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崩颓、劫火燎原,战云甫散,龙卷黑风呼啸不已,天雷阵阵作响,好似有仙人在天上击鼓。
经历鏖战的赵黍发髻散乱、衣袂焦残,手按守寂神剑,低头看向剑尖抵着一条蚯引般的小蛇。
连续一个多月不断地降下三灾天劫,赵黍终于将千寻大蛇那无数岁月积累下来的浑厚根基彻底削尽,令它形神一点一滴散归天地。
即便是赵黍立身成坛,能够策动天地之气,法力源源不绝,可是如此斗法,还是难免让真灵略感沉滞,周身法力运转迟钝。
“如何?这个结果,你满意了?”
赵黍像是赌气般对着那条小蛇说道,但他很清楚,现今的千寻大蛇不止是形体萎缩,心智也彻底退为蛇虫一般无知,根本听不懂赵黍所言。
手上轻轻一松,守寂神剑仅凭自身分量和锋刃,斩断了小蛇身躯,千寻大蛇就此形神俱灭,半点不留。
大敌覆灭,赵黍当即仰天倒下,他甚至无暇调息行功,只是反复体悟催动天劫的经历。
相比起彻底斩杀千寻大蛇,赵黍能够掌控天劫、运发三灾一事,其实更加不可思议。此前就连赵黍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将天劫运转到何种程度。
而结果可以说超乎想象,令旁门左道、妖邪之辈闻风丧胆的三灾天劫,在赵黍手中好似不要钱般随意发动,罡风、毒火、天雷无一刻休止,将千寻大蛇彻底抹灭于世间,连以残魂夺舍附体之举也做不到。
赵黍未成仙道,却能够发动天劫,这种事情古往今来未曾有过,赵黍走出了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是那些得道仙家也无法比拟的成就。
想当年在地肺山一役,赵黍对上百相王,那时候他得仙家法力加持,也曾短暂施展出三灾之法。如今细加回想,在梁韬登坛飞升的最后关头,他或许已经开始把持天地造化,赵黍当时与他同气连枝,自然也获益几分,能够代天行法、兴灾降劫。
然而随着梁韬飞升受阻,此举也好像给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三灾天劫不分彼此落在地肺山和东胜都一带,被波及的百姓无可计数。
这么说来,赵黍如今算是第二回掌握三灾天劫了,不过这回他是实打实的凭自身修为法力做到,对天地造化的领悟也愈发深刻。
赵黍也算隐约明白,自己能有这份成就,不光是凭清修参悟便能求证,而是另有有缘由。
一是作为天夏朝赞礼官传人,赵黍在科仪法事一途造诣远胜他人。根基牢固之余,当年蒹葭关开坛行法,几近魂飞魄散、坛上解化的凶险经历,同时也让赵黍深入领略到残存的纲纪法度。
尽管当时的赵黍并未省悟,可这却是给赵黍往后立身成坛打下基础。甚至可以说,天夏朝残存纲纪,在赵黍行法至无我忘形的那一刻,便已经与赵黍修为完全融合,只是要到如今才逐渐明悟。
其次,地肺山一役,赵黍为梁韬护法,得仙家法力与天地造化加持。这番经历对赵黍而言,就好比凿破混沌、点破关窍,让他与天地造化冥契同运,只待境界精进、一气相通,揣运造化,便可如门户开阖般便捷。
根基已备,关窍已通,加上梁韬把青崖仙境传给赵黍,得洞天清气沐浴洗炼,仙道修为一日千里,以及张端景以星辰之精铸炼的守寂神剑,这一切水到渠成。
躺在一片焦黑废土之上,赵黍默然良久,他不禁回想起过往。
蒹葭关登坛行法无我忘形,虽然事后遭灵箫极力贬斥,可还是她指点了赵黍如何立身成坛,法天象地之功更是与之有独到契合。
