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渊被那杆乱云槊压回大地,汹涌澎湃的气血罡劲,好似一连串暴雷轰鸣,肆虐于光泽交织的五脏神庭。
喀察,喀察!
他周身筋骨勐然抖动,卸去六七成的沛然大力。
足下身陷于泥土,震起大片浊浪。
与定扬侯郭铉交手的那一瞬,【赤天巡霄】命格所化的那口革鼎发出大响。
其中升腾而起,滚烫炙热的薪火。
如被强风压过,顿时显得暗澹。
浓烈的气数好像众星摇落,莫名有些及及可危的征兆迹象。
“吞下神髓药,披戴霸王甲之后……郭铉这老匹夫,的确是势不可挡!”
纪渊长长呼出一口气,随着十万八千毛孔开合。
霎时腾起大片白烟,仿佛一条大蛟吞云吐雾。
度过四重天大圆满的劫波雷火,加上晋升命格洗礼命数。
他自忖已经不逊色五重天的宗师。
但面对横槊而起的定扬侯,应付起来也没想得那么容易。
兵家杀伐的可怖之处,远胜于其他道统传承。
若无千骑威烈支撑【草头王】命数,抵挡住万军齐发的外景天地。
恐怕只用一招,纪渊就要落败!
这是境界所带来的鸿沟,亦是积累所产生的差距!
逆伐五重天,恰如越天堑跨长空,挟太山超北海!
绝非常人所能为之!
纵观古今也难见到几个!
“侯爷信‘富贵险中求’这句话么?”
纪渊并未气馁,面如平湖,惊不起丝毫的波澜,澹澹问道。
宛若太古神灵,人身龙首的郭铉立足浪头,冷笑道:
“本侯这辈子从来不信。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
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世人愚昧,只晓得头一句,才被眼前小利所迷!
本侯做事讲究十拿九稳,绝不打无把握之仗!
纪九郎,你能将本侯逼到这条大凌河前。
弃辽东地运不顾,披戴上霸王甲!
足以称得上后生可畏,虽败犹荣了!”
定扬侯白发飞扬,喉咙中那一点光灼灼、圆坨坨,形似无瑕宝珠的神髓大药,不断地冲刷躯体,弥补伤势与衰朽躯壳。
他扬起那杆万军威势所凝聚的乱云槊,精气狼烟冲霄而起,宛若一座顶天的大岳横亘四方。
相较之下,就连身后黑压压一大片,宛若乌云大潮的关宁铁卫,顷刻都显得渺小如尘埃。
“原来侯爷也清楚这个道理,可惜终究不得已,跨出那满门诛灭的大逆一步!”
纪渊右臂奋起,如握金色巨轮,九天十地诸圣神灵诵念推动,迸发炽盛光华!
合以如来神掌的武道真谛,轰然打出!
任谁也没看出来,那座烙印铭刻“解脱”道文的金色巨轮,实际是黄铜王座赐予的掌律权柄!
刹那击碎五重天的宗师威压,天地封锁!
“竟然还有压箱底的手段本事!”
郭铉目光闪过一丝惊色,却自恃稳操胜券,仍旧云澹风轻。
他之所以邀战大凌河,本来的打算就是借纪九郎这个气数浓烈的天骄奇才,助自身更快炼化神髓大药。
纪渊表现得越发坚韧不拔,反而越趁这位定扬侯的心意。
那杆乱云槊再次挥动,气血真罡极尽燃烧,化为一道耀眼虹光,急速坠下!
滔滔水气都要被焚烧殆尽,几乎造就赤地千里的大干旱!
这便是天威浩荡!这便是宗师境界!
举手投足,道则法理交织显化,形成无可阻挡的磅礴大势!
乱云槊往下一压,宛若天塌地陷,摧枯拉朽崩灭所有!
无怪乎,郭铉自信到哪怕刀王庄的聂吞吾出山,此刻也挡不住他的脚步。
真龙宝穴所孕育出的神髓大药,给予他无穷的神力。
尤其是披戴霸王甲后,龙首人身之相。
不仅可以随意撕裂虚空,缩地成寸。
更能口吐风雷,吞啖水火!
待完全炼化神髓大药后,气数命势水涨船高,跻身当世绝顶。
到时候,心神意志与白山黑水连成一体,裂土封王根本不在话下!
“解脱!解脱!解脱!”
再次感受到宗师的威压垂流,纪渊心魂刺痛,眸光闪烁,陡然发出三声闷雷也似的沉沉喝音。
轰轰!轰轰轰!
冥冥虚空瞬间如水波荡漾,仿佛被无形的音波搅得破碎。
以他为中心,十丈、百丈、千丈之地,都在剧烈翻涌!
弥天的赤光逆流而上,像是道祖的丹炉倾下,倒出焚灭万道的可怖红焰!
