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姜茹果然带来了好几样天材地宝,一看就是从崇玄馆弄来的——出自东海水府的采风螺与镶珠交绡,能够夜里放光的夜明犀角,以及一根天成灵文的金符斑竹。
“带一样就好,弄这么多灵材过来,我也没工夫一一炼制成器。”赵黍深感崇玄馆物力之丰盈:“而且你把这么多灵材带出馆廨,不怕被人找麻烦么?”
姜茹笑道:“你怕什么?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比如这金符斑竹,就是地肺山特产灵材,山中竹木受到清气熏染而生灵异,崇玄馆弟子几乎人手一根。
水府奇珍自不必说,崇玄馆主持与东海水府联系,馆内收藏大量产自水府的天材地宝。至于这根夜明犀角,是崇玄馆在几十年前诛杀的一头犀兕妖,犀角被首座随手赏赐给我了。”
“你们过的日子可真舒坦。”赵黍不由得感叹。
“你现在也不差呀。”姜茹讥笑道。
赵黍先是拿起金符斑竹,其大约一人高,坚硬笔直,可作为竹杖。表面有金黄纹路斑驳蟠曲,形似符篆。
凝神感应片刻,赵黍认为此物成因或与灵文神铁有几分相似。
灵文神铁是铁公飞升舍下的原身遗蜕,久经凝炼、自成法度。其中朱篆灵文可以看做是铁公对天地造化的领悟,结成篆字。只不过铁公并非以人身成道,所以符篆直接凝结在铁石之躯上。
而赵黍发现,自己的真气法力竟然与这金符斑竹有几分微妙共鸣。或许就是因为梁韬常年身处地肺山中修炼,仙家法力、洞天清气饱浸福地山林,肉眼不可见的仙家法度不知不觉间结气成篆,从而在竹木表面得以浮现。
竹木生长迅速,易受外界气机浸染,怀英馆修士常用的符笔也是采用青玄竹。而这金符斑竹与梁韬所修仙法系出同源,用来搭配催动《九天紫文丹章》最为契合。
“如果我是初闻仙道的崇玄馆弟子,这根符竹倒适合作为长年随身之宝,日夜祭炼。”赵黍摇摇头:“现在的话,对你对我,这东西用处都不大了。”
姜茹坐到一旁,笑道:“成天杵着一根竹杖,显得老气横秋,崇玄馆里没几个人喜欢用。”
“你们在地肺山里见惯此物,当然不觉珍贵难得。”赵黍摇头:“但过去那些修仙宗门,也未必能有这种人手一件的本山特产,江湖散修更是不敢奢求。”
放下符竹,赵黍又拿起那根夜明犀角,从表面上看像是一根色泽质地都不太上乘的犀牛角,长度将近三尺。凝神感应片刻,赵黍引一缕真气行布其中,犀角立刻光明大作,将周围照得一片白亮。
赵黍运转真气,犀角光亮自行收束,缓缓凝成一具人形。
“金水分形法?”姜茹见状问道。
“不是,分光幻形而已。”赵黍随便捡起一枚石子扔出,轻易穿过人形,并无实体。
姜茹则说:“这种幻术只能骗骗凡夫俗子的耳目,对方稍微机灵一些就不管用了。”
“也不至于。”赵黍忽然想起蒹葭关遇到的巫真,他手中弯刀能幻化出重重刀影,虚实不定、杀势凌厉,于是说:“这夜明犀角可以炼成宝刀,气化刀光百千重,让人应接不暇、难以防备。”
“我看着像是会用刀的吗?”姜茹指着自己问。
“要求真多。”赵黍埋怨一句,然后拿起镶珠交绡。
这种由海中交人以秘术织成的锦缎,轻盈透亮,在阳光之下如同一泓碧波。此等织物无惧水火、刀兵难伤,比起羽衣阁织成的云锦还要珍稀,可谓是千金难求。即便是崇玄馆,也绝非随便哪位门人弟子能够拿出来。
交绡上的珍珠亦非凡品,隐隐散发着水泽气机,能够为穿戴之人辟尘除秽,还有几分滋润肌肤、驻容养颜的效力。
“当初你去积阴冥府,便是穿了一件交绡罗裙吧?”赵黍问道。
姜茹支着下巴回忆说:“幸亏那件交绡裙为我抵挡了壬望潮几分法力,否则我就要当场暴毙了。”
“护身仙衣不比其他法器,炼制起来要难得多。”赵黍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织造布料时,一丝一线都要祭炼到位,然后如布置阵式禁制一般,将护身术法织绣而成。”
“你不是祭炼过符甲么?我记得那也是用麻线织造而成。”姜茹问。
赵黍说:“符甲并非法器,续筋麻先经过丹水沤浸,提取可用芯线,织造之后填充棉絮夯打敲实,最后书符加持。可符甲要是闲置太久,其中气机也会渐渐耗散,而且难以重复祭炼。说到底,那是类似军器衣甲的东西,坏了就勉强修补,修到没法用就扔掉。”
“我虽然懂得一些女红,但不会仙衣织造之法。”姜茹叹气。
“我也不会,所以别指望了。”赵黍把交绡放下,抄起最后那个采风螺,这个茶碗大小的海螺黑中带灰,表面粗糙不平,内部中空,但分量沉重。
“这种海螺我以前没见过。”赵黍问:“是何处所产?”
