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俯身拨弄一下冰凉积雪,望着茫茫原野,问道:“这些全都是王老爷的庄田?”
胡老头点头说:“是的。”
赵黍拍了拍手,瞧了胡老头一眼,问道:“看你言行举止,以前当过兵?”
“侯爷明鉴。”胡老头抱拳拱手:“小民曾是宣武军执戟长,仗打完后,就在此地安居。”
“宣武军?”赵黍听到这名字微微一喜:“你是宣武郡出身?”
“是……有何不妥么?”胡老头心中忐忑。
“我也是宣武郡人。”赵黍忽然笑道:“不曾想,居然在此地遇到同乡。”
宣武郡在五国大战之时,本就是华胥与有熊两国往来拉锯争夺之地,大量从中土逃难而来的流民聚集在宣武郡。
而所谓流民,也不是寻常平民,通常是中土的豪门大族,只有他们有财力物力,能够拖家带口迁徙避难。
这些流民在宣武郡筑垒屯聚,形成多股流民军。华胥国早年间给他们分发印信,加以委任,提供部分粮草物资,由他们来迟滞有熊国的进攻。
宣武郡的流民也会相互兼并,后来组成一支宣武军。不过面对有熊国的大举进攻,宣武军遭受惨败,只得乖乖归顺华胥国。首阳弭兵之后,宣武军也是被裁撤,兵士家属分散各地安顿。
“惭愧,小民以前没见过侯爷尊面。”胡老头说。
“当年有熊国打进来,我照样要跟着祖父逃难,又不是什么显贵人物。”赵黍并不在意,随后又问:“那你们搬到这商陵郡后,是否有安家田?”
“一开始是有的。”胡老头说:“成年男丁一人二十亩,妇孺每人十亩。”
赵黍皱眉摇头:“太少了。通常百亩之田才能养活四五口人。而且地方上计口授田,往往都动手脚。我要是没猜错,你们分到手的应该是些边边角角的贫瘠田土。要是受不了朝廷繁重赋税,肯定有人将田土投献给池阳王氏。”
“确、确实如此。”胡老头十分震惊,赵黍仿佛是亲临现场一般,叙述出当年宣武军兵民的遭遇。
赵黍估计,当年负责计口授田的地方官长,从一开始便与池阳王氏勾结。授予贫瘠田土,就是要使得这些宣武军兵民交不起赋税,好让池阳王氏能够顺利兼并。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呢?”赵黍问道。
胡老头听到这话懵了一下,什么叫“反抗”?贞明侯这话是要他们犯上作乱么?胡老头支支吾吾不敢应声,唯恐说错了话。
“是我考虑不周。”赵黍见对方如此,无奈叹息:“你们日子本就艰难,能够来县城找我,想来也不容易。”
同样是经历五国大战的老兵,林老头有妻儿家小,不像成阳县的王庙守那样孑然一身,并非谁都能舍下一切去拼命的。
“侯爷,池阳王氏的人来了。”有兵士前来禀报:“他们还带了几百家丁。”
“知道了。”赵黍冷笑两声,动身回到村中。
等赵黍赶到时,就见几百名部曲家丁把乡民堵在一处空地,连同赵黍带来的几名兵士统统围住。
“你们可真有种!要造反是吧?”庄头气急败坏,抬手指着那些乡民:“我告诉你们,别以为攀了什么高枝,就真以为会有人给你们讨公道!王老爷的话,就是王法!你们不知好歹,勾结外人,今天我就让你们开开眼!来啊,把女人统统抓走,每个男人砍一根手指,让你们吃点教训!”