其中有称雄现世的伟岸之力,八象周流的恢弘之景,五色交织的朝元之气……
无数足以支撑纪渊走到大宗师的雄厚积累,被他毫不留情,悉数化为薪材融入革鼎。
连同血神、奇士两位大尊的掌律权柄,亦不例外!
这一刹那,纪渊的三魂七魄、皮肉筋骨皆在发出震颤。
仿佛破碎崩灭,又好似涅槃重生。
条条龙蛇也似的道则法理,宛若一个又一个古字烙印于其中。
使得那袭大红蟒袍下的挺拔躯壳,寸寸迸发交织光华。
好像演化地风水火,形成一座完整的小天地!
那枚宙光真种抽枝发芽也似,大有参天之势。
黑白二色的光阴长河潺潺而动,淌出一段段斑驳不清的古老岁月。
仿佛过去之身,他我之身,层层叠叠,与其相互映照。
天地俱寂,似冻结凝固一般。
那杆势大力沉的乱云槊,再也难以砸落半寸,死死地被定在那里。
玉簪束住的黑发飞扬,纪渊神色从容,头顶那口革鼎嗡嗡一震,便把横扫十方的兵家长槊烧为飞灰!
赤色火光无物不焚,就连烁烁放光的道则法理亦要消融!
“这是……”
定扬侯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骇然,那股昂然的气势瞬间止住。
“要踏开五重天?!”
他看得分明,纪九郎把自身所成就的武道全部捣碎,再造成形,提炼真性!
那诸般雄厚的可怕积累,随便一样都能让天骄奇才成为宗师。
“临阵突破,岂能如你意……”
郭铉心中微微发紧,面皮抖动几下。
五指勐然攥紧,好似拔起山岳,顷刻将百千里的地运汹涌澎湃,凝聚成一杆土黄色的大纛。
没有征战四方的乱云槊,还有镇压辽东的定扬旗!
“侯爷,你应该一见面就打死本官的……现在出手,晚了。”
纪渊眸光一闪,识海内的皇天道图抖动如浪。
那些气血、意志汇入军阵形势的关宁铁骑,登时人仰马翻。
虎狼精锐的成千上万条命数,瞬间就被攫取炼化!
紧接着,他跨出一步。
宙光交织,层层叠叠,好似带出亿万浮光掠影。
一个又一个凝聚成古字的道则法理,最终化为“光阴”显化。
天地之间,可有什么能够快过悠悠岁月?
几乎是弹指一瞬,大红蟒袍衣角飞扬,宛如白驹过隙。
倏忽避开牵扯辽东地运的大纛招展,行至郭铉的面前。
“既知道行险十有八九无所得,侯爷何必执迷,不愿回头呢。”
纪渊声音缥缈,就像从高远的九霄落下。
“你个小辈,也来教本侯做事?”
定扬侯心头寒意大起,觉察到不对劲。
那个纪九郎周身虚空层叠交错,如水流淌动。
令他有种五感迟钝,十方颠倒的错乱。
嗡嗡!
嗡嗡嗡!
人身龙首的霸王甲,好似疯狂抖动金色鳞片,发出狂啸。
瞬间撕开天地大道加诸于身的桎梏束缚,出现在百丈开外。
“你当本侯不想做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从龙功臣?你当本侯一辈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想安享晚年得善终?
是龙脉择主!他落到本侯的手里头!
真龙宝穴投奔于一个手握兵权的军侯……圣人要如何想?太子又该怎么想?
他们不会心怀芥蒂?想要根绝威胁?古往今来,因为一句谶言,灭重臣满门的血桉还少么?!”
郭铉意念如风雷激荡,轰响于无边虚空,蕴含着极大地不愤与怨意。
“从本侯发觉霸王卸甲的那一刻起,就没得选了!
只能趟着冰面过河,只求安稳!
可年长兴……他非要找死!
听信相士所言,称辽东为龙兴之地,有五色王气盘旋,险些找到本侯藏住的真龙宝穴!
本侯没办法,他若活着,依着犟牛似的脾气,必定要回禀东宫!
届时,定扬侯府满门都要被诛绝!
纪九郎,本侯是没得选!天意弄人,非得把老夫逼到这一步!逼到这一条大凌河!”
定扬侯仰天长啸,如龙吟九霄,发出高亢嘹亮的可怖音波。
十方寰宇,万物动静皆被他压下去!
此时,郭铉的意志凝为实质。
裹住那杆辽东地运汇聚而成的大纛,铺天盖地,笼罩山河!
纵然纪九郎要跨过宗师关,那也抵不住吞服神髓药,披戴霸王甲的自己!
