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么?”何轻尘言道:“与其让官府耗费财帛大力供奉,不如从一开始就由国家培养。而且只要明定典章,天下贤能趋之若鹜,人才尽为朝廷所掌控,总比过去派人到各地寻访察举要稳妥便捷。”
赵黍当初打算推行设科选士,便是存了这种心思,只可惜编修法仪典章完毕后,上书华胥国主,却迟迟没有答复,显然当时各方都在针对梁韬登坛飞升,无暇推行设科选士。
至于十年之后的华胥国,更是一片凌乱不堪,想要推行新制也无从下手,反倒是让有熊国学到了。
“不瞒你说,其实我已经在尝试推行了,只是并非考校术法科仪,而是律令条文。”何轻尘起身来到一旁翻找,然而面对小山一般的书册卷籍,翻找半天一无所获,只得朝外面喊道:“三娘,我那本《皇律疏议》放哪里了?”
此时一名身穿嫣红劲装的女子从后堂走出,肤白胜雪、姿容秀丽,然而眉眼锐利,腰悬缠金宝剑,一身剑意凛然逼人。
红衣女子轻车熟路找到书册,递给何轻尘,然后来到桉桌旁,抬手轻触杯盏,发现内中茶水早已凉透,略带责怪道: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要多用温热浆食,以免寒凉伤及脾胃。”
“嗯?哦……我习惯喝冷茶,能让脑子清醒些。”何轻尘答道。
三娘柳眉微皱,望向钱少白,语带斥责:“你身为晚辈,难道就不懂得体谅尊长么?到了用膳的时候,就不要让他忙碌。”
钱少白赶紧起身拱手:“是……晚辈疏忽了。”
“至于你。”三娘叉腰望向赵黍,眼中精光一闪,手扶剑柄,无形剑意掠过赵黍上下,随即冷哼一声:“遮头掩面、来历不明,该不会是来行刺的吧?”
“行了,你怎么跟个管家婆似的?”赵黍还没说话,何轻尘打断道:“他是我请来的玄圃堂高人,之前在蒲济城,便是他出手斩杀了曹青卫等人。”
“是他?”三娘紧盯着赵黍,面含质疑之色,一身剑意沛然而发,使得正堂之内气机凝滞,以英玄照景术望去,赵黍此刻被数十上百道利剑遥指,随时能封喉穿胸。
“如果道友要考验徐某的修为法力,此处只怕略显逼仄。损坏了公文书册也不好。”赵黍面无表情地答话,但他同时也略感意外,这位被称作三娘的女子好像丝毫不受帝下都禁制约束。
“够了!”何轻尘将书卷摔在桌桉上,脸色凝重:“三娘,我相信此人,你不必多加猜疑了。”
三娘冷哼一声,收敛法力言道:“先去吃饭。”
“我这里还在谈公事……”何轻尘话声未尽,三娘喝问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位高权重的左相大人此刻竟然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只好对赵黍说:“你先到太平坊看看,其余事情稍后再谈。”
等何轻尘与三娘离开后,赵黍询问起钱少白:“这位三娘是什么来路?让左相大人如此忌惮?难不成左相大人也是惧内之人?”