当即就有部曲家丁冲了上去,试图抢夺女人,顿时惹出阵阵尖叫哭嚎。
庄头正要发笑,却听得一声冷哼从外面传来,莫名冷意吓得众人身子一激灵,那些部曲家丁纷纷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池阳王氏让你这种人来做庄头,是盼着早点死么?”赵黍飘然而至,不见他掐诀念咒,人群自然分开,他轻轻一抬手,那些抢夺女人的部曲家丁被无形力量扯到半空,身体四肢开始不自然地扭动。
“由子可知其父,由奴可知其主。”赵黍目光森冷,扣指一弹,几名部曲家丁的四肢脖颈尽数扭断,当场毙命,如同破布袋被扔落在地。
如今赵黍对气禁之术有了更高深的领会,不止能够禁制别人身形动作,还可以压迫呼吸,甚至强行摧折肢体筋骨。
“你、你……”那名庄头抬手指着赵黍,看到这骇人场面,吓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
“刚才你说要砍手指?”赵黍隔空再弹指,无形芒刃掠过,庄头双手十指齐根而断,血染衣裳,他当即倒地惨叫。
几百名部曲家丁见此情形,他们根本不清楚赵黍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皆已心生退意,无人胆敢上前。
正当赵黍嫌那庄头惨叫令人烦心,打算了结他性命时,有一道男子从众家丁后方提纵跃来,大袖一拂,庄头当即昏厥过去,整个人也被法力卷飞。
“道友,此举未免过激了吧?”来者面容端正,一袭金线白袍,素雅中带有几分贵气,修为法力颇为不俗。
“道友?”赵黍阴着脸问:“你是何人?”
“贫道莫当风,穹窿山修士。”
“穹窿山?”赵黍想了一下,随即言道:“哦,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个七十多年前轻蔑崇玄馆的宗门。声称梁国师不过是仰仗前人余荫的平庸之辈,还大言不惭索讨仙经,结果被梁国师一剑挑了满门上下。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个余孽。”
那莫当风倒是涵养极佳,并非发怒,嘴角只是微微一抽,随即言道:“前代掌门无知狂悖,冒犯仙家,已然伏诛。贫道如今为池阳王氏客卿,特来调解纷争。道友修为精湛,但举止稍显暴虐了。须知仙道贵生,妄造杀戮,恐蒙蔽真灵。”
赵黍沉默片刻,一脸好奇地盯着莫当风,然后笑着说:“你的修为也不算粗浅,给世家高门做客卿的修士我也见过,但是像你这样,几乎将‘走狗’二字写在脑门上的,我还是头回见识。”
莫当风拱手说:“那还真是让道友见笑了。”
“够了,我跟你扯不上什么道友。”赵黍摆手:“池阳王氏的人呢?难道就派你来?”
莫当风回答说:“池阳王氏家主是当朝尚书,贞明侯若有要事,不妨先回东胜都。”
“跟我闲扯是吧?”赵黍问道:“你们那位王钟鼎大少爷,如今是不是在浣纱池边上那座绿珠园?”
莫当风脸色未变,心中却是一惊。他不知道赵黍早已打听好池阳王氏在本地的情况,而且在行法之际召遣箓坛吏兵去往各处刺探,甚至发现池阳王氏几处仓库,最近几天不停往外转运丝绸织物,用意不明。
“王公子不涉俗务,时常闭关清修,贞明侯问错人了。”莫当风微笑道:“不过贫道可以代为传话给本地几位王氏宗老,让他们向贞明侯解释清楚。”
“还是一堆废话。”赵黍没心情听下去了,池阳王氏让莫当风来跟自己应对,分明就是敷衍了事,于是取出神虎令牌,言道:“去,给王钟鼎带话,我稍后就登门拜访。”
莫当风隐约感觉到赵黍周身气机发动,心生戒备,眼前白光一闪,芒刃瞬息加身。
唰!