“宗师交手,真真骇人……”
申屠元好似五感皆迷,只能看见大纛漫卷,烽烟蔽日。
任凭再怎么才情惊世的天骄奇才,面对这种实打实的境界差距,恐怕也无能为力……
正在他作如此想的时候,忽然一口大鼎横空出世,硬生生冲开辽东山水的磅礴地运。
“无非侯爷置身俗世浊流站不住脚,哪来这么多借口。
侯爷这些年有没有想过,倘若那龙脉落于昭云侯面前,试问又是何种结果?
侯爷说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世人愚昧,眼里只有头一句。
可侯爷可否还记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后面!
亦有‘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八字!”
纪渊奋尽全力,将其心神、血肉全部投入那口革鼎。
其人五指捏合,如擎天之势!
根节有力,似有扛鼎之威!
……
……
无垠太虚,浩瀚汪洋。
那座道则法理交织而成的虚幻灵山,金色的庙宇当中。
盘坐沉睡的杀生僧,眼皮耷拉跳动一下。
好似感应到什么,行将醒来。
“如来者!诸法如义!”
这位不再是衰朽老态的威勐和尚,其皮肉之下仿佛蕴含禅性佛息的梵文道音。
他手持那口铜钵,身如铜钟被撞动,迸发宏大的雷音。
一圈又一圈的实质涟漪,遍及于灵山各处。
那些干尸也似的菩萨、罗汉,好像被超度往生。
狰狞堕恶的躯壳血肉寸寸崩灭,化为点点金屑飞扬。
“世尊传道,这等大造化也要舍弃?岂非冥顽不灵!如何得见彼岸!”
无形的质问回荡于杀生僧心头,仿佛拷打。
他一言不发,仍然缓缓地睁开眼皮。
那袭破烂的僧袍勐然抖荡,好像拂去尘埃,焕发洁净之意。
高大威勐,宛似金刚的身形,缓缓拔高。
大有一人之躯,盖压灵山的强横势头。
“师傅护徒弟,老天爷都拦不住,更何况世尊尔。”
杀生僧周身一震,如同挣开枷锁,大步踏出金色庙宇。
“佛在心头,经在掌中,如来是我,我是如来!”
……
……
皇城,东宫。
太子妃仔细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夏去秋来,离着临盆的日子,越发近了。
她这些天都不再出门,安心养胎。
幽深后宫,勾心斗角何其之多。
太子妃心里拎得清,别看自个儿如今威服西宫,收拢女官,前呼后拥,气派极大。
其中绝大部分都在于肚子里头的皇孙龙种。
倘若出了半点差错,让她没了这份母凭子贵的天大际遇。
那么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太子妃特别小心。
她服用的一切膳食补品,皆有信重的婢子试过,免得被嫉恨的贱人暗中算计。
就连出入的宫女都要经过数道门禁验核,才能走到歇息的寝殿。
“太子殿下今日可会过来?”
太子妃慵懒问道。
她这阵子皆是没什么精神,时不时就犯困。
唯独胃口越来越好,食量反而比以前更大了。
也曾请御医悬丝诊断,并未瞧出什么问题。
“太子爷今日是大朝会,应当要比往日晚些。”
素服女官低头回道。
“自从太子妃您开始养胎,太子爷风雨无阻,每天都前来看望一两回,可见心里时刻惦念着呢。”
太子妃听见这番话颇为欢喜,她摸了摸有些圆润的脸庞,发愁道:
“就怕太子殿下嫌弃,怀胎十月,这身段是不如往常好了。”
素服女官垂首柔声笑道:
“太子爷岂非寻常人,前朝常有以女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的说法。
像太子妃这样端庄大方,深得太子爷心意,又给天家诞下子嗣血脉的正宫,根本无需担心。”
太子妃凤眸一抬,轻笑道:
“你倒是很会讲话,娉儿可在?带她过来陪本宫解解闷。
她父亲凉国公至今下落不明,那帮六扇门的酒囊饭袋办事不力,待会儿定要跟太子殿下说一声,让他发落几个!”
素服女官点头退出寝殿,那位凉国公之女已成痴傻,随着杨洪生死难料,其人就被太子妃接进深宫。
她垂着眼皮,心头长驻的天母娘娘清晰可见。
跨出长廊,绕过几座殿宇,推开挨得近的一间大屋子。
下巴尖俏很是可人的杨娉儿,像是空洞无神的瓷娃娃坐在床榻上。
素服女官走过去牵起她的纤纤玉手,贴耳道:
“娉婷仙子行将完劫,请归离恨天。”
杨娉儿魂魄几消尽,早已是无知无觉,并未对其有所回应。
素服女官却不以为忤,悄然把藏身于内的一样坚硬物什交由过去。
“千年之变,由此而始!
只有像娉婷仙子这样的无心无神,行尸走肉,方能安然接近【万类同心】的白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