“东海水府中有一家位于红珊岛,那里水浅风急,有许多海螺堆垒成山,受风一吹发出呜咽之声,交响如歌,凡人听了会被迷住神智。”姜茹解释说:“这枚采风螺据说生长超过百年,其中螺肉用于炼制饵药。螺壳放在月色之下会凝结夜露,用其擦拭眼皮,有明目破幻之效。”
“这倒是不差。”赵黍点头赞许:“我发现这海螺有聚风引水之能,物性加以凝炼,或可发出风刀雨箭,也能化为水雾烟波,迷惑变幻。就用这个吧。”
“那我便等你炼成法宝咯!”姜茹莞尔一笑。
姜茹离开后,赵黍开始专心盯着打量手中海螺,缓缓吐纳,周身真气结成符篆,左右飘飞盘旋,然后变化成两道分身,环坐一同。
这分身可不是寻常金水分形,如今赵黍修为再进,玄珠入泥丸,上中下三元连成一线、贯通无碍。
按照灵箫所传的九宫守一法,人身三元各有内真,若境界未至,内真昏昧不显,肉体凡胎不得易质。
九宫守一是存神精思之法,其中存想的身中内真百神,乃应事所感化,非天地之生人。皆因气结变、托象成形,随感而应,并无定质。
因此三元内真的形貌并非旁人,就是赵黍自己。所以当赵黍召出身中内真,彷佛就是变出两个分身来,但这当中玄妙与金水分形大不相同。
“坐镇泥丸宫的内真,名为上元赤子帝君。”灵箫提点道:“此真不是旁人,就是你之神魂。三元出气如云覆身,因变成火、绕身烧炼,化尽阴滓,如此使得内外洞彻、表里无瑕,如此方能炼形易质。”
不过灵箫也说了,此法非是一时之功,而且三元真气化真火烧炼肉身,亦有凶险,若是把握不住火候,当场火解也不足为奇。
于是赵黍另辟蹊径,先拿天材地宝试验火候,等自己能够把握内火外气运用变化,再回过头来烧炼己身。
三元分身围坐一圈,将采风螺隔空摄起,各出一手虚引真气,海螺周围光影朦胧,似乎笼罩在一团看不见的烈焰中。
真火鼓动,赵黍能够感应到采风螺本身潜藏的根本物性,他没有急于将其凝炼,而是不求不欲、静心体悟,彷佛照见了这枚海螺诞生以来的漫长岁月,看到数万次日升日落、潮涨潮退,微妙生机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萌发。
这一番用功,又是接连十几日不闻外事,真气绵绵吐纳不息。
当赵黍收功之后,那枚采风螺好似刚刚出窑的精美瓷器,看似纯黑深邃,把玩翻转时却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泽,入手抚摸光润冰凉,完全不像刚经历过真火烧炼。
“厉害,把采风螺炼化到这种程度,你们怀英馆不愧是精通炼器。”梁韬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赵黍并未受到惊吓,起身回头:“国师大人,许久不见了。”
“倒也没多久。”梁韬上前摊手,示意要一观采风螺。
赵黍递过去说:“我在帮姜茹炼制法器,不知国师大人有何高见?”
