头,而家破人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