“惧内?呃……差不多吧。”钱少白脸色有些犯难:“那位是西河剑阁的长老朱三娘,我听说她与左相大人早年间有过婚约。只是朱三娘的父兄族人死在战场上,自此门第衰败,婚约也未得践行。
不过朱三娘倒是在西河剑阁修炼有成,后来左相大人下山,涉足朝堂,朱三娘便跟在他身边了。至于两人之间,似乎谁都没迈过那一步。而且左相大人至今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嗣。”
“这倒是……意想不到。”赵黍颇为感慨,以何轻尘的身份权位,却是孤身一人、没有成家,足可说明其人用心决绝了。
但赵黍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孤身一人么?有时候家人亲卷的牵挂,反倒会让自己分心。
……
有何轻尘委任,赵黍顺理成章在赞礼司落脚,开始整理科仪法事。
不得不说,虽然赵黍祖上积累了大量赞礼官的科仪法事,但充其量只是一家一门的藏书。
何轻尘设立赞礼司后,集有熊国之力,搜罗法本经籍,其中除了赞礼官散落各地的传承,还有不少是来自因为百年战乱而凋零的宗门传承。
可以说,此举几乎是重现了天夏朝早年设立赞礼官、搜罗法本经籍的盛况。
而且太平坊赞礼司还汇集了来自有熊国各地五百名术士庙祝,尽管他们无一人能在科仪法事上比赵黍高明,可是上百年的分散与演变,也让赵黍大开眼界。
比如有一些江湖术士虽然会几手术法,实则就是些修造房屋的石匠、木匠、泥瓦匠,甚至还有伐木放排的劳苦排工。
在赵黍看来,他们大多都是巫婆神汉,只会一些鬼画符、烧香拘灵、埋钉魔镇的粗浅伎俩。他们在乡野市井装神弄鬼,也会有勒索百姓、偷鸡摸狗的举动,属于过去自己最看不起的一类人。
然而在一番交流下来,赵黍渐渐发现,他们多数就是贫苦大众,祖上或许是天夏朝委派到地方郡县的赞礼官,或许是世代家传术法的乡巫,靠着残缺不全、语焉不详的法本传承谋生。
而这些人所掌握的术法,都是与自身从事行当密切相关。比如伐木放排的排头术士,能够拘遣山精水怪,从而做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若是他们在江河放排时遇到水族作祟,便敲击大鼓以作震慑,还能借排工唱号之声,平复漩涡暗涌,以便木排安然渡过。
再比如修持石匠法的术士,能够布设结界,令屋宅辟火不受焚燎,也不乏驱邪除怪、召请魂灵护佑家宅的手段。
他们甚至能够颠倒过来,在门前屋后埋下铁钉,魔镇屋宅主人,使其不得安寝,甚至招来鬼魅作祟。这种手段通常用于那些压榨匠人苦工的地主富户身上。
更有趣的是,还有一些开山采矿、炼铁打铁的匠人,居然自行摸索出咒水炼铁的路数,距离锻造符兵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赵黍对此种种深感震撼,转变心思重新审视,就发现这些粗浅得近乎陋俗的术法,其实暗藏了许多玄机,正是对自己过往法仪典章的极大补足。
当年赵黍所编修的法仪典章,以人间道国为下手处,注重坛场布置、气机调摄运用,就算提出设科选士,却没有十分明确的做法。
那时候赵黍阅历不如今日,很多东西也是凭空构想,没考虑到具体落实将会如何。
现在见到赞礼司这一帮江湖术士,赵黍隐约明白,或许科仪法事不应该一味追求高深,别人未必会有自己这种造诣,法仪典章写得太过精深玄奥,恐怕只会被束之高阁。
何轻尘想要赵黍帮忙一统礼法,自然是希望能够通行天下各方,这种事应当以简便通俗为上。
赵黍深思良久,花了大半年的功夫,在参详各方科仪法事之后,重新编修一套法仪典章,仍然保留了五方五气的格局,但舍弃了许多艰深繁琐的细枝末节。
说舍弃也不全对,因为在赵黍设想中,未来赞礼官将按照《三天九品纲》积功累行、次第精进,然后传授相应法仪,也是要一步步加深研习的。
在这个过程中,赵黍也时常找何轻尘商议,大体确立积功迁转的各项要求,以及高低品秩对应的俸银禄米。
如此一来,有熊国的赞礼官就不再是单纯的术者,将会完全成为国家官制一员。
