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就是伏蜃谷了。”飞廉馆青黎子飞落言道:“谷外有一支有熊国斥候,他们徘回不敢深入。”
赵子良登高拄剑,眺望远方变幻不定的翻涌云气,感叹说:“积气如黛,鼓舞吹嘘,倏忽万化,莫非谷中真有蛟蜃之属潜藏?”
“赵兄真会说笑。”一旁崇玄馆王九章遥指西北:“如今华胥有熊交兵正盛,不久前我家首座与四仙公斗法,把翠烟山那千年福地打得景物凋残。各路山精水怪察觉到气机之变,连逃跑都怕来不及,谁还会在附近游荡出没呢?”
明霞馆的沉商君问:“经由伏蜃谷,可以越过银杏岭三关,直抵我华胥腹心,可为何有熊国以前不走这条道?”
赵子良微抬下巴:“伏蜃谷过去都是一片大泽,传说此地每逢昼夜交替,蜃气织成大片幻境,凡人冒险进入便会迷失其中。就连不少寻幽访真的修仙之士也陷于此间,从此没了音讯。”
王九章掐指说:“也不知是否因为昆仑洲杀伐太盛,致使怨气冲天,亢旱连年。伏蜃谷中大泽竟然干枯,虽然仍是泥泞,但也足可让大军通行了。”
“天数如何,非是我等所能妄测。”赵子良自信笑道:“但人事可为,有熊国大军只要走进伏蜃谷,崇玄馆梁首座便能行云布雨,让大军泥陷谷中,任由我等宰割!”
青黎子摇头说:“只怕此事不易办到。虽说赵兄你自告奋勇,向骠骑将军求来了数百精骑,但有熊国并非遍地庸才,他们察觉谷中蜃气满布,定然不会贸然进入。”
“所以伏蜃谷这缥缈蜃气便是最好的地利。”赵子良举剑遥指:“若是能将蜃气幻化为营寨军旅,你们觉得有熊国会作何想法?”
王九章面露喜色,抚掌道:“对啊!有熊国能从伏蜃谷进攻华胥国,反之亦然!如果他们发现谷中有敌军潜藏,必定会引大兵前来,一者破敌、二者取道。”
“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让有熊国误以为伏蜃谷藏有大量兵马。”赵子良说:“这便是我求取这支飞捷精骑的原因。”
沉商君笑着问:“那赵大哥打算让谁来驱使蜃气、幻化营寨呢?”
赵子良哈哈一笑:“此等妙法,除了我们沉大仙子,又有何人能够做到?”
“嬉皮笑脸!”沉商君脸颊微微一红,翻了个白眼。
“不知要派谁为诱敌先锋?”青黎子问道。
赵子良抱剑入怀:“这种事,舍我其谁?”
众人对视一眼,问道:“这是否太凶险了?”
赵子良放声而笑、壮怀开阔:“我既然将你们叫来犯险,又岂能屈居在后?此事我当争先,诸位不必劝阻!来,我临行前备了好酒,今夜痛饮一场,明日与诸位共赴沙场!”
看着众人举杯,远去的豪迈歌声为他们壮行,眼前景物渐渐被黑暗侵蚀,赵黍这才从恍忽中惊觉醒悟。
“父亲!”赵黍本能抬手,连喊道:“不要去!伏蜃谷是死地,你快回来!祖父和母亲都在等你!”
然而不论赵黍如何叫喊追赶,那属于过往的景物迅速远逝,转瞬被黑暗吞没殆尽。
赵黍置身黑暗中,往日旧景化为一点光毫飘往远处,他茫然追着光毫奔行。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光毫变成一棵大树,兀自立于黑暗之中,放射着微弱光亮。随着掉落的叶片,赵黍看见灵箫倚树卧眠,青丝披散。
“灵箫?你怎么会在这?”赵黍刚一发问,便立刻觉得奇怪:“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帝宫。”灵箫睡眼惺忪,缓缓坐起。
赵黍微微一怔:“脑中九宫最深处?”
“对。”灵箫说:“以你的修为境界,原本无法进入此宫。但是当人羁留生死之间,神魂将离未离之际,便会直达玉帝宫中,于此回见一生。”
听到这话的赵黍沉默了许久,看不出悲喜之色:“我……我是要死了吗?”