毫不夸张地说,赵黍能够凭守寂神剑掌握天劫法度,除了是绛瑛客一时无心之语,更关键还是灵箫过往指点传授。
从立身成坛、法天象地,到身中生身、天中藏天,无一例外都是灵箫给赵黍的指点与启发。如果没有灵箫,赵黍就算过往经历再来一遍,也断然不能如此轻易便掌握天劫。何况没有灵箫指点,赵黍恐怕早就死了。
“灵箫,你真的希望我走上这条路吗?”赵黍自言自语,天地仿佛也听到他的困惑,阴霾渐渐散去,显露出湛蓝天空。
毫无疑问,灵箫所知一切,必然是来自于玉清神母。赵黍只需略加推演,也能发现自己如今掌握天劫的成就,估计就是玉清神母当年设想的最佳结果。
不必以身补天,也能总摄天地气数,斡旋造化、掌运天劫,一切天外邪物、尘世妖祟,在天劫面前都要灰飞烟灭。
得证前人境界,这无疑是一件令人大感愉悦的幸事。然而赵黍发现,自己并未超脱出玉清神母当年设想,按照这条路走下去,赵黍登临天帝之座的那一刻,恐怕也是要以身补天。
以赵黍如今修为境界,能为他解答困惑之人实在不多,相比起其他仙家高人,赵黍如今居然无比希望能够获得灵箫指点。哪怕是像过去那样,因为所求不同而争吵一番也好。
赵黍忽然明白,玉清神母为何要割舍疑忌贪生之念了,即便他如今还没走到那一步,可是面对那无亲无私天地造化,也不由得会生出疑忌退却之念。
“你怎么了?”
一道身形来到赵黍旁边,正是若木。她轻轻跪坐下来,让赵黍枕在大腿上,为他梳理散乱头发,擦去脸上劫灰。
“我害怕了。”赵黍答道。
“你已经完成了前人做不到的事情,还有什么可害怕的?”若木问道。
“我面前没有路了。”赵黍缓缓闭上眼睛:“前人开辟的道路,已经被我走完了。天地造化呈现眼前,让我大生敬畏之心。”
“在我的家乡,不少人认为世界本身也是有意识的。”若木言道:“只要深入探索世界意识,便可以攫取无穷智慧。”
赵黍问道:“那这个所谓的世界意识,有告诉人们如何让世界本身延续下去么?”
若木神色略显暗然:“没有。”
赵黍沉思良久,然后坐起身来:“不过你也没说错,世界或许是有意识的。赞礼官经籍中有一句话——天地之大德曰生。在我看来,天地间的含灵众生,便是这个‘世界意识’的体现,只是分散到无以计数的个体了。”
“探索世界意识的行为,就是在获得无穷智慧的方式。”若木似乎也想明白了。
“看来我还是要继续行走在世间,多加见证方可。”赵黍站起身来,仰望青天:“登临天帝之座的道路不会凭空出现,终归是要自己走出来的。”
……
千寻大蛇被斩,宣告为祸漫长岁月的南土妖神彻底被终结。
赵黍与千寻大蛇的这场斗法,即便天劫连绵一个多月,但因为远离人烟聚落,加上战场被赵黍以天罗地网笼罩,所以并无凡人遭受波及。
尽管如今南土山川之中仍有妖精鬼怪隐现,但是它们都能感应到赵黍斩杀千寻大蛇的天劫之威,无一例外都被吓得心惊胆战、瑟瑟发抖,只得连忙退守巢穴洞府,唯恐招致天劫加身。
这个情况自然也在赵黍的预料之中,南土不乏妖祟潜藏,不可能短日内斩尽杀绝,最好就是加以震慑,让妖邪宵小不敢擅自妄为。
“这么说来,以后南土便再没有妖神胡作非为了?”
百花谷中,妙娑罗听赵黍转述完后,颇为感慨道:“你这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我原本还想借这机会,让你多留一阵子呢。”
“我会留下一道分身在此。”赵黍望向远方花海:“南土山川景物与别处不同,何况如果只行杀伐、不思经营,南土迟早会有其他妖邪滋生。”
“经营?”妙娑罗来了兴致:“听你这话,好像还打算在我们这边开宗立派?”