另外,何轻尘也筹备在各地开设馆廨,目前先是在帝下都和临近郡县开办,吸引了大批公卿子弟前来就学,赵黍也会亲自授学。
不少人觉得,既然是左相大人亲自主持操办的学馆,一定是未来晋身的捷径门路,于是蜂拥而至。
赵黍最初担心,长此以往,未来赞礼官也将会被公卿贵胃所把持,但何轻尘却不太在意,因为他目光并不局限于帝下都附近。
而与之一同推行的,还有在有熊国各地广设法坛。此事母庸置疑,就是为了重新效法天夏朝设纲纪法度之举。
与当初梁韬的人间道国不同,天夏朝的纲纪法度并无具体某人总摄天地气数,就像在天夏朝,纲纪法度的布置也是一个漫长过程,前后延续了近百年,绝非一蹴而就。
赵黍不得不再次承认,梁韬的人间道国实在太过冒进,而且自身亲自面对天地造化之功,就算成功飞升,天人磋磨间,独私灵明恐彻底湮灭,成为无私无欲的道国砥柱。
只是相比起重立纲纪法度,何轻尘还是更关心统一礼法,大半年筹备下来,赵黍除了编修法仪典章,也在给那五百名新晋赞礼官传授科仪法事。
何轻尘并不苛求这五百人在科仪法事上有多么精深,因为将来他要将这批人委派到有熊国各地。
这五百名新晋赞礼官大多出身平平,能够获得左相赏识来到帝下都,又得到“徐怀玉”这位仙家高人指点,大半年下来都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气象,对何轻尘的忠诚也是可想而知。
不知不觉间春去秋来,当赵黍送走第三批赞礼官后,站在院中望见雪满枝头,才发现自己来到帝下都已近一年。
“你倒是清闲。”此时就见何轻尘来到,身后还跟着那位剑意沛然的朱三娘。
“我只需专心编修典章、传授法仪,不像左相大人要日理万机。”赵黍这话不假,这一年来他过得十分充实,却丝毫没有当初在华胥国那种穷心竭虑。
反观何轻尘,他原本就是须发斑白的老人,这一年下来气色却略显沉滞,不复先前健朗。
尽管何轻尘也有修为根基,但远谈不上高深,而且他身居高位、尘劳繁重,几乎无暇涵养调摄,自然难以遏制衰老之兆。
邀请何轻尘来到屋中落座,赵黍端上一壶香茗:“这是日前越王送给我的荆山玉芽,有疏通脉络、滋养筋骨之效,左相大人不妨品尝一番?”
何轻尘刚端起杯子,朱三娘就靠过来细瞧片刻,确认无误才准许何轻尘喝下。
“唉,被你这么一弄,我所有吃喝都没味道了。”何轻尘朝朱三娘摆手道:“你先出去吧,我跟徐仙师有话要说。”
“你忘了,两个月前才在府中抓住一个意图投毒的奸细。”朱三娘板着脸望向赵黍:“焉知此人不是来谋害你的?”
何轻尘摇头发笑:“我跟他又不是头一次单独相处,你又何必太过顾虑?”
“你们聊就好,我到一旁守着。”朱三娘也没有离开,就是站到角落处,紧盯着赵黍一举一动。
赵黍也不在意,问道:“又有人试图行刺了?”
“这不奇怪。”何轻尘笑道:“旭日神教覆灭之后,我趁机下令各郡县大索貌阅、输籍定样,地方大族明面上不敢反抗朝廷,于是就用一些旁门左道。”
“刺杀左相,这可不是旁门左道了。”赵黍言道:“帝下都防备森严,而且能够在相府打下手的仆从,也不是随便选的。只怕阻挠官府检索人丁田地是其次,以此掩盖真正目的,难不成……”
“这件事你就别过问了。”何轻尘打断了赵黍的话语。
“也罢。”赵黍毕竟是外人,有熊国朝堂上的纷争,他也管不着。
何轻尘转而问道:“你觉得明年能够开始设科选士么?”
“明年?不行!”赵黍断然答复说:“我其实觉得,这不到一年培养的赞礼官已经够匆忙了,单纯是因为这批人手有术法根基。等他们到了地方上,又要整顿礼法,又要馆廨授学,没个三五年看不出成果的。”
“我知道,不过我是希望通过设科选士,将还在民间的修士术者全部延揽过来。”何轻尘言道:“设科选士又不是年年都要搞,但能够将散落的修士术者划归朝廷管辖,这才可以聚集人心人力。”
赵黍一听这话,便知道何轻尘又有谋划了,于是问道:“仓促间聚拢这么多修士术者,必须有所任用,只怕不好安排。莫非又有什么大变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