裂帛声响,莫当风那金线白袍的袖子被绞成碎片,而他本人靠着灵巧身法,勉强躲过一劫。再定睛,一尊丈许高大的虎头神将,手擎斧钺,立于赵黍身前。
“贞明侯,有话好好说!”莫当风疾呼道。
赵黍懒得废话,这个莫当风自愿充当走狗,不给他一些颜色瞧瞧,不足以震慑池阳王氏,于是直接召出虎威神将,抡起长柄重斧,朝着莫当风当头劈去。
虎威神将原本并无兵刃在手,赵黍参考了降真馆的灭形金钺法,结合虎威吐锋咒,精思存想、祭炼令牌,使得虎威神将召遣现形时,能够手持斧钺,更具杀伐之威。
看似如铁铸神像的虎威神将,抡动重斧时动作迅猛如电,舞出一片金风白芒,稍近一些的王氏部曲被卷入其中,立刻支离破碎,不存全尸。
莫当风上下提纵,接连闪避,躲开斧钺攻势。他见赵黍毫不留情,暗自咬牙,扬手抖出一柄精巧折扇,展开扇面,可见一幅水墨青山图。
身形一拔,扬扇生风,扇面青山宛如实物,几枚巨大山岩凭空出现。莫当风攻敌所必救,直接朝着赵黍砸落。
“凝气化物,有点意思。”赵黍淡淡一句,他身后乡民见巨岩飞来,吓得蜷身缩首。
就见赵黍项生五彩、目绽紫华,真气蓬勃而发,护体仙衣化作坚刚壁障,罩住身后乡民,把巨岩悉数挡下。
“上一次朝我扔石头的,你可知是什么下场?”赵黍抬手虚拨,崩碎巨岩纷纷受摄,一时飞沙走石,好似无数贯甲锐矢,逆袭而回。
莫当风见无数碎石扑面而来,也不禁胆寒,他虽也有凝就玄珠的修为,但赵黍显然远在自己之上,而且无论法宝妙用、术法造诣,都不是自己能够比拟的。
“贞明侯为何咄咄逼人?!”莫当风左右挥扇生风,化解飞沙走石,烟尘未散,虎威神将便手持利斧,挟开山之势,重重劈落。
莫当风靠着行布周身的真气保护,虽没被当场劈成两截,但肩头受创,鲜血当即染红白袍,勉强借势退开,显得狼狈十足。
“也算给你一点教训。”赵黍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仙道贵生,却帮着池阳王氏凌虐百姓。如此言行不一,也枉称仙道中人了。”
莫当风这下是真的急了,他不打算纠缠下去,挥扇引起地面闹动,岩垒石笋破土而出,封住虎威神将动作,然后招来大片雾气掩盖形迹,朝着远方飞遁逃离。
“我要拦下他么?”在远处没有现身的鹭忘机传音而至。
“不必,就是给他一个教训。”赵黍说:“看来同为客卿,这个莫当风远不如你。”
“修仙之人受世家高门供养、充当客卿,本就不会为其效死。”鹭忘机言道:“大多数修士客卿只是为世家子弟抵挡刺客、防范妖邪,像莫当风这样主动挺身应事,想来是有求于人。”
赵黍摇头轻笑,而池阳王氏的部曲家丁见莫当风不敌,也纷纷逃走,早已被那虎威神将吓得肝胆俱裂。
“这、这……”胡老头看着满地尸骸鲜血,他也没料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这位贞明侯分明是来找池阳王氏的麻烦。
“让你们受惊了。”赵黍抬手拂袖,火煞过境,将尸骸焚尽,对乡民说道:“池阳王氏那边,我会亲自处理,诸位乡亲且放宽心,不会牵连你们。”
……
“满载丝绸绢帛的几艘货船,此刻已经出发。”
王钟鼎躺在软榻上,脑袋枕着妙音奴的大腿,对下方钱少白说道:“你们三宝会当真好大的胃口,将我们商陵郡库藏的丝绸全部吃下。”
钱少白躬身道:“让王公子见笑了,先前答应的米粟也已经筹备妥善,只要绢帛送到两国交界,立刻就能换取米粟。”
“看来帝下都的贵人们也是急不可耐啊。”王钟鼎笑着问:“有熊国水旱连年,还要耗费这么多米粟采买丝绸,你们那里的百姓不造反么?”
钱少白苦笑回应:“些许刁民作乱,不足为虑。而且这也不是小人要挂心的。”
这时王钟鼎望向殿室外,莫当风正捂着肩头伤口返回。
“怎么?赵黍翻脸了?”王钟鼎问道。
莫当风焦急回答:“那赵黍蛮不讲理,我正打算邀请他前来,结果他陡然出手。我一时受挫,请公子见谅。”
“真是白养你了。”王钟鼎翻了个白眼,脸颊蹭着妙音奴大腿腴肉:“看在你过往勤恳,滚吧,我这里不留无能之辈。”
“公子!我还能继续效力!”莫当风立刻跪下:“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钱少白偷偷望向莫当风,此人修为也算不上粗浅,但面对王钟鼎竟然如此卑微,几乎自视为奴仆一般。
“你觉得呢?”王钟鼎扭头望向妙音奴。
“公子,您是要对付那个贞明侯赵黍吗?”妙音奴轻声细语。
王钟鼎不太耐烦:“他仗着昏君宠信,肆无忌惮,分明就是来找池阳王氏的麻烦。我早就想杀他了!”
“若是公子打定主意,奴家倒是可以请来几名同修好友。”妙音奴笑靥娇艳:“而且公子不也是早就安排好人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