梁韬把玩着黑如墨玉的采风螺,笑道:“你这手法,倒是与烧炼神丹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敢当。”赵黍说:“地肺山有风火仙窟,乃是炼制神丹的绝佳之所,我不过是自发真火,哪里比得上地肺风火?”
地肺山能得此名,便在于山中清气往来上下,如人呼吸吐纳。其中气机往来最盛处,是一处特异洞窟,窟中狂风呼啸、烈火腾空,宛如一座天成丹灶,最适合炼制仙家神丹。
“真气不正,真火不纯,如此也不能催发仙窟风火。”梁韬抬手一掷,采风螺被高高祭起,登时八风来谒、天云涌聚,风水大势尽数收摄进入螺口,使其表面生出一层层卷云海波之纹。
赵黍原本只差后续祭炼一步,没想到梁韬干脆帮他做了,而且声势浩大,这下东胜都内外高人都会有所察觉。
这段日子赵黍躲在石溪福地不见外人,一意清修,结果梁韬一来,直接打破这份难得平静,又一次把赵黍逼到众人瞩目的地步。
赵黍哪里不懂梁韬的用意,但他也不点破,只是运足目力,专心观察梁韬如何借天地之力祭炼法器。
风云闹动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梁韬才收回采风螺,颇为自豪地说道:“你来看看,我与你的炼器之功,谁更高明?”
赵黍接过海螺,姜茹在不远处守候,鹭忘机抱琴而至,正打算去保护赵黍,却被姜茹悄悄拦住。
“若论高明,谁比得过国师大人?”赵黍随口恭维一句,英玄照景术将采风螺内内外外都看透了。
“你我之间,就没必要说这些场面话了。”梁韬负手而立,笑容意味难明。
“要听实话?”赵黍一抬眼,话里不见多少敬意。
“说。”梁韬也不在意。
“太霸道了。”赵黍端详这采风螺:“几乎是将风水之象硬生生刻进灵材。火候运用确实高妙,但不留余地,几乎抹灭了法器日后祭炼精进的可能。”
“怎么?送给女子的法器,你不打算尽心尽力炼制么?”梁韬打趣道。
赵黍面不改色:“毫无关系之语。法器是我炼制的,但我又要如何断定,法器送到别人手上就一定适合对方呢?妙用强悍到了极处,是否反而让对方觉得难以驾驭呢?在我看来,如果不给法器留下可以变通的余地,那这件法器也用不长久。”
“你话里有话。”梁韬说。
赵黍翻了个白眼:“明明是国师大人你要我说实话,我说了实话,你却认为我另有用意,累不累啊?如果非要刨根问底,那我的意思也很明白——法器这种东西,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最好还是自己炼制,用起来也趁手顺心。”
梁韬久久盯着赵黍不移目光,四周氛围死寂,树摇虫鸣在这一刻似乎也停滞了,谁也无法断定接下来的变化。
“如何?我要是说得不对,还请国师大人斧正。”
赵黍的话声打破死寂,他神色平澹如常,见梁韬不言语,干脆走开把采风螺塞给姜茹:“别杵着了,国师大人驾临,连杯茶都不倒吗?”
姜茹惊醒过来,回身赶紧带着鹭忘机走开。
赵黍很清楚梁韬的能耐,可如今自己面对这位国师大人,反倒没了过去的忌惮戒惧,好像见到老友,招呼他到风光雅致的望波亭落座。
“对了,差点忘了问。”赵黍说:“荆实伤势如何?我听说她被接回了地肺山,至今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梁韬澹澹道:“勉强保住一条命,但修为受损,以后不会来监视你了。”
赵黍愣了一下,然后说:“国师大人若是有暇,代我多谢荆实。”
“你谢她做什么?”梁韬言道:“荆实没把你救走,反而被大蛇重创,正说明她修为不到家,而且对敌之时有所懈怠。”
赵黍摇摇头:“国师大人此言差矣。不管荆实是否奉命来监视我,可她的确试图救我离开。这种事情,论迹不论心,哪怕最后没把我带走,但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一句致谢尚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