“这是你的命树。”灵箫指着黑暗中绽放着微弱光芒的大树:“凡人生有命树,命危则叶凋,命尽则枯萎。”
赵黍看着生机孱弱的命树,苦笑几声,然后重重叹气:“对不起。”
“为何道歉?”灵箫低眉垂目,不曾直视赵黍。
“我再三违背你的劝戒,一意孤行,最终落得这个下场。”赵黍懊悔非常:“你交待的事情,我没能完成。我想要保护的兵士百姓,我没能救下。我、我……”
灵箫轻轻一叹:“你这两年修为精进太快了,不见得是好事。你本就是一个好显弄的性子,修为法力一高,便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不肯稍思退避。”
“是么?”赵黍深感苦闷:“明明我以前遇到凶险强敌,便是想着如何逃跑。如今不逃了,结果却让自己死关临头。”
灵箫澹然说:“勘破生死,本就注定面对死厄。凶危劫数不因你心境转变而消失。”
赵黍蜷缩起来:“这些事,让我一个人面对就好,为什么会牵连其他人?”
“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灵箫言道:“你既然身居高位,自然要承担众人的生死祸福。”
“可是我承担不起……”赵黍双手十指死死扣住脑袋,嚎啕大哭起来:“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我明明拼尽全力了!为什么还会害死大家?!”
“那是意外。”灵箫看着嚎哭不止的赵黍,表情一如往昔冷寂:“若按原本设想,应该是由梁韬对付这个名唤幽烛的邪神。但不知为何,它依旧脱出角虺窟,出现在蒹葭关。”
“那不是意外。”赵黍一字一顿,然后发出疯癫般的笑声:“那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自作聪明!是我害死了大家!”
灵箫见他如此,闪念间便已推演透彻:“行法贯通方圆千里地脉,策动天地之气的同时,无意中破坏了本就脆弱的角虺窟封印,因此让幽烛能够借地脉穿行,从而避过梁韬锋芒,直接出现在蒹葭关。”
“不止如此。”赵黍疯狂摇头:“我现在才明白,先前登坛行法,恐怕还破坏了赞礼官留下的纲纪法度,使得压制南土妖神的最后一丝力量消耗殆尽。所以即便遭到孛星逆回,他们反倒比过去更加猖狂张扬!”
灵箫垂眸思量片刻,然后说:“这是梁韬的算计。”
“没错!”赵黍咬牙说:“他传授我《九天紫文丹章》,出借九天云台,加上他在各地投下的符篆,这一切都是为了彻底倾覆残存的纲纪法度。
我看似用九天云台充当结界,却忘了仙家法宝本就自备法度!我当初行法之时,所立坛场并非井边坛,而是九天云台!我行法契入纲纪法度,却让梁韬有机会利用各地符篆推演造化、另立法度!”
“厉害。”灵箫冷笑一声:“当初你修炼《九天紫文丹章》有成,我说你是青崖真君传人,不曾想一语成谶。
张端景传授的《疏瀹五藏篇》,显然是为了契合赞礼官迎请五方五气的根基法诀,可它却不如《九天紫文丹章》更符合玄门仙道真义。
我原本觉得,你修炼《九天紫文丹章》后,根基或能转入玄门仙道,加上鹭忘机指引,时日一长,你或许就能逐渐磨去顽执刻板之心。”
赵黍勐然抬头望向灵箫,转眼又羞愧地垂下头去,苦笑说:“即便事后想明白又如何?人家梁国师此刻说不定已经斩杀了那条大蛇。人家有实打实的仙家法力,我这点科仪法事看似高深,但照样被人家玩得团团转。何况天夏朝早已灭亡,就我一个赞礼官传人,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你先收起这种心思。”灵箫提醒道:“有时候你就是贪图太多。修仙之人少私寡欲,不仅仅是要减损口腹声色之欲,还有种种事功成就的企图。
你这两年修为精进迅速,心性却未跟上,偏偏俗世权位也是节节攀升,使得你生出诸多与自身器量不相衬的贪求。我知道你想扶危济溺、利益苍生,但你无论是修为境界亦或心性格局都远远未达。”
“我知错了。”赵黍跪在灵箫面前,叩首道:“请上仙指点。”
“现在,你要先醒过来。”灵箫轻轻一弹指,赵黍感觉自己被弹飞到天边,上下左右无法分清。
经过片刻天旋地转后,赵黍觉得忽然身形沉重,他立刻就明白,自己魂魄相合,重新掌握形骸躯体。
“你醒了?”