“我还在想,但未必是仙道传承,或许是耕织农事,或许是百工技艺,甚至干脆教授文字句读。”赵黍示意不远处的村庄:“我看你们这里虽然物产富余,但还谈不上丰饶充实,所用器具也甚为粗陋,甚至连纸张书册都没有。”
妙娑罗笑道:“对对对,我们这里穷乡僻壤,比不得北边富饶。”
“那就一点点改变。”赵黍也不在意。
妙娑罗又问道:“那你是用什么身份行事呢?如果对外宣称是你斩杀千寻大蛇,估计会吸引很多部族来投靠吧?”
“不。”赵黍摇头说:“斩杀大蛇后,我便有心要远离尘俗,不希望牵扯太多承负气数。”
“我有办法了!”妙娑罗想出一个主意,面带狡黠笑容:“你来当我的夫婿如何?就说你是有熊国派来的教书先生,负责传授学问,顺便入赘我百花谷。如此一来,南土各部得知后,也会向有熊国求请书吏先生,时日一长,不就彻底使得南土上下归附于有熊国?”
赵黍微微一怔,低头思索道:“此法倒也可行,若有一二大族作为表率,从中得益,其他部族村寨也会陆续效彷,如此开化南土,广利万民。”
妙娑罗见赵黍这样,迈步上前,吐出温热气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装聋作哑!”妙娑罗哼了一声:“既然入赘我百花谷,好歹留下子嗣吧?”
赵黍一时沉默,妙娑罗当机立断,抬手勾住赵黍后颈,整个人贴了上来,低声道:“我很清楚自己,虽然通晓蛊术,却不会有仙道长生的机会,你未来的路还很长,能不能为我耽搁一阵呢?”
“好,我陪你。”赵黍放下心中芥蒂,随即将妙娑罗横抱而起,飞向远方花丛。世间男女之配,也合乎天地阴阳之道。
……
而正如赵黍最先安排那样,斩杀千寻大蛇之后,他便打算逐渐远离尘俗。在百花谷待了将近半年,赵黍留下一道分身,本尊回到帝下都面见皇帝,正式辞去赞礼司的公务,随后再度来到天城山。
“这是仙翁神鼎。”
旋照峰上的农家小院中,掌门含元子示意旁边一尊丹鼎,笑道:“葛仙翁不愧是丹道宗师,人身炉鼎妙法让我受益匪浅,最近正在推演法诀,你要不要看一眼?”
“却之不恭。”赵黍称谢过后,含元子虚摄一缕丹鼎烟气,抟炼成一点光毫,宛如丹砂,朝着赵黍眉间印落。
“一身药物自备,吐纳火候用功,炼丹亦是炼人。”赵黍点头道:“果真精妙,凭此妙法,足可另开一门传承。”
“你想开就开,我就算了。”含元子摆手道:“上景宗还不够我忙的吗?”
“我听说何轻尘希望天下四方平定后,上景宗门人退隐归山?”赵黍问道。
“退隐归山容易,延续传承却没那么简单了。”含元子言道:“从天夏末年以来,上景宗门人弟子折损甚众,尽管谁都说上景宗俊杰辈出,可也不想想,那是经历数多纷乱杀伐,靠着乱世沙汰留存下来的人。”
“凡夫俗子眼中的俊杰,与仙道传承不可等同而论。”赵黍言道:“而且不是谁都能传承宗门法脉,除了修为法力,还要洞悉世事、知晓变通,但同时也要有不受外邪动摇的道心秉性。”
“善于机变者易沉沦世道俗情,坚定不移者又难免顽固不化。”含元子挠挠头:“难啊!”
“前辈能在乱世中保全上景宗之余,也令世事大为改观,这份功德,放眼当今天下,也没几人可比。”赵黍称赞道。
“我最怕听别人夸赞了,还是像你这样的人。”含元子连忙摇头。
赵黍不解:“我怎么了?”
“以你如今修为境界,一言一行都暗藏玄机,天地气数也可能为之变化。”含元子神色认真起来:“不是我小心眼,而是你到了如今这种地步,更应该闭关清修、不问世事。”
“我也这么想过,可我如今闭关也未必会有更多证悟。”赵黍说:“而且百相王尚在世间,我与他在未来必有一战。”
“那家伙躲起来了,连三衡律仪都找不到。”含元子脸色一转:“而且我届时可能帮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