赵黍睁开眼之前,就听到张端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老师?”赵黍躺在床榻上,胸膛各处要穴插着十几根金针,末端有五色丝线,乃是由真气凝成,连上张端景五指。
张端景指尖一抬,金针先后依序拔出,不等赵黍起身开口,他抬手虚按,言道:“你体内凶煞之气缠绕经脉,我已为你祓除干净。此等旁门术法,损人害己,日后不准再用。”
“是。”赵黍只得低声回答,然后又连忙问道:“城中情况如何了?那条大蛇、还有众人……”
张端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特地用药让你沉睡了半个月。”
“半个月?”赵黍一惊。
张端景神色不变:“大蛇已经伏诛,亡者皆已收殓,伤者也安置妥善,城中损毁房舍每日都在清理修葺,你不用挂心。”
话是这么说,可赵黍还是忍不住问道:“伤亡多少人?”
“城中兵士阵亡一千四百二十一人,百姓死亡三千一百七十人,伤者近万。”张端景报出一串冰冷数字。
赵黍绝望般闭上双眼,泪水止不住涌出。他还记得贺当关与张里尉等亲兵,面对幽烛大蛇毫无反抗之力,瞬间粉身碎骨,头颅被垒成京观的景象,闭上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
“鹭忘机受了重伤,目前在别院静养,荆实则是被崇玄馆派人接走。”张端景继续说:“郑思远侥幸只是断了几根骨头,此刻已经能下地行走。”
赵黍强忍悲痛,又问道:“前线战况如何了?”
“韦将军在前线大获全胜,数日前已经攻占了九黎国武罗镇。”张端景说道:“你养伤这段日子,我代为处理军务,一应军需给养运转不绝。韦将军也派人送信询问状况,我回复他说诸事底定,角虺窟隐患也已彻底了断。”
赵黍擦去泪水,他比任何人都信赖老师,自己在蒹葭关的各项公务,老师一定会比自己处理得更周全稳妥。
“是谁诛杀那大蛇幽烛?”赵黍问:“是梁国师么?”
张端景沉默片刻后,言道:“是星落郡那位手持神剑的傩面剑客。”
赵黍脸上表情一僵,他当初为了跟大蛇幽烛死拼到底,强引凶煞之气入体,神智已然不太清楚。后来被大蛇幽烛抽飞,不省人事,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被大蛇一口吞下,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
“那、那剑客竟然能斩杀大蛇?”赵黍心念急转,一开始觉得不可置信,但仔细思考,如果大蛇幽烛真是受到凡间信愿染化的先天神圣,一般的术法手段恐怕还真不能将其斩杀。
赵黍当初急中生智,以为能够凭引凶煞、结真形的手段,跟大蛇幽烛战个有来有回,却是给对方留下一道划痕都做不到。
但要是一柄凝炼灾厄之气的神剑,或许还真能克敌制胜。
想起当初在星落郡,赵黍也是广布坛场、祈攘消灾,从而压制神剑锋芒。即便做足准备,梁韬面对神剑还是险些受伤。由此可见,赤云都炼制的这柄神剑,恐怕具备诛仙弑神的无双锋芒。
“那名傩面剑客为何没有连我一并杀死?”赵黍心中先是困惑,毕竟自己的科仪法事搞不好就是这神剑的克星,可很快又想通了:“难不成这名剑客是赤云都派来救援蒹葭关的?”
赵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自己与赤云都也算结了几分善缘,赤云三老不宜妄动,派出这位来历不明的傩面剑客,也正好克制降世邪神。
只是自己与赤云都往来这件事,的确不宜让别人知晓,即便是老师也不能说,如果日后事情败露,就由自己把所有